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残阳下小楼

一半残阳下小楼，

朱帘斜控软金钩。

倚阑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

薄妆浅黛亦风流。

见人羞怯却回头。

——纳兰容若《浣溪沙》

纳兰从没有正面描绘过他的初恋情人表妹，一来是不便言说，二来是不可言说。尽管如此，我们从纳兰的一阕清词中，仍可感受到表妹曼妙灵动的美。

那一天黄昏时分，残阳如酒，落日的余晖宛若丝薄的锦缎，铺洒在小楼的栏杆上。小楼内，做了一天功课的纳兰觉得有些乏了。他抬眼向外望去，珠帘斜挂在软金钩上，似乎它也像主人一样慵懒缱绻。

或许是文人骨子里流淌着的感伤，看到夕阳正浓，纳兰的心中弥漫着一股惆怅。他凭栏而立，沐浴在清觞一般的夕照之下，觉得这波光碎影的流年，是这般的了无生趣。

正在他出神发呆时，眼前忽然闯进一个明媚的身影——有个青春美妙的少女正打马经过。在高贵的相府，有哪个女子能擅自骑马闯入？只有相府中人才有这样的特权。是丫鬟？丫鬟不可能可以这样的自由。是纳兰的姐妹？纳兰对姐妹不可能有这样的情愫。那只能是与纳兰青梅竹马的表妹。

纳兰和表妹的爱情可以说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现实原型，表妹自小就在纳兰府长大，与纳兰情投意合，两小无猜。纳兰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的恋人定然也是绝代佳人。从纳兰的一句“有个盈盈骑马过”中可知，表妹是有多么秀色可餐。

《古诗十九首》中写道：“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诗中最灼人眼球的莫过于“盈盈”二字，似乎这两字占尽了世间女子的所有美好。纳兰用“盈盈”形容表妹，可见表妹在他的眼中就是绝世无双的美人。

游牧民族都善骑射，纳兰是旗人，旗人中即便是女子也能跨马奔驰。“盈盈”二字可见纳兰表妹的婀娜多姿，美目流盼，那么一身戎装骑在骏马上的她，一定有着汉族女子没有的飒爽英姿。妩媚中有清朗，娇羞中有豪迈。

这样的一个女子怎能不让人眼前一亮？她的出现似乎让黯然的夕阳又增添了一抹生气。她像一股春风吹进了纳兰的心扉，让原本百无聊赖的纳兰，心中荡漾起一湖春水。

世间有一种美叫“淡妆浓抹总相宜”，也就是纳兰笔下的“薄妆浅黛亦风流”。当年在西子湖畔，王朝云无论是艳妆还是素颜都是那样的清丽可人，惹得苏子情不自禁为她驻足赞叹。而今天，有一个女子，风韵不减当年的王朝云。她清新如春天里的一片嫩绿，又似一朵开得正欢的粉红，那一抹清淡的妆容难掩她由内到外散发出的风流韵致。

在她出现在人眼帘的刹那，似乎风帘动，有暗香盈袖；而光阴也似乎停止了流逝，为她陶醉，为她倾倒！

纳兰看呆了。

望着楼上的痴呆人，表妹不由得害羞地朝他回眸一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目光流转处，流溢的是满满的温柔。

想起李易安那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宋·李清照《点绛唇》

花影瘦，露华浓，青梅一般的羞，可是你眼眸里那一缕握不住的似水柔情？徐志摩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表妹，你可知，你那不经意的羞怯回眸，让你多情的冬郎表哥迷了双眼，醉了心田。他用他的绝世才情甜蜜地记录下，那个令他心动的春日黄昏的刹那，在那个香醇忧甜的美丽镜头里，有一个如青梅、如水莲的她，羞涩地从他的小楼下，打马路过。

时光过去三百多年了，那个美丽的黄昏、那个羞涩的容颜，被温柔地定格在一阕清词里，似乎连这三百多年的光阴也被温柔地染上了一抹温暖的黄晕。我知道，这份柔情永远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薄，无论何时，只要你再读起这阕词，心就会被一股温馨和甜美笼罩。

