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一)
午夜时分,北京雷府。
雷一鸣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了他的弟弟雷一飞。
他已经连着许多年没有想起过这个弟弟了,不知怎的,今夜竟会无端地和他在梦里相见。雷一飞死的时候才二十出头,大概就是张嘉田如今的这个年纪,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容长脸儿,是个眉目英秀的小伙子,见了人未语先笑,家里外头的人,都夸雷二少爷好。
雷一飞是出麻疹死的,疹子发出来的时候,他正和雷一鸣一起陷在战场中,援军迟迟不到,他便也得不到任何救治,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就死了。这怪得了谁呢?谁也怪不了。家里外头的人,也都承认是雷二少爷自己命不强,赖不着他哥哥。可死了的雷一飞变得不讲理起来,竟在梦里对着他哥哥围追堵截。雷一鸣走投无路了,眼看着弟弟一步步逼近自己——弟弟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模样,浮肿变形的面孔遍布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口鼻之中呼呼地喷出腐臭的热气。两只大手直直地伸出来,他距离雷一鸣越来越近。
当那两只手即将钳住他的脖子时,雷一鸣猛地睁了眼睛。
眼前是个光明世界,窗帘吊起一半垂了一半,外头天已大亮,晒得屋子里热烘烘。他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一颗心还在腔子里怦怦直跳。这几天热极了,他夜里入睡时就只穿了一条短裤,此刻双手抱着膝盖坐住了,他直着眼睛出了会儿神,忽然扭头对着地面啐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开了口:“雪峰。”
他的声音并不高,然而房门立刻就开了,白雪峰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对着他笑道:“大帅早安。”然后他看见雷督理两鬓的短发都湿漉漉地挑了汗珠子,便又说道:“这两天可真是热得够瞧,夜里都没有凉风。大帅先洗个澡?”
雷一鸣一点头。
白雪峰快步走去浴室放水,在等着蓄水的空当里,又把两条浴巾、一盒香皂、一瓶美国产的浴盐也摆到了浴缸旁的架子上。雷一鸣督理是讲究个人卫生的,讲究到了一定地步,几乎有一点女性化,这当然是拜他的前妻玛丽冯所教。玛丽冯是在欧美长大的摩登女性,最恨不讲卫生的中国男人。年轻时的雷一鸣尽管英俊不凡,但她看他还是个东方式的土包子,所以费了许多的力气和口舌,想要把他调教成个西方式的绅士。雷一鸣在爱情的感召下一心向学,成绩可观,等玛丽冯发现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已经是后话了。
这些零活,白雪峰已经有日子没干了,不过终究是做熟了的,如今重捡起来,也不为难。把雷一鸣搀扶进了浴缸里坐下,他挽起袖子,照例是把这位大帅连擦带洗,收拾了一番。雷一鸣微微地有点喘——自打从北戴河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像要犯旧病似的,不住地咳嗽气喘,然而终究没有病倒,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地坚持着。
手上加着小心,白雪峰把他从浴缸中搀出来擦干了身体,然后一边伺候他穿衣服,一边说道:“大帅今天是不是叫林子枫过来了?”
雷一鸣又一点头。
白雪峰控制着自己的眼耳鼻舌心意,用最柔和的声音陪他说闲话:“他早就来了,我让他在前头书房里坐着呢。等大帅吃完了早饭,我再让他过来见您吧!”
雷一鸣这回摇了头:“不必,让他过来,我吃我的,不耽误见他。今天有他忙的,再等下去,怕是时间就不够用了。”
白雪峰赔笑答道:“是,那我这就往前头打个电话。”
在餐厅里,雷一鸣见到了林子枫。
林子枫进门时,他捏着一只小瓷勺,正在一勺一勺地吃粥。粥是白粥,熬得稀烂,林子枫看着他一勺接一勺地舀了稀粥往嘴里送,吃得心不在焉,米汤顺着嘴角往下巴上流。林子枫知道他不是那种没吃相的人,他能把一碗粥吃得这样邋遢,必定是全部心思都放到了别处。
果然,他最后把空碗向旁一推,抄起餐巾擦了擦嘴,开了口:“让你今天赶早过来,是要交给你一项好差事。”
他把目光射向林子枫了,林子枫便避其锋芒,垂下了头:“大帅有什么好差事给我?”
