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柯灵
顷接著名作家、资深学者柯灵先生赐函,内有“拜读大著,深佩博雅。单复兄南来,情不自禁,为说项斯,乃承华章遥颁,并赐近作多种,欣幸之感,有如贫儿暴富。读《大公报》记者文,更开鄙陋,何快如之”等语,愧不敢当。(原信见《柯灵文集》第六卷)
当即敬复。
柯灵先生大鉴:
手奉瑶函,感与愧并。先生拔擢后进,奖掖有加,令我感发奋起,自当以所教奉为准绳,兢兢求之,以不负厚望也。
先生信中谦称“已到望九之年,老而无成”,其实,您早岁即已名满神州,文光耀世,垂六十载,举凡散文、随笔、杂文、小说、戏剧、电影、儿童文学、文学评论等各个门类,无不硕果累累,成就斐然。而驽骀如我者,亦已年届花甲,清夜无眠,幡然自省,直觉愧憾多多,存在着诸多可以总结、堪资借鉴、应该汲取的教训。
自认赋性尚称聪颖,又在八年私塾中系统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而且数十年间,朝乾夕惕,无时或懈,投入的不可谓不多,但收获的实在又太少。其间,主客观的原因都存在:
一是,高中毕业时,患上肺结核病,失去了报考一流高校的机会,病愈后,在一所中学教书,并被保送到高等师范院校本科就读,中间又遭遇“啃青”——因教育事业飞速发展,应工作急需,毕业前一年,就被选拔出来担任中学教师。工作环境,僻处县城,眼界狭窄,周围人群没有更高远的志向,自己也满足现状;没能及早考取研究生,获得进一步深造。
二是,环境所限,身旁没有遇到高层次的名师、大师级的人物,缺乏明人指点,缺乏明确的努力方向,缺乏标杆与激励机制,纯然靠自己摸索,以致悟道太迟。
三是,外语不过关,所学俄语遭到废弃;接触西方哲学、史学比较晚,而且研究不得法,亦不够系统、深入,对现代人文科学只能说是一知半解,缺乏坚实的基础。相对于中国传统学问的研索与掌握,两者不相匹配,属于瘸腿,不能相得益彰。郁达夫先生在新加坡买了三千册英文书,一夜看一本。有人问:“为什么不看中文书,连一部《辞源》也不买?”郁先生说:“九岁我便会作诗,十八岁赴日留学,读的中文书数以万计,专攻过《辞源》,现在应该多读英文书。”闻之怃然。
四是,本来就耽误很多,中间又有一段时间,不适当地痴迷于古典诗词的写作,应该承认,这是走了一段弯路。窃以为,旧体诗与新诗,文言文与白话文,在遣词造句、表述方式、体例、程式,甚至思维方式上,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我以写作现代散文为主,如果耽于旧体诗词而不能自拔,势将有碍于思路的拓展、文势的挥洒。
五是,从政较长一段时间,在待人接物、处理复杂事务方面积累了经验,观察、分析问题比较全面,政治上较为成熟,视野也比较开阔,但是,在洞明世事的同时,未免磨损了至性,更影响了艺术想象力、观察力、表现力的发挥。
六是,从客观因素讲,受到社会、时代的影响颇大。前半生遭逢多次政治运动,而且,都是在人生成长最关键的青壮年时期;到了老年,总算可以自己支配时间,选择道路,却为时已晚。朱自清先生有言:“中岁为诗难孟晋”,旨哉斯言。
信笔写来,尘秽视听。虽曰掬诸肺腑,恐亦片面、芜杂,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王充闾拜上
1997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