纳兰词大多凄婉忧伤，这阕词是纳兰为数不多的、色彩较明丽的词之一。由此可见，在纳兰的情感世界里也有甜蜜，只是这甜蜜太少、太少了。

生活中甜蜜总是少数，为了一份甜蜜，我们可能要付出十份的泪水，但没有人会因为泪水多于甜蜜而放弃对美好的追求。甜蜜短暂，却让人念念难忘，就算用尽一生的时间，也学不会遗忘。纳兰为了他短暂的甜蜜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和等待。

如果命运没有捉弄于人，没有让纳兰的表妹进宫，或许纳兰和表妹会才子伴佳人，相得益彰。或许，年少的他们也曾以为相爱的人就能到永远，当我们相信情到深处在一起时，殊不知有一种叫“无常”的东西，会将你希冀的美好，打碎得七零八落。

有人说，如果知道是无言的结局，那么还不如当初不相遇。可是生活就是一个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皆呈，如果没有当初的相遇，又怎知甜的滋味？如果没有甜蜜后的分离，又怎知无奈的酸苦？人世间有很多爱恋只能遥遥相望，就像月光洒向海面，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当初的甜蜜美好，永远安放在思念的深处。

在整卷纳兰词中，如海的忧伤和惆怅能将人淹没，像这阕《浣溪沙》轻快明丽的小令，恰如海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可以将人的心照亮。当你望见月亮，就会想起思念深处的那人，那溶溶月色就像她的脸庞，抚慰你的心。尽管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可月亮再高也高不过天；你走得多么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

须莫及、落花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

回头忍笑阶前立，

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

劝伊好向红窗醉，

须莫及、落花时。

——纳兰容若《落花时》

纳兰词多是感伤的，翻开这首《落花时》，心中不由漾起明媚的笑意。这样甜蜜的爱恋，谁不留恋向往？难怪纳兰至死难忘这份情。对纳兰的初恋，后人猜测颇多，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纳兰这个才华横溢的翩翩佳公子如此魂牵梦萦。是黛玉那样的倾国倾城之貌，还是晴雯那样的心比天高？从词中可以猜测到，这个女子既有黛玉那样的花容月貌、咏絮之才，又有晴雯那样的调皮俏丽、冰雪高洁。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这一句已将一个带着盈盈笑意的含羞女子，袅娜在纸间。晚霞铺满了整个西天，夕阳的余晖将雕花的楼阁，浚染成多彩的金色，若海市蜃楼般梦幻。纳兰在楼下急切地呼唤她的名字。听到恋人的呼唤，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如春花般娇嫩的脸庞，荡漾着甜蜜的笑意。她袅袅婷婷地出现在纳兰眼前，像荑草刚出芽般柔嫩的手指，轻抚栏杆，莲步轻移，款款下楼来。

“一握香荑”，则让人想起诗经《硕人》中描写庄姜之美的句子：手如柔荑。她袅娜的倩影，则让人想起《古诗十九首》中的那位“盈盈楼上女”。看来，纳兰的恋人，也是一个和庄姜一样美的女子，至少在纳兰的眼里是这样的。

有人说纳兰的初恋情人是他的丫鬟，也有的说是他的表妹。对这段夭折的恋情，纳兰痛心疾首，为此写了很多首词怀念，表达得都很隐晦，但从中还是可以推测到初恋情人是他的表妹。

纳兰在《虞美人》中写道：“绿荫帘外梧桐影，玉虎牵金井。”古语有云：凤凰非梧桐不栖。玉虎金井，极尽巴洛克式的奢华。此句暗指纳兰日思夜想的人，已栖息于梧桐枝上，她的命运犹如看似华美的辘轳，被紧紧牵于皇家金井之上。纳兰是个率真之人，所写词作皆情感纯真明了，能让他做这样的隐晦叹息，除了他进宫为妃的表妹还能有谁？在这首词中，从女子的举止神态来看，应该是出身大家的千金小姐，而非丫鬟。