白雪峰端起空碗,又盛了一碗粥送到了雷一鸣面前。雷一鸣这回不急着吃了,用小瓷勺在那雪白的稀粥里慢慢地搅:“这两年,我的钱都是由她管着的,我是甩手掌柜,家里的钱进了多少出了多少,我向来不闻不问。现在我不能再这么干了,这个家,我也不能再让她管了。原来俱乐部那边的账房是由你负责的,你干得不错,我信得过你。现在我家里没人了,你过来管一阵子吧!”
说完这话,他舀起一勺稀粥送进嘴里,随即微微一笑:“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枫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瞬,然后把头又低了下去,对着地面答道:“多谢大帅的信任。”
雷一鸣不再说话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吃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现在就到她那里去,该办的交接,都尽早办好。雷家的钱,不许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矿,是我送给她的,可以让她留着。”
林子枫答应了一声,见他没了别的吩咐,便告辞离去。餐厅内一时寂静下来,白雪峰见雷一鸣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里还剩着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来,轻声问道:“大帅就只吃这么一点儿?”
雷一鸣单手握着餐巾,向后仰靠在了椅子里,答非所问:“子枫现在倒是变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听了我的话,还不得冷嘲热讽我几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帅这样诚心诚意地待他好,他再怎么刻薄,也不能拿话堵您啊!”
雷一鸣向着白雪峰的方向侧了脸:“他知道我对他好吗?”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鸣转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声:“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出雷一鸣的面颊是明显瘦削了,筋骨的线条从脖子延伸入了衬衫领口,两道锁骨都支了起来。他有心劝他在这桌上挑爱吃的东西再吃几口,可话到嘴边,怕他嫌烦,犹豫着又没有说。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许是最真心实意关怀他的人了,因为他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自己可给谁当副官长去呢?
紧接着,他直起了腰,心里又想:“老林这回算是美了。”
这时门外走来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随即向内进入一步,又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苏秉君连长来了。”
雷一鸣当即答道:“让他进来。”
雷一鸣这些天选拔精锐人马,除了自己的卫队之外,又组建了一支警卫团,团内有个特务连,连长名叫苏秉君,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大踏步地走进餐厅,这位苏连长站在餐厅中央,昂首挺胸地先行了个军礼,然后才开了口:“大帅,卑职昨夜得到了张嘉田的消息。”
雷一鸣坐着没动:“说。”
苏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见了他,他身边带了两个人,正在法租界一带活动。”
雷一鸣回头看了白雪峰一眼,随即转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个浑蛋,张嘉田都跑到天津卫去了,他还沿着火车道发通缉令呢!”
白雪峰连忙问道:“那要不要告诉莫师长一声,让他停手?”
“不必,让他干,累死他!”
白雪峰忍着笑容低了头,同时听到雷一鸣又发了话:“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赶紧带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杀不误!真闹出乱子了,我去和那帮洋毛子办交涉!”
