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英杰
我们留下多么美好的战场呀!我的朋友,就留给罗马人和迦太基人去玩吧!
——皮洛士
公元前272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北部的城市阿尔戈斯外,一场葬礼正在进行。马其顿国王,安提柯王朝的二次中兴之主安提柯二世(Antigonus II Gonatas)正在火化他的死敌——伊庇鲁斯国王皮洛士。就在不久之前,皮洛士摧毁了他的军队,将他的权力颠覆,使他在各个沿海城市之间狼狈地躲藏;而现在,皮洛士身首异处,只是由于敌人的仁慈才得以获得一个庄严的葬礼,无常的命运起伏给了皮洛士一个悲惨的结局。
皮洛士的生命持续了46年,这46年中他从故乡——伊庇鲁斯的莫洛索伊起步,脚步遍及了埃及、小亚细亚、马其顿、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皮洛士在这段时间中夺取了无数胜利的桂冠,先后为自己搏来数个王座。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的王国依旧偏安希腊边陲一隅,他的功业也随着自己的死亡转瞬间倾颓。
有人把皮洛士看作是能力出众、野心勃勃的英主:安提柯一世认为他将是属于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将领;托勒密一世将女儿嫁给他作为政治投资;德米特里乌斯一世被这个后起之辈逼得流落海外。也有人对皮洛士不屑一顾:“大希腊”的诸独立城邦,把他看成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兵队长;马其顿人曾为他箪食壶浆,却不免以野蛮人视之;罗马人将他当作在亚历山大的声威下借机发难的小丑和奴仆。
所幸古典时代的历史学家足够勤劳,他们留下了足够多的史料记载,足以让我们从更为全面和严谨的角度来了解皮洛士的一生。这是一部起源于野心和梦想的冒险史,掺杂入现实的残酷和时运不济,最终成为一幕属于枭雄的悲剧,为皮洛士所属的时代——一个属于许多同样野心勃勃的失败者的时代——划上一个句号。
皮洛士的胸像,那不勒斯的意大利国立考古博物馆藏品
生于乱世的王子
作为一切的开始,我们首先要从伊庇鲁斯这片土地说起。按照古代地理学家斯塔拉波的记载,伊庇鲁斯的范围从塞罗尼安山脉(今南阿尔巴尼亚)延伸到希腊的安布拉基亚角(Ambracian Gulf)。这片崎岖不平的山地始终与希腊世界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东部边境与马其顿和色萨利相接,北邻好战而掠夺成性的伊利里亚诸部落。
在古风时期(公元前八世纪是希腊地区在荷马时代结束之后普遍出现城邦国家的时期),伊庇鲁斯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其位于多多纳(Dodona)的神谕所,这也是古希腊最早、最著名的神谕所之一。与希腊人不同,伊庇鲁斯人并非居住在有城墙的城市中,这也使得围绕着城邦产生的政治制度对于他们而言相对陌生,但伊庇鲁斯诸部很可能同样以古希腊语为语言。伊庇鲁斯的14个部族中,以北方的凯奥尼亚人(Chaonian)、中部的莫洛索伊人(Molossian)和南部的德斯普罗托伊人(Thesprotian)最为强大,其中莫洛索伊人长久以来奉行君主制。根据传统说法,莫洛索伊人君主制的建立,是由特洛伊战争的参与者之一,涅俄普托勒穆斯完成的。而皮洛士的故事,也要以他的经历作为起点。
作为色萨利的王,涅奥普托勒穆斯参加了特洛伊战争,战后他并未返回故土,而是远航来到了伊庇鲁斯安身,并成为历代伊庇鲁斯国王上溯的根源。此后的莫洛索伊王国和整个伊庇鲁斯,一度在历史进程中沉寂。直至公元前430年至公元前390年在位的塔洛帕斯(Tharrhypas)为伊庇鲁斯地区引入了更多希腊世界的风俗、法律和文字,伊庇鲁斯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中。