“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听到纳兰的喊声，她笑意盈盈地下楼来，却又忽然忍住笑意，转身站在台阶上，一言不发，叫人摸不着头脑。纳兰上前轻拉她的胳膊，她扭身不睬，如此矜持似乎是生了纳兰的气。

纳兰猜不透她缘何不高兴，一时间又不知道怎样哄她开心，急得团团转。看到纳兰着急的样子，她终于开了金口：“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原来是纳兰约她黄昏见面，却不守约定，错过了约会时辰，害得她焦急地等了很长时间。

读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想起了诗经《子衿》中的郑女，为等待心上人在城头焦急徘徊的样子：“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想来，纳兰的情人也一定没少翘首遥望，徘徊不安。她一定为他的迟到，编想了若干个理由，却又担心牵挂他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儿。因此，她的整个黄昏是在焦虑、忐忑不安中度过的，直到见到纳兰出现在她眼前。

她责怪纳兰：你在书信中定下的约期，让我苦等，自己却迟到，你这样不珍惜我们相聚的机会，以后就不要再说想念我了！穿越岁月的长河，三千年前，诗经《褰裳》中的野蛮女友，也这样对自己迟到的情人跺脚恨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这样的话也只是女子的一时气话，所以，面对被骂得垂头丧气的男友，她又不忍心地柔声哄劝道：狂童之狂也且。意思是，你呀你呀，真是个小傻瓜！

而这首词中的女子，看到纳兰一副委屈的样子，也柔声对他说：“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春光太好，一定要珍惜啊，不要因为其他事情，而错过两个人相处的好时机。不然，等到花落时，就会后悔万分。言语之中大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意思。女子心中的情感不言而喻，她爱纳兰，想和他长相厮守，希望他不要辜负了美好青春，辜负了人间风月。

看来，女子生气的不是纳兰失约迟到。因为她知道，旗人贵族男子，每天要研习汉文、满文、蒙文，还要学习骑马、拉弓、射箭，他们每天只有黄昏时才有自由活动时间。纳兰是个重情男子，他的失约一定是遇到了重要的事。他是当时名誉京城的大才子，正在编著一些儒家经典，也许是老师留他谈话了，也许是他的父亲明珠问他功课情况了，也许是遇到久未谋面的朋友了，总之，没有特殊情况，他是不会轻易失约的。

春光无限好，青春一天天地流逝，女子焦虑的不是纳兰是否会珍惜她，而是担心自己和纳兰的婚事，被不被家长认可。多少的卿卿我我，多少的你侬我侬，只是她和纳兰两个人的事儿。而在当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能让他们的恋情堂堂正正在人前。她在担心，自己和纳兰的恋情怎样向父母表白？自己父母已过世，从小寄居在纳兰家长大，她和纳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一切心事，没有人能为自己做主，所以，只能让纳兰向父母提出。她隐晦地说出“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只是不知道，纳兰有没有懂得她的心事。

其实，在我读到“须莫及、落花时”这一句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那个时代，纵然两个人的情感比天高、似海深，如果没有父母做主也是枉然。《红楼梦》中的黛玉与宝玉心意相通、情比金坚，却没有父母兄长为她做主婚事，所以她羡慕宝钗有母亲，有兄长。当薛姨妈玩笑要认她为女儿时，一贯忧愁的黛玉，难得地喜不自胜，以为薛姨妈能为她做主婚事。

黛玉因宝玉而死，宝玉因黛玉而病，说到底是因为情不能有所归。纳兰的表妹是个聪慧女子，她所忧虑的，最后终不幸成现实——她被选秀进宫，成了皇妃。也许，在普通人眼中，能被选为皇妃是无尽的荣华，但在纳兰表妹的眼中，则是一种厄运，因为她爱的是纳兰，而不是大纳兰八个月的皇帝康熙。她向纳兰哭诉，她不愿做皇妃，让他想办法两个人在一起。可是，十八岁的纳兰还只是个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少年，面对皇权，他如何能抗拒得了？