苏秉君领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经带着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卫的土地。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因为张嘉田已经结束了这两天的活动,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险箱里。他的保险箱,便是殷凤鸣的公馆。
张嘉田已经在殷公馆住了小半个月,这小半个月的养息让他慢慢恢复了人样。对他而言,骨头没折眼睛没瞎,就不算是重伤。一顿乱棒暴打,还不至于就打废了他。
周身的皮肉伤已经收了口,青肿斑斓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脑袋参差不齐的杂毛齐根剃了,剃得头皮发青,加之瘦得颧骨高耸、面颊凹陷,他忽然有了几分凶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吓人。幸而殷凤鸣是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并不怕他,闲来无事了,还敢和他对坐在二楼的露台上,伴着夕阳喝几碗苦茶。
殷凤鸣平日和张嘉田并不是朝夕相处,两人谈是谈得来的,但也算不得有多么深厚的情谊。可殷凤鸣总觉得他和别的朋友不同——他眼看着这青年从个糊里糊涂的半吊子小师长,一步步走上了军务帮办的高位,又眼看着他一失足成千古恨,为了个嫁了人的娘们儿,从一省帮办沦为亡命江湖的通缉犯。此刻看着木桌对面的张嘉田,他就觉得这人变了,不只是模样变了,性情也变了。
慢慢喝光了一壶茶,他思索着说道:“老弟,我看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到关外避个一年半载吧。钱的方面你放心,我来负责。大连,奉天,哈尔滨,你随便挑个地方住一阵子玩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是更妥当吗?”
张嘉田扭过头,目光越过街道对面那一排小洋楼的屋脊,直对了天那边的斜阳。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
“五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转向殷凤鸣,“可这个法子对别人行,对我不行。我的来历,你都清楚,我是个没根基的人,军务帮办,我没当多少天,也没混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声。趁着现在还有人高看我,我得赶紧把旗打起来,要不然等过了这个时候,军界里头就没我的位子了,我再想号召人马干大事,也没人来认我这个字号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瞬:“我也知道我一旦离开你五爷的地盘,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我要是没干好,真把性命搭上了,你逢年过节的,千万想着给我烧几张纸,这两年我阔惯了,到了阴间让我受穷,我受不了。”
殷凤鸣听了这话,心里一阵难受,正要板了脸骂他,哪知他说完这话,却是把嘴一咧,嘿嘿嘿地坏笑出了声。
(二)
林子枫站在院门前,先将面前这紧闭着的两扇大门端详了一番。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处院子前来,他也知道这院子里先前住了个姨太太,还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叶春好曾把这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给胜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这院子没能迎来胜男,迎来的却是叶春好自己。想一想,这简直就是人世间的一场讽刺剧。
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夹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地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地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交接个明白。”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
林子枫向前探了探身,越发地轻声细语:“叶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经派人去账房取账本了,希望你今天诚实一点,不要和我耍花招。”
账本送来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两摞。叶春好一五一十地向林子枫做了一番交代,最后告诉他道:“至于那些手续上的变更,法律上怎样操作,我不大懂,秘书长可以去咨询律师。若是需要我签署什么文件,我当然都可以配合。”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纵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发着一种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很淡,似有似无,但足以让林子枫对她避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不是因为这种气味会令他心荡神驰——他从不心荡神驰。
他就只是讨厌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气味温暖香甜,像个隐形的活人,并且带有某种黏性。他觉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则就别想把它甩脱。
手里摆弄着一支康克令牌钢笔,他不理会叶春好,自顾自的检查账目。及至翻过了面前这本账目的最后一页,他才抬起头说道:“天津的那一爿房子,被你卖了十八万元整,这笔钱的下落在哪里?”