塔洛帕斯的王位诸代相传,然而,当他的孙子涅俄普托勒穆斯一世(Neoptolemus I)于公元前360年去世时,莫洛索伊的王位更替出现了动荡。涅俄普托勒穆斯一世的儿子亚历山大,在父王去世时年仅10岁,于是他未能成功继位,他的叔叔阿莱拜斯(Arybbas)掌握了权力。
为了进一步巩固自己的王位,公元前357年,阿莱拜斯将自己的侄女、亚历山大的姐姐——奥林匹亚丝(Olympias)嫁给了马其顿国王腓力二世,这场婚姻的结晶——亚历山大三世就是后来的亚历山大大帝。而对于伊庇鲁斯来说,联姻带来的变动近在眼前,与马其顿建立良好关系后,阿莱拜斯索性将亚历山大送至马其顿宫廷中做客。在他看来,这一举措赶走了他最大的权力威胁者,孰料未来的局势发展却应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
腓力二世铸币。腓力二世一手推动了马其顿军队的战术体系的建立和职业化进程,强化了王国的中央集权,大力繁荣了工商业,促进了城市化进程和人口增长。尽管马其顿的辉煌大多归于其子亚历山大大帝,但这一切的基石是由腓力二世以惊人的谋略和毅力打下的
年轻的亚历山大以男色诱惑了腓力二世,对亚历山大的宠爱,加上控制伊庇鲁斯的野心让后者改变了政策。公元前350年左右,腓力二世协助亚历山大驱逐了阿莱拜斯,使亚历山大成为莫洛索伊国王亚历山大一世,阿莱拜斯遭到流放逃去了跟马其顿敌对的雅典。这一过程中,莫洛索伊事实上成为马其顿的附庸国,伊庇鲁斯东部的部分土地也被马其顿所控制。
亚历山大一世即位后,通过多年经营,设法将伊庇鲁斯的各部落以同盟形式统一,莫洛索伊王国无疑在联盟中占据领导地位,拥有同盟的军事指挥权。实力的增强,也逐步增强了亚历山大一世的独立欲望,恰好在公元前337年,马其顿自身的政治变动给了他一个机会。
公元前338年的喀罗尼亚会战后,大胜归来的腓力二世在首都佩拉与将军阿塔卢斯(Attalus)之女——克利奥帕特拉·欧律狄刻(Cleopatra Eurydice)一见钟情,继而准备在次年娶她为妻。这样一个纯马其顿血统的女人,极有可能为腓力二世生下一个纯马其顿血统的子嗣。这对于来自伊庇鲁斯的王后奥林匹亚丝,以及混血王子亚历山大三世而言,都是不可接受的。于是在次年,腓力二世迎娶欧律狄刻的同时,奥林匹亚丝和亚历山大三世与腓力二世不欢而散,王后回到了伊庇鲁斯娘家,而王子则被流放去了伊利里亚。
公元前三世纪的伊庇鲁斯处于希腊半岛的核心文化圈之外
亚历山大一世适时出手,他收留了自己姐姐的同时,在政治上站到了腓力二世的对立面,这也是他对自继位以来附庸地位的一个挑战。腓力二世此时正忙于准备发动对波斯的远征,这一“后院失火”显然让他猝不及防,他不希望家庭纠纷演变为政治上的动荡;另一方面,他对儿子亚历山大三世从感情上仍旧是接受的,也无意让局面演变到奥林匹亚丝裹挟王子站到伊庇鲁斯一方对抗自己的地步。于是,腓力二世开始设法重建和伊庇鲁斯的联盟。
最终,妥协又以联姻的方式达成,尽管奥林匹亚丝一度想要让弟弟对丈夫开战,但最后她还是只得贡献出她和腓力二世的一个女儿——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嫁给亚历山大一世。但婚礼却转变为一场悲剧:公元前336年,腓力二世在婚礼上遭到刺杀。
在一连串政治博弈后,亚历山大三世得以继承王位,并迅速处决了多位潜在竞争对手。
而在伊庇鲁斯,腓力二世的死,以及奥林匹亚丝母子的掌权,无疑让伊庇鲁斯和马其顿的盟约更为稳固,也使得伊庇鲁斯在政治上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至此,马其顿和伊庇鲁斯之间的一连串政治联系暂时稳定。现在这两个王国各有一位名叫亚历山大的英主,野心勃勃且都将目光投向海外。公元前334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三世发动了准备许久的东征;而伊庇鲁斯的亚历山大一世则剑指西方。