纳兰痛苦地沉默不语，绝望中，表妹埋怨纳兰是负心汉、薄情郎。因此，纳兰在无尽的悔意中写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清廷的选秀制度是：“凡满族八旗人家年满十三岁至十六岁的女子，必须参加每三年一次的皇帝选秀女，选中者，留在宫里随侍皇帝成为嫔妃，或被赐给皇室子孙做福晋。未经参加选秀女者，不得嫁人。”

如此看来，纳兰和表妹的情缘，无论如何自己也无法主宰。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为真爱付出，就无怨无悔。

如果，遇到一份真情，就只管好好去珍惜，不问结果，不问未来，毕竟生命只有一次，遇到一份真情不易。宁愿犯错，也不要错过，切不可“须莫及、落花时”，就算命运捉弄不能在一起，想起某人如花的笑靥，心中也是春暖花开。

背立盈盈故作羞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却休。

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

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纳兰容若《鹧鸪天·离恨》

这首《鹧鸪天》应该是初恋留给纳兰的美好回忆。那时的纳兰，虽然还是个青春少年，可是学习很繁忙。满族贵族男子每天要研习汉文、满文、蒙文，还要学习骑马、拉弓、射箭，只有黄昏时才有自由活动时间。所以，纳兰和情人之间的约会也多在黄昏时候。

那时候的女子，只能在家做一些女红，不可以随意出门，尤其是贵族女子，她们的生活范围只有绣楼或者后花园。欧阳修笔下“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冯延巳的《谒金门》中“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这些写的就是深宅大院中，贵族女子枯燥无聊的生活。养在深闺的杜丽娘，在《游园惊梦》中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所以，对于纳兰的情人来说，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黄昏和纳兰相会的时候。

词意很明显，纳兰约会又迟到了，所以他的情人故意对他“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她生气了，她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就是为了等待相会的这一刻。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是那么的短暂，可是纳兰偏偏又迟到了，她怎能不生气呢？每到纳兰快要散学的时候，她总是不停地向窗外望去，希望看到纳兰熟悉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想起那首曾经唱遍大街小巷的流行歌曲《卷珠帘》：

镌刻好/每道眉间心上/画间透过思量/……/相思蔓上心扉/她眷恋/梨花泪/静画红妆等谁归/空留伊人徐徐憔悴/……/卷珠帘/是为谁……

是啊，她一遍一遍地卷起珠帘，是为了谁？每卷一次珠帘，就失望一次，对于等待中的女子来说，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她的内心早就思虑开来了：他今天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儿了？会不会没时间来……在他们约会的地点，她不安地来回走着，手里搓揉着梅花。纳兰小字冬郎，出生的时候，梅花开得正艳，所以她喜欢梅，看见梅就像看见纳兰。

纳兰终于来了，她远远地就看见了，她故作生气给纳兰一个背影。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她曼妙的身影。纳兰扳过她的肩头，想给她一个解释，可是她却不让他解释，把手中的梅花蕊都打在纳兰的肩头。在纳兰没来之前，她的心里就恨恨了好几回，等他来的时候一定好好向他诉诉相思之苦。“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来恨却休”，可是等纳兰来到身边，她再也生不起气来，心里疼惜还来不及呢。她知道，纳兰在外读文习武很辛苦，也想早点来见她，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其实，恋爱过的女子都有过这样的体验。你在等他回来，可是他总有事情羁绊，你等得坐立不安，心里直恨得想好好教训他。天黑了，他还没回来，焦虑一直煎熬着你的心。你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怦怦跳着，之前的恨意全消了，你只担心他的安全，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等他出现在眼前时，惊喜会溢满心头，内心早就将先前的恨意抛到九霄云外。