叶春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他接二连三地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上。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地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地往天边望。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鸣冷酷起来可是相当地冷酷,她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
(三)
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也没敢去。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平白无故地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起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待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微微地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躲过了一劫。”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守城的卫兵从车窗瞧见你。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地得了一点安慰。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地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地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地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的,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老张之子则是悄悄地退了出去。而张嘉田先是静静地听,听到一半,他开始发问:“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你不算,说别人。”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地默算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他在文县招兵买马地苦心经营了一场,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地就能调出一万士兵。结果兜兜转转地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个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地立正,慢慢地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笑道:“我不是帮办了。”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又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穿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终于,张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头又望向了她。
没人这么热辣辣赤裸裸地爱过他,他的亲爹亲娘亲哥哥没这么爱过他,他所爱的叶春好也没这么爱过他,所以他对她就总是摸不清头脑,不但不领她的情,还觉得她没皮没脸的挺古怪。
“是不是张宝玉给你们送的信?”他对她说了话:“大半夜的,知道我没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见,等明早儿出太阳了,咱们再见。”
林燕侬垂了头,抿嘴笑了。她依旧是不答复张嘉田,只对着马永坤小声说道:“那咱们走吧,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说完这话,她又扫了张嘉田一眼,然后不好意思了似的,一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憋不住似的还是笑。
马永坤得了张嘉田的许可,跟着她走出了张宅的大门。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往家走,马永坤陪着她走出了半里地,忽听她含笑说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马永坤听了这话,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谈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点想死。但生死终究是人生大事,他还没真无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继续这样活着。对待张嘉田,他的确是无比忠诚的,因为懒得反叛——反叛这事,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活着还可以天天看见林燕侬。林燕侬这个细眉细眼的小模样,他看在眼里,觉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戏好看。
(四)
马永坤带着林燕侬一走,这屋子里就再没什么人或事能牵扯张嘉田的注意力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张文馨身上,他又把张宝玉也叫了来,让他也跟着听听两人的谈话。照理来讲,张宝玉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并不能十分算人,但张嘉田现在身边也没什么人了,半大孩子也有资格充当他的得力干将了。
张文馨这人,既不算多么有勇,也不算多么有谋,人生目标就是多弄几个钱养老,而弄钱的途径就是去当兵打仗,打胜了好就地开抢,仿佛除此之外,人世间再无其他的行业。如果打不出胜仗抢不到养老的钱,那么活着和死了也差不许多,所以他还并不能算是贪生怕死之徒。张嘉田和这样一位老兄弟谈到了凌晨,没有得到任何有益的建议,还是张宝玉着了急,开口说道:“干爹,你别跟他说了,他没主意,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该怎么干,你发话就是了!”
张嘉田一瞪眼睛:“怎么说话呢,那毕竟是你爹!”
但他心里也承认张宝玉说得对,所以接下来就转向了对方那张红彤彤的少年面孔,嘁嘁喳喳地下达了一串密令。张宝玉一边听,一边连连地点头,等到张嘉田把话说完了,他一挺身蹿了起来,抬腿就要往外走。张文馨见状,连忙唤道:“你这就去?”
张宝玉彻夜未眠,然而脚步不停,且走且答:“不用等了,天都亮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窗外,结果发现夏季天长,天果然是亮了。
张嘉田藏在了张文馨家中。吃过早饭睡了一觉,他在中午睁开眼睛,就见张宝玉已经回了来,并向他汇报道:“干爹,我带人把那批枪弄回来了。”
“那一批枪”是张嘉田年初时买回来的,枪是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张嘉田本打算用它来装备一批新兵,然而后来杂事缠身,他一直也没回文县,这批步枪也就长住在了军火库里,张嘉田若是不提,旁人几乎不知道这件事,自然也想不起来它——亏得旁人想不起来,要不然它早没了。
张宝玉凌晨出发,带人从军火库中把这批步枪运了出来。他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挺利索,所以回家之后挺得意。张嘉田也觉得这小子比他爹强,正打算夸他几句,哪知马永坤来了,并且还带了个消息:“师座,张团长在外头和人吵起来了。”
所谓张团长者,自然就是张文馨。张嘉田不知道张文馨上午是什么时候出门的,但在他张嘉田当师长的时候,向来没人敢和张文馨吵架,张文馨病病歪歪的,谨言慎行,也从不和人犯口舌。所以听了马永坤的话,张嘉田不由得有点紧张:“吵起来了?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马永坤不知道,于是张宝玉自告奋勇,又跑了出去。跑了没有半个小时,他便把他爹带了回来。不等张嘉田发问,张文馨自动地开了口:“师座,你看,我让我的副团长给奚落了一顿。”
张嘉田细问了一番,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张文馨今天上午突发奇想,想要出去试试自己还有多少余威,然而到了团部之后,底下的小兵们没怎么样,几位新上任的军官倒是把他当成不识时务的老家伙,想用冷言冷语把他刺回家去,他一恼,这才和那几位“新人”吵了起来。
听了张文馨的这一番讲述,张嘉田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咱们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别说半个团,恐怕很快连条狗都不听你的话了!”