意大利半岛南部的一系列希腊殖民城市被称为“大希腊”(Magna Graecia),由位于半岛“脚后跟”的城邦塔拉斯(Taras,或称塔兰托)领导。在意大利中南部各民族不断的军事压力下,“大希腊”各城邦的扩张碰壁,继而连自保都难以胜任,在此情况下,他们试图寻求外来的军事援助。公元前342年,亚历山大一世成了一个“应征”而来的“佣兵队长”。亚历山大一世对这次远征有更大的野心,在帮助“大希腊”各城邦驱逐布鲁提伊人(Bruttian)和卢卡尼亚人(Lucanian)之余,他还想建立在南意大利的统治。这一野心最终使他和“大希腊”各城邦分道扬镳,他的暴虐统治也使他兵败被杀。
亚历山大一世的横死,使得在公元前337年出生,当时仅有3岁的王子涅奥普托勒穆斯二世继位,而他的母亲克利奥帕特拉及祖母奥林匹亚丝则充当摄政。尽管王子年幼,但权力看上去仍将在莫洛索伊王国最正统的世系中稳固地继承下去。在这时,快要被遗忘的被流放者阿莱拜斯,仍在远离伊庇鲁斯的土地上游荡和伺机而动,但他成功的希望无比渺茫。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孙子,大名鼎鼎的皮洛士,将有机会在未来借势而起,建立属于自己的统治。
公元前323年6月10日,在新的帝国首都巴比伦尼亚,亚历山大大帝带着未竟的征服野心离开了人世。这一惊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帝国的各个角落,并立即造成了一次政治上的大爆炸。在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忙于争夺权力的同时,希腊本土的反马其顿势力开始蠢蠢欲动。雅典人、埃托利亚人、福基斯人、罗得岛人加入反马其顿同盟,马其顿控制下的色萨利表面上顺从马其顿摄政安提帕特,却在拉米亚会战中倒戈一击,使之被困于拉米亚城中,这场叛乱也被称为“拉米亚战争”。
古科森提亚遗址,亚历山大一世可能的战死之处。亚历山大一世在意大利的征战以众叛亲离告终,互相交战的奥斯堪人和他领导的希腊人最终联合起来攻击他。亚历山大一世的尸体被切成两段且遭受百般凌辱,可见其不得人心
但在安提帕特和其他亚历山大部将焦头烂额地处理拉米亚叛乱的同时,奥林匹亚丝却另有算盘。她与安提帕特势如水火,为了设法削弱后者的地位,她试图让伊庇鲁斯军队加入希腊人的行列。但国王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仍然年幼,显然不具备领军作战的能力,为此奥林匹亚丝召来了流放在外的阿莱拜斯。在拉米亚战争中,阿莱拜斯与色萨利将军门农建立了友谊,他的儿子埃阿喀德斯(Aeacides)与门农之女佛提雅(Phthia)成婚。
阿莱拜斯的海外征程没能持续多久,公元前322年的克拉农会战中(Battle of Crannon),安提帕特和克拉特鲁斯彻底击败了希腊联军。不过伊庇鲁斯并未在这次失败的投机中付出什么代价。阿莱拜斯在拉米亚战争结束的前后去世,而埃阿喀德斯成为伊庇鲁斯国王。他此前完成的婚姻也在公元前319年诞生结晶,本文的主角皮洛士就此出生。
贵为伊庇鲁斯王子和亚历山大大帝远房亲戚的他,无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然而,生于乱世的皮洛士注定无法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成长。
拉米亚战争结束之后,继业者之间的政治斗争愈演愈烈,皮洛士出生的那年,安提帕特离世,他将权力交给另一位老将波利比孔,但后者却无力掌控局面,全面战争随之爆发。奥林匹亚丝和埃阿喀德斯与波利比孔结盟,安提帕特之子——野心勃勃的卡桑德联合安提柯等人与之敌对。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他的两位继承人——腓力三世和亚历山大四世都卷入了这一系列纷乱中,相继殒命。首先遭遇不幸的是亚历山大大帝同父异母的兄弟,有智力残疾的阿里戴乌斯(Arrhidaeus,即腓力三世),他先后成为不同摄政者的木偶。最后一个试图借助他掌握权力的是他的妻子——腓力二世的孙女欧律狄刻二世。欧律狄刻二世和腓力三世的军队在战场上遭遇了奥林匹亚丝,马其顿士兵们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投向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生母,而腓力三世夫妇也被捕获并杀害。