“云淡淡，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天上行云淡淡，不远处，水声潺潺，不知何人吹奏起的笛声，在寂寥的楼台上空盘旋萦绕。这样的情景更显得周围寂静清冷。她对纳兰说：“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在这样的月色下，在溪上泛舟？有明月相照，有杨柳为伴，彻底忘掉一切的烦恼……

其实，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爱情对于女子来说是她生活的全部，哪个女子不希望爱人能陪在身边，和自己共度良辰美景？情人间的温言细语，恋人的温存，都会化成绵绵春雨滋养女子的心，她会在爱情的浇灌下呈现出最美的芳华。

心中为纳兰这首词叫好，好在用白描的手法，将伊人的形貌神情表现得惟妙惟肖。他从女子角度落笔，写得情致活泼，数十字之间就将女子心波暗涌，情人间且亲且嗔的复杂心态写得清透。纳兰容若词风艳雅，格调清新，虽写情人幽会，却细致入骨，风流蕴藉处颇有北宋小令遗风，言辞殊丽，似月照清荷。

一代词后李清照也曾写过一首词，描写少女初次萌动的爱情：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花上的露水还没有干，少女在花园里荡秋千，一会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停下秋千起身，这时，突然花园里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她感到惊诧，来不及整理衣装，急忙回避。闯进来的他是位举止不凡、风度潇洒的翩翩少年。她只好“和羞走”，然而，少女的好奇心让她停下脚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怕见又想见，害羞又不敢光大正明地去见这个男子，最后还是利用“嗅青梅”这一细节掩饰一下自己，以便偷偷地看他几眼。

据说，这个闯进来的男子就是赵明诚，这次邂逅，他俩一见倾心。上苍眷顾，一对有情人得以成眷属。李清照是幸福的，至少她的前半生和心仪的男子度过了一段“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美好日子。不求永久，但求曾经拥有，这样的一段美好时光，便可以慰藉李清照惨淡的后半生。

和李清照相比，纳兰和他的情人则没有这样幸运，他们两情相悦却被迫劳燕分飞。一道厚厚的宫墙将他们分隔在两个世界，无法逾越。如果赵明诚留给李清照的是难忘的甜美回忆的话，那么，初恋留给纳兰的只有无法磨灭的伤痛。过去越是美好，伤痛就越深。

宿命的安排，谁也无法预料，既然无法预知未来，倒不如活在当下，珍惜当下。纳兰在另一首《落花时》中曾写道：“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是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段情，既然来了，就好好地用心去经营，又何必顾虑到外界的诸多牵绊与浮华？佛曰：和有情人，做喜欢事，别问是劫是缘。

年华似水流，往事不再回头，只要情真、意真，珍惜眼前人，不要辜负这人间风月。

肠断月明红豆蔻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

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

地梨花，彻夜东风瘦。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

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

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纳兰容若《苏幕遮》

今年的秋是多雨的，秋风秋雨愁煞人，难得一见月亮的影子。今夜有月，皎洁似水，默默地倾泻下来。亘古以来，月亮以不变的姿态，冷眼观看着世间的悲欢离合。我知道，每当月亮升起时，它就会静静地讲故事，从地老说到天荒。于是，我安静地斜躺在落地窗前的躺椅上，听月。

夜未央，邻家有悠扬的二胡声荡漾在月色里，如泣如诉。此情此境，蓦然想起一句词：“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这是纳兰容若《苏幕遮》中的一句词。

这首词是纳兰早期的作品，是写给他初恋情人的。纳兰的初恋情人，有人说是他的表妹，有人说是他身边的丫鬟。从纳兰词中分析，纳兰的恋人应该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女。古时，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贵族女子才有机会学习琴棋书画，有多少丫鬟能有此才能？因此我觉得，应该是他的表妹可能性更大一些。纳兰出生贵族，才倾天下，他的表妹也一定浑身上下溢满书卷气，只有书香满怀的佳人，才配得上谦谦君子纳兰。