张文馨当即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嘉田端起一只大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冷茶,然后抬袖子一抹嘴,对着张文馨父子以及马永坤一招手:“你们过来,都听我说。”
张嘉田与面前这三人密谋了一个多小时。密谋结束之后,他们各自回房,吃饭睡觉。张文馨的老婆则是带上几个小孩子,坐着大马车回了邻县的娘家去。
午夜时分,张家院子里点了灯。
张嘉田吃饱喝足,换了军装,系了武装带。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里,他推门走了出去。张家没了孩子和女眷,显得空旷了许多,张文馨站在门外,低声告诉他道:“咱们的人,已经集合好了。”
张嘉田一点头,很奇异地,心中竟是一点也不慌张,仿佛是修行许久,此时终于得了正果,哪怕下一秒便死了,也不在乎。
把刚放好的手枪又从皮套里拔了出来,他扭扭脖子晃晃肩膀,对着张文馨一摆头:“走!”
一小时后,文县乱了套。
先是军火库爆炸了,巨响撼动了半个县城,随即军营之中闹起了内讧,糊里糊涂地也不知分了几个阵营。总之,大部分士兵是在睡梦中被爆炸声震醒的,醒了之后一睁眼睛,流弹已经伴着火光和他们擦身而过。有人要杀他们,他们还能不反击?于是整座军营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并且是一锅血肉横飞的粥。张嘉田带着十几个悍不畏死的野小子,直接杀进了师部——这时候没跟着他一起造反的人,统统都被他打入了敌人行列,师部里那些睡眼蒙眬的活口,被他们一枪一个,毙了个干净。而以着师部为中心,那十几个小子开始高声大叫:“别打啦!小张师长回来啦!”
文县没有不知道“小张师长”的,听闻他回来了,有人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武器,打算向小张师长投降,可还没等这人举起双手,忠于小张师长的士兵便已经趁机向他扫去了一梭子子弹。
这也是小张师长提前派人吩咐下去的——墙头草一概不留,真把人杀绝了,大不了将来再招新兵!
军营里是杀得血流成河了,县城一角忽然开了炮,炮弹满城开花,把军营外的百姓世界也炸成了人间地狱。开炮的人是张宝玉——他提前奉了张嘉田的命令,在张嘉田带人大开杀戒之时,他直奔城边的仓库,将几门大炮推了出来。
城中的百姓和张嘉田是绝无仇怨的,可这回也随着张嘉田的敌人一起遭了大殃。张嘉田知道这一夜有无数的人枉死了,然而全然不在意——无毒不丈夫,他想。
带领着有限的几百人马,他杀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分,他停了手。
他和他的队伍,先前在文县驻扎了许久,一直不曾扰民,百姓们都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这好人会忽然转了性,变得比修罗恶鬼更坏。文县的房屋被炮弹炸毁了约有四分之一,军营倒是完好无损的,然而瞧着比那破房子破街更恐怖,因为里面全是尸首——夜里杀到了最后,张嘉田亲自带人搬来了几挺马克沁重机枪,对着营房无差别的反复扫射,扫得那帮士兵们七零八碎,人头四肢在半空中乱飞。
太阳出来了,天边显出了朝霞的光芒。看天色,这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夏日清晨,可空中弥漫着硝烟和鲜血的气味,让这个清晨又变得很像噩梦。
张嘉田让士兵把师部门口的尸块都搬开了,扫出了一条能让人落脚的道路,然后把本城的县知事以及大士绅们都叫了过来。
笔直地站在本县这群阔人面前,他摘下军帽,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热汗,然后说道:“我张嘉田到了文县两年,在今天之前,一直尽忠职守地保卫着地方,也没向你们要过什么。是吧?”
