第九十二问 秦钟遗言是否与人物相符
秦钟将死,宝玉去探望,书中这样写:“众鬼听说,只得将他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免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这一番话实在出人意料,依我们的俗理推测,像秦钟这种风流佻达之人,临死之前应该对宝玉说些惜别之话,或者有来世之约,至少他也应对于智能之事有所嘱托,怎么会面孔一板,说出这种语重心长的大正经话?这与他的平生所为简直南辕北辙,与他的性格基调明显不符。
这个问题不是我们看出来的,在曹雪芹同时代人中,就已经有人看出这种矛盾,目前发现的十一个抄本中,就有五个本子把这一段话删掉,改换了别的文字。我们先看一下舒序本的文字:“然判官虽肯,但众鬼使不依,这也没法,秦钟不能醒转了。再讲宝玉连叫数声不应,定睛细看,只见他泪如秋露,气若游丝,眼望上翻,欲有所言,已是口内说不出来了。但听见喉咙内痰响,若上若下,忽把嘴张了一张,便身归那世了。”这是讲鬼使根本就没放秦钟的灵魂回来,他也没见到宝玉,更没说话,宝玉倒是眼看他死了。
列藏本则又不同:“然判官虽肯,但众鬼使不依,这也没法,秦钟不能醒转了。再讲宝玉连叫数声不应,又等了一回,此时天色将及晚了,李贵茗烟再三催促回家,宝玉无奈,只得出来上车回去,不知后面如何,且看下回分解。”这改得更干脆,不但没让秦钟醒转说话,甚至没让宝玉看见秦钟咽气。
像这种改动,究竟是曹雪芹所改,还是其他整理者所改,尚是疑问。不管是谁,这位修改者总是看到了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种矛盾现象,才做了这种改动,但改得极其拘谨,仅仅做到了不让秦钟魂灵回转,因而不让他说话,却不敢让他说出别的话来。如果仅从这种现象看,这种改动不像曹雪芹所为,是别人擅自改动。
那么我们来看一下秦钟这几句话是否与他的性格相符,也就是说他在临死前是不是应该说这样几句话。
首先从他的死因看。他是因为发送秦可卿,受了些风霜,又在馒头庵里与智能偷情,失于调养,因此生病。智能私到他家探视,被他的父亲发现,将智能逐出,将他打了一顿,又添了病症。他的父亲因为这件事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哀哉。秦钟“此时痛悔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的症候”。父亲之死,尤其是死于自己的风流韵事,无疑对他是一个极大打击,何况他又年幼,内无兄弟姊妹,外无强近之亲,孤身一人,如何过日子也是个大事。在这个时候痛悔前非,非常可能,到了临死之时,面对自己最好的朋友,说出那几句痛悔之言,一者表明心迹,二者劝诫挚友,非常可能。
再从这个人的性格来看。他名秦钟,可理解为“情种”,表面看,他与宝玉一样,都以情为信仰,以用情为事业。但我们上面已经指出,他不是一个彻底的唯情主义者,他的情是在现有体制之内的情,从他对待乡村里那位二丫头的态度看,他尚有许多现实世界的男人气,对于女性并不是很尊重,因之他的用情很大程度上与那些浪荡子有相通之处,欲的成分更大一些。当因为用情导致父亲死亡,自己也要死亡的时候,他翻然悔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三点,从他的出身来看。他与贾宝玉不同,贾宝玉生于极富极贵之家,自然可以什么也不考虑,整天以用情为事业。他却不行,他的家庭比较贫寒,给贾代儒的二十四两束修,尚且要东拼西凑,他与宝玉初次会面,就发出感叹:“可知贫富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像这样的人,对于俗世的一切都要比贾宝玉敏感得多,身份、地位、门第等等一切,贾宝玉可以满不在乎,他却会在乎很多。他住进荣府之后,大有厕身贵族等级的感觉,因之他在学堂里用情,在尼庵里用情,甚至在贾母的房间里都敢搂着智能求欢,给人一种贫儿乍富,恣意挥霍的感觉,用土话说,就是“胡作(平声)”。当“作”到生命的尽头,自然会有悔悟之感。
从以上这三个方面来看,我们说秦钟临终前这几句话不但不与其人矛盾,恰恰因为这几句话,这个人物的形象才最后塑造出来,才真正达到完满的地步,因此根本无需改动。但是曹雪芹这样写秦钟之死,还有更为重要的原因在,这一点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