“枕函香，花径漏。”这一句告诉我们，那应该是个春天的夜晚。她为他用花瓣做成的枕头，还余香袅袅，并没有因为人的离去而忘记散发。那袅袅香气就像她含烟的双眸，时时提醒纳兰，不要忘记她曾经的温柔。月光倾洒在花园小径两旁的花朵上，漏出斑驳的光影。风是微醺的，雕花窗外的月色花影，摇曳着春意。纳兰睡不着，披衣起身，来到门外，想起与恋人的点点往事。

那时，白天纳兰和所有上进的满族男子一样，每日晨昏定会苦习拉弓骑射，研读汉文、满文、蒙文。一天的功课安排很紧，唯有黄昏时分才有空闲。“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所以，他和她约定每日的黄昏见面。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尽管他们说的都是平淡的家常话，没有什么缠绵的情语，可他们的心是叠印的，一切深情尽在一个眼神，乃至一举手一投足之中。

到底是年少不经事啊，年轻的他们以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就可以长相厮守。年少的他们怎么会知道，人生有很多藩篱，就算你贵为相国公子也无可奈何。就在纳兰和表妹私下里谈婚论嫁时，表妹却被皇帝选中秀女进宫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贵为相国公子也大不过皇权。他们哭过，挣扎过，埋怨过，可一切除了顺从，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这样，一生一代一双人被生生拆散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她成了康熙皇帝的嫔妃，从此生死两茫茫。所有的山盟海誓，所有的一往情深，都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表妹走了，成了皇帝的女人，纵使心中有一万个舍不得，纳兰也只有拱手。纳兰的心被掏空了，从小就体弱的他，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病就是半年未起。

李清照说：“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乍暖还寒的初春，大病未愈的纳兰身体极度虚弱，禁不住春寒。一夜东风，不是吹开百花，吹暖人心房，而是吹落了一地梨花。人们都说东风送暖，可是有时候，东风也很残酷。一树梨花，刚刚初放，还没来得及感受生命的灿烂，就被吹落成泥，永远也等不到它硕果累累的那一天。这多么像纳兰和表妹的爱情啊。

“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落得夭折，纳兰痛彻心扉，所以那遍地落花，在他眼里就像表妹哭泣憔悴的面容。纳兰的心被表妹带走了，只有他们曾经的点滴往事执著地留下陪伴他。那些往事，时常像潮水一样袭击着纳兰脆弱的身心。

“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他想起了也是这样的春夜，表妹在月下吹箫的倩影。月光照着她屋内的彩画屏风，像给屏风洒上一层银色。她侧身坐在屏风后面，低头吹箫，翠绿色的衣袖垂在胸前，月光将她袅娜的身姿，映照在屏风上，就像一幅美丽的剪影。

宛转悠扬的箫音，温柔地诉说着女子婉约的心事。窗外，春风微醺，它将女子淡淡的心事融化在起落的箫声里，弥漫在整个夜空，只有有缘人才听得懂其中的况味。豆蔻年华，情窦初开，一切是那么朦胧，又是那样的美好，然而，时光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香径两旁的豆蔻花，在月光下红艳似血，正无忧无虑地盛开，一如从前那般妖娆。纳兰月下独立花径，有一种伤心，从他的眉宇间流出来。花开花谢，花儿绝对不会错过季节，可人一旦错过，就不会再见。“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今夜的月色一如当年，纳兰念念不忘那份旧情，他在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只是，已贵为皇妃的她，有了皇帝的宠爱，是否还会思念自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触景生情是人常有的事。看到类似的场景，望见某个熟悉的背影，听见一首熟悉的旋律，就会想起曾经的人和事。就像每到中秋月圆，人们往往会不由地思念起他乡的亲人；就像纳兰，看到今夜的月色，听到今夜的箫音，想起曾经的表妹。