他这话是真话,所以士绅们纷纷地点头,县知事大着胆子答道:“是的是的,张师长确实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张嘉田没理他这句马屁,背着双手站在人前,他继续说道:“实不相瞒,兄弟如今落了难,你们也看见了,我们浴血拼杀了一夜,才总算扫清叛军,护卫了地方。到了这个非常的时期,我开口向你们要点钱粮,不为过吧?”
县知事立刻答道:“不为过不为过,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是不知道张师长这边,还欠缺多少钱粮,您说个数目出来,我们一定尽全力去筹措,决不让老总们受苦。”
张嘉田看着这位县知事,见他说话虽然流利,可是面无人色,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至于旁边的阔人老爷们,则是统一地瑟瑟发抖,显然是都已经吓破了胆子。他们既是知道怕,倒是省了他的事。后退一步靠着桌边半坐半站了,他开口说道:“多了我也不要,你们在一天之内,给我送来十万块钱就行。”
县知事登时抬头打了结巴:“十、十万?这、这……”
张嘉田把脸转向了他:“别说你们连十万都拿不出。谁不知道文县是个富庶地方,我跟你们要这么点钱,你们都要推三阻四吗?”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皱了眉头:“还是说,你们等着我让弟兄们亲自到你们家里拿钱吗?”
此言一出,士绅们差点吓晕过去,县知事慌忙将两只手乱摆了一气:“不不不,不敢劳动老总,我们这就回去筹钱!一旦钱凑足了,我们马上把它送到师部里来。”
张嘉田摇摇头:“别‘一旦’,我没那个时间等你们,就以今天下午四点为限。四点之后钱不送到,我带人挨家找你们去!”
(五)
文县是个太平地方,起码近些年没遭过这样杀人放火的大难,士绅们吓破了胆子,全都同意破财免灾,所以没有等到下午四点钟,就纷纷把钱送过来了。
城内的钱来了,城外的人也来了,只可惜对于张嘉田来讲,钱是好钱,人却不是好人——那人,是陈运基的人。
张嘉田冷不丁地在文县冒了出来,并且在一夜之间把文县闹了个天翻地覆。消息传出去,北京城内的雷一鸣立刻就有了反应,这反应的具体表现,便是驻扎在文县附近的陈运基调兵遣将,杀了过来。陈运基早就憋着要宰了张嘉田,而且知道文县城里的兵力至多不会超过一个团,所以一点儿没犹豫,带着一个师的人马连夜赶来,立刻就要着手攻城。
然而,张嘉田没有给他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他刚刚在文县城外摆好了攻城的架势,就听闻城内的张嘉田已经跑了。
张嘉田本来就没想在文县久留。
凭着他那半个团的人马,想要霸占住这样一座富庶繁华的大县城,那是纯粹的妄想。所以在一夜杀戮过后,他要钱,要粮,搜罗马匹车辆,把能拉走的枪支弹药全装上了大车,然后趁夜开了一方城门,离开了文县。
出城的时候,正是午夜,文县的盛夏,午夜也能如白昼一样地闷热,张嘉田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自己的队伍。队伍少得可怜,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并且每个士兵都背着扛着点什么,会赶车的还要拎着鞭子,赶着那满载的骡子车马车,很像是拖家带口地在逃难。
