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问 贾琏长什么样儿

贾琏作为荣国府的男性当家人，迟至第十六回才正式露面，可是在我们的印象中，这个人早就存在了。岂止存在，我们对于他的性格特征也都有了初步的印象，比如他的好色。因此当他正式走到我们面前，我们好像已经对他很熟悉了，他是自然而然地走到我们面前的。然而当我们细一想，他究竟是怎样走来的？他是从哪里走来的？又有许多茫然不着边际。在茫然之余，我们就不得不佩服曹雪芹写人的手法之高超，他能够在人物还未出场的时候，就让我们熟悉人物，当人物第一次出场，却已经成为我们熟悉的朋友。

我们可以从头理一下贾琏走来的脚步。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第一次介绍贾琏：“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子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蠲的是个同知，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到退了一射之地。”这一段介绍可谓简练之至，可是信息的密度却极大。它使我们知道贾琏是贾赦的长子，二十来岁年纪，王夫人的侄女女婿，身上蠲（捐）有官职，现为贾政管家，不喜读书却在俗务上机敏，但是夫人比他能干，威望也远超过他。

从这以后贾琏在四回书再没提到，直到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时，才写到贾琏，写得惜墨如金，甚至只有一句话：“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别小看这一句话，它为我们描写了这一对青年贵族男女的日常生活。他们在大白天也在行那床笫之事，把两个人在男女之事上的旺盛渴求侧面描了一笔，同时就为日后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因嫉妒害死尤二姐埋下伏笔，甚至为后半部书中王熙凤的悲惨结局埋下伏线。因为它如此重要，所以有的本子中径直把它列为回目，称为“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这之后又过了三回，在第十一回中贾琏出现，但没做正面描写，先只一句“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座位”，这只表明贾琏在履行他荣府管家人的职责。然后是在十二回中，写贾琏带了林黛玉赴扬州探视林如海。一般来说，经过如此这般的皴染，贾琏从扬州回来后正式登场，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作者不肯，因为我们对于贾琏的了解还很浮面，尤其是对于他的好色，并没有做一介绍，他白日戏熙凤，毕竟是夫妻间事，谈不到好色上去。于是作者在贾琏回来之前，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期间，利用一个跟他的照儿回来报信，把贾琏的这个性格特征正式写了出来。但这种写也只是一句话，凤姐嘱咐：“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账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这样一来，我们这位琏二爷是个什么秉性，就大体清楚了。于是当贾琏回家，王熙凤为他接风，平儿为了遮饰王熙凤私自放账取利，谎称香菱来过，立刻引起王熙凤的警惕。贾琏只是无意间说及香菱，王熙凤马上就说：“往苏杭去了一淌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直到这里，贾琏好色的特征才最终完成，凤姐说这种话，我们并不感觉突兀，而且平儿的遮饰，也同时写出了贾琏在家中的地位，他对于王熙凤的私房钱一无所知，而他又实在敢于花钱。

奇妙的是直到第十六回，作者还没有一笔写贾琏长得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个头高矮？这些东西一笔也没有介绍，可是这个贾琏已经在我们的心中活了，我们在心中早已把他的模样气度描绘出来了。凡读过《红楼梦》的人无不对其中的服饰描写留有深刻印象，实际上曹雪芹在这个方面法度很严，对于书中两位主人公——王熙凤与贾宝玉，他确实不惜笔墨。对王熙凤，在黛玉入府与刘姥姥入府两回书中做了全身扫描。对贾宝玉，则在黛玉入府、探视宝钗、谒见水溶时做了三次描写，对于别人就没有这样大方，确实惜墨如金。《金瓶梅》中，作者几乎对于每个登场人物都要做服饰的描写，在《红楼梦》中，却只对主要人物做这种描写，这种区别反映了古典小说作者对于人物描写手段的一种逐步的自觉。

贾琏没做这种描写，却一点儿也不减其形象的生动，反倒为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想象空间，这一点对于今天的文学创作仍然具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