为了爱情，纳兰把心丢了，丢在了心上人身上。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成了一个无心人。人没有了心，会死的。纳兰在那一段时间里，只剩下一副病弱的躯壳。因为那一场寒疾，纳兰沉疴在床，失去了实现理想的机遇——才华横溢的他因病未能参加殿试而错失良机。爱情和理想的失意，这样的双重打击，让年轻的纳兰几乎丧命。纳兰的理想是做一个自由独立的江湖文人，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学而优则仕。然而，现实却将纳兰的理想击得粉碎。

都说男儿多薄幸，可在纳兰这里，我们分明看到的是一个情深似海的男子。痴情的纳兰，心被伤透，却始终无怨无悔。在表妹走后的日子里，他经常独自怅立，思忆往昔，写下许多感人肺腑的词篇。

女子常常幽怨男子薄情，其实，男子心中也有滔滔的情感，只是他不说而已。女子喜欢把思念向男人倾诉，男人选择把思念沉淀在心底；女子把爱的忧伤付诸眼泪，男子把爱的忧伤盛放在心里。就像纳兰，在某一个春夜里，独自对月伤心着自己的心事，向月反问“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一生一代一双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纳兰容若《画堂春》

多年前，我是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认识纳兰容若的。已记不清是他的哪部小说，引用的是纳兰的哪首词，只依稀记得，在晚风瑟瑟的草原上，马头琴在呜咽着纳兰凄清的词曲，惹得冒浣莲一阵神游恍惚。那时，只知道，王国维赞许他是“北宋之后，一人而已”，梁启超也称赞他的词“直追李后主”。后来，了解了纳兰的生平，再读得这一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不禁为之泪奔。

首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是化用唐代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此句经容若化用，反倒成了千古传诵的经典佳句。

“一生一代一双人”，词的开头就点明，他和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然而，这样的一对恋人却不能长相厮守，只能“争教两处销魂”。明明天造地设一双人，偏要分离两处，各自销魂神伤、相思相望。他们在思念中度日如年，他们在思念中憔悴年华。纵使冀北莺飞、江南草长、蓬山陆沉、瀚海扬波，都只是身外事物，关乎万千世人，唯独无关你我。

纳兰出生一品豪门贵族，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一代权相，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得不到呢？与之抗衡的只有皇权，只有皇权才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由此可见，纳兰心中爱恋的人被困在壁垒森严的深宫中，只有在高深的宫墙之内，纳兰才无法触摸得到。

有人说纳兰的初恋情人是他的丫鬟，如果是丫鬟，又怎会有他们黄昏约会时“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如果是丫鬟，就算他们不能结婚，纳兰总可以将她留在身边日日相见，也不会“争教两处销魂”。纳兰是才华横溢的翩翩佳公子，能打动他的心，除了要有温婉可亲的性格，更多的应该还要有不凡的才学，才能志趣相投。所以，纳兰的初恋情人是他的表妹可能性更大一些，因而，这首词也应该是为表妹而作。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纳兰与表妹青梅竹马，曾私定婚约，然而，清廷万恶的选秀制度拆散了这对神仙眷侣。纳兰的表妹被选入宫为康熙皇妃。从此，一道宫墙如人间天河，阻隔了这对情深义笃的情侣，那种“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的美好时光，只能停留在记忆中了。对于一对恋人来说，有什么比“相思相望不相亲”更为残酷的呢？

宫门深似海啊，一入宫门形同死别。尽管纳兰是康熙的近臣，也不可能再看到表妹一眼。《红楼梦》中元春省亲，也是皇帝的特别眷顾，就连自己的父亲见女儿，也是隔着厚厚的帘子，更何况是别的男子？

相思成灾的纳兰，为了见表妹一面，他曾趁国丧期间，假扮喇嘛入宫，果然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表妹。然而，彼此的相思种种，在两个人重逢时，千言万语只能尽在彼此深深的凝望中。不敢说，不能讲，不可以流露丝毫的不舍，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啊！纳兰的心由隐忍，到挣扎，到愤懑，到最后迸发出“天为谁春”的控诉！