获胜的奥林匹亚丝一度掌握了马其顿的权力,但她对反对派的迫害引起了马其顿人的不满。卡桑德借机起事,成功地将奥林匹亚丝以及她保护下的亚历山大四世困在了马其顿重要的港口城市彼得纳(Pydna)。试图解围的波利比孔和埃阿喀德斯分别在色萨利和马其顿西部遭遇挫折:前者的部队被卡桑德大批收买;而后者则在坚城下顿足不前,补给不足的士兵爆发兵变,使得军事行动被迫中止。结果,围城中无力坚持的奥林匹亚丝在公元前316春季决定投降。卡桑德答应保证她的个人安全,但却在此后爽约杀害了她,而亚历山大四世则在公元前311年连同母亲罗克珊娜一起被卡桑德毒死。
与此同时,埃阿喀德斯遭遇的兵变演变为一场全伊庇鲁斯的叛乱,伊庇鲁斯国王被他的臣民推翻并流放。莫洛索伊王国的正统王族此时无人能够掌权:涅俄普托勒穆斯二世和埃阿喀德斯先后被流放;奥林匹亚丝被困于彼得纳;而克利奥帕特拉由于之前的一桩政治婚姻,身处小亚细亚,被“独眼龙”安提柯扣留。卡桑德借此夺取了伊庇鲁斯的控制权,而年仅3岁的小皮洛士被迫在一小群忠心耿耿的卫士的保护下,试图逃出政敌的虎口,他的流亡生涯自此开始。
卡桑德对马其顿的控制,使得皮洛士放弃在希腊半岛避难。他们的去处,是伊庇鲁斯北方的伊利里亚地区。根据某些记载,由于惧怕卡桑德的势力,伊利里亚国王格劳西亚斯在与皮洛士一行会面时表示并不愿意收留他,但这时小皮洛士却走上前去,抱住了格劳西亚斯的腿,用力拉扯。这一孩童的无意之举,象征着寻求保护,格劳西亚斯顿生怜悯,视之为天意要他收留皮洛士,并因此扛住了卡桑德要他交出皮洛士的威逼利诱。
去除史料中的传说意味,格劳西亚斯的真实动机很容易从政治角度分析得到:作为马其顿的传统敌人,伊利里亚人当然无意配合卡桑德;而一个伊庇鲁斯王子,对格劳西亚斯而言奇货可居。皮洛士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刚好能够获得一个容身之所,度过踏上政治舞台前的时光。
而在马其顿帝国的各个地区,战乱则在继续扩大,随着阿吉德王朝终结,继业者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被流放后避难于波利比孔麾下的埃阿喀德斯觅得机会,重新回到了伊庇鲁斯,或许是厌烦了受马其顿人统治,伊庇鲁斯人欢迎了他的回归,并组建了一大支军队。
卡桑德随即作出反应,他的兄弟腓力带领一支军队进入阿卡纳尼亚,从这里可以威胁到北面的伊庇鲁斯和南面的埃托利亚联盟。埃阿喀德斯试图与希腊人共同对付腓力,便率军南下阻截。占据内线位置的马其顿军队,在他们汇合前抢先击败了埃阿喀德斯,受重创的埃阿喀德斯带领残部设法与埃托利亚人汇合。这支混合军队在俄涅戴伊(Oeniadae)再度与腓力交战,结果再度惨败,埃阿喀德斯在战斗中身受重伤,不久后身亡。
随着国王的死亡,伊庇鲁斯人被迫在次年(公元前315年)推选埃阿喀德斯的兄弟阿尔塞塔(Alcetas)为王。但这个国王性情暴烈乖戾,以至于一度被父亲阿莱拜斯流放。继位后的阿尔塞塔立即面临马其顿人的入侵威胁,此前由卡桑德任命的伊庇鲁斯总督利西斯库斯(Lyciscus)率领军队入侵伊庇鲁斯。阿尔塞塔最终战败投降,卡桑德与之订立了盟约,然而厌倦马其顿统治的伊庇鲁斯人再度发起暴动,在公元前314年前后杀死了阿尔塞塔和他的儿子们,再度独立。这一系列动荡削弱了卡桑德在希腊西部和伊庇鲁斯原本稳固的统治。
至公元前311年前后,各初代继业者们大多划分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此前在相对低烈度下进行的继业者战争,终于彻底转变为一场“世界大战”。安提柯的儿子德米特里乌斯,在公元前311年大举入侵希腊,迅速攻占了麦加拉和雅典,从而直接威胁到了卡桑德在希腊的统治根基。在这样的情况下,皮洛士的支持者们终于有希望帮助他重回伊庇鲁斯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