初恋的夭折，击垮了纳兰敏感脆弱的心。在表妹进宫后，他一病不起，屋漏偏逢连夜雨，为此他错过了实现人生理想的重要机遇——殿试。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么，人生的悲剧一定是与之相反的。少年纳兰还未经历人生的风雨，就连遭双重打击：爱情的失意，事业的失败。

纳兰用三个典故隐喻了自己。“浆向蓝桥易乞”，说的是裴航的一段故事：裴航在回京途中行到蓝桥驿，因口渴求水，偶遇一位名叫云英的女子，一见倾心。他以重金向云英的母亲求聘云英，云英的母亲给裴航出了一个难题：“想娶我的女儿也可以，但你得给我找来一件叫做玉杵臼的宝贝。我这里有一些神仙灵药，非要玉杵臼才能捣得。”裴航历尽千幸万苦，终于找来了玉杵臼，又以玉杵臼捣药百日，这才得到云英母亲的应允。裴航娶得云英之后，二人双双成仙。

容若借用这个典故分明是说：像裴航那样的际遇于我而言并非什么难事。言下之意，如果恋人未嫁，两个人之间没有横隔着皇权，他们是容易结合的。蓝桥乞浆既属易事，那么容若的难事又是什么？

“药成碧海难奔”，这是嫦娥奔月的典故。嫦娥被逼吃得长生不老药，成了月宫中的月精。后羿与她相会遥遥无期，只能面对月宫无奈叹息。李商隐在诗中写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纳兰用这个典故说明，恋人已经入宫为妃。深宫似海、咫尺天涯，面对皇权，自己与她再无机会结合。纵有海枯石烂之深情，也难与情人相见。

“若容相访饮牛津”说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传说大海的尽头是天河，有一个人曾顺着茫茫大海向东漂流，无数天后，豁然见到城郭和屋舍，举目遥望，见女人们都在织布机前忙碌，却有一名男子在水滨饮牛，煞是显眼。他回来后，问当时的一个神算子严君平，才知道，那城郭屋舍，就是牛郎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一年一期相会的地方。

纳兰在这里用牛郎织女的故事，寄托心中的期望。明明知道心中恋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亲，被相思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他，幻想着哪怕能像牛郎织女那样结合，能在天河之滨相依相偎、相亲相爱，就算是放弃荣华富贵，过着贫苦的生活也心甘情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容若情深如此，已是为爱痴狂。一个身处富贵乡的多情公子，谁能想到，他连平常夫妻，正常的长相厮守都得不到呢？牛郎织女恩爱夫妻，一年只有一度相会，人们对他们的分离，给予了无尽的同情，可纳兰对他们连羡慕都来不及。在纳兰心里，只要能看到情人一眼，哪怕就那么远远地望一眼，能像牛郎织女一样，一年就见一次，纳兰也心满意足。

厚厚的宫墙，将他们隔成天各一方；沉重的宫门，将他们关在咫尺天涯。看不见她，摸不着她，纳兰的一颗痴心只能穿越过时光，将往事一件一件拾起，用泪水将之浸泡成泣血的文字，然后站在相思的荒原，低眉泣诉。

不知道他的情人在宫中的日子过得怎样，她可曾知道纳兰对她的牵挂？也许，纳兰冒死假扮喇嘛到后宫看望她，除了思念，更多的就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能得到康熙的垂怜，或许纳兰的心会稍许安慰。

爱一个人却不能在一起，就祈祷她快乐、幸福！将她的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声音镌刻在心里；将俩人在一起的分秒片段，储存在记忆中，然后将她的名字雕刻成辗转时空中的金子，向未来期许，期许来生再做那“一生一代一双人”！

但愿，纳兰和表妹在生命的下一个轮回渡口，能如愿长相厮守，永为那一生一代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