张嘉田在北京城里生,在北京城里长,穷是受过的,可活了二十多年,没穷到断顿过,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逃难。这回他知道了,他还知道前路茫茫,自己无处投奔,所以接下来还是要打,还是要杀。武装带五花大绑地捆出了他一身热汗,路旁草丛里有大合唱似的虫鸣声,他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头,生怕虫鸣声会掩盖了追兵的脚步声,同时又庆幸这是夜里,夜色浓重,他成了马上的一个黑影子,部下们不会看出他“行色仓皇”。
翌日正午,张嘉田的队伍进了一处市镇,在镇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他们继续上路,结果走出没有十里地,东西南三个方向就都来了追兵,而且三股追兵分属三支队伍,都是得了雷一鸣的命令,要在直隶地界对张嘉田围追堵截。张嘉田是绝对没有力量以一敌三的,所以别无选择,只能朝着北逃,逃得狼狈,马车丢了,粮草也丢了,甚至在逃到第三天时,竟被一小股土匪抢了二十条枪去。下头的士兵们见了这般情形,心里也都明白了,有心脱了军装当逃兵,可张嘉田的亲信部下提抢押着他们走,不给他们脱逃的机会,哪个敢硬逃,那就是等着吃枪子儿。况且他们这扛惯了枪的人,手上头上都有痕迹,一旦让后头的追兵们逮住了,也是一死——小张师长现在已经对着全直隶宣了战,害得他们也走上了这一条不得回头的死路。
他们拼死拼活地走出了一片平原,后头陈运基的队伍对着他们开了炮,炮弹追得他们撒丫子逃,一直逃进了山林里。山林里什么活物都有,专在这大夏天里各显神通,咬得他们胖头肿脸。张嘉田的胳膊让流弹蹭了一下,蹭出了一道血口子,他自己用绷带缠了几道,缠得住伤,缠不住气味,所以也招来了苍蝇。人不人鬼不鬼地穿过了这一片山林,士兵们真走不动了,东倒西歪地瘫坐在地上,军官们纵是用枪托砸他们的脑袋,他们也爬不起来了。张嘉田急得跳下马来,对着他们吼:“他妈的就知道歇着,就知道歇着,再歇就歇进阎王殿里去了!起来起来,谁耍赖我毙了谁!”
他站着骂,士兵们饥肠辘辘地瘫在地上,也急了,坐着和他对骂:“你他妈的有车坐有马骑,你是不累了,可我们是靠着两只脚走的,我们凭什么不累?留下来让人打死,爬起来活活累死,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让人打死,落个痛快!”
此言一出,又有一人高声嚷道:“我们为你卖命一场,一点好处也没落着,你反倒还要毙了我们,你他妈也是人做的?张嘉田,我操你妈!”
这一番话可说是骂出了士兵们的心声,所以在句这骂声落下去之后,远近的士兵都吼了起来:“张嘉田,操你妈!张嘉田,操你妈!”
这帮士兵平时操练喊口号时,都不曾喊得这样整齐有力过。张宝玉听了,气得暴跳如雷,抓起步枪就真要杀人,张嘉田一把将他的步枪枪口压了下去,对着士兵吼了回去:“操我妈,也得走!你们全他妈的留这儿死绝了,我他妈的给谁当师长去?我告诉你们,你们哪个死在这儿了,我将来就到谁家操谁的妈去,哪个死了,哪个就是我的野儿子!”
说完这话,他转身走向队伍前头,同时对着张宝玉大声说道:“把马牵开,不是都看我骑马眼热吗?我不骑了,要走一起走!”
马夫把马牵走了,其余的军官——凡是有资格骑马的——也都下了马。士兵们见状,觉着自己骂得够劲儿了,小张师长做得也够劲儿了,便陆续地站了起来,不情不愿地继续跟着他上了路。
走了没有多远,他们又进了一片山林。张嘉田现在也走出了经验,知道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最费劲,但是当着后头那几百人的面,他高抬腿轻落步,走得蹦蹦跳跳,头也不回,丝毫不露怯。可他扛得住,后头的士兵们体力早已透支,再也扛不住了,不知道是谁急了眼,咬牙切齿地又骂了一嗓子:“张嘉田,操你妈!”
有这一嗓子带头,几百人的大合骂就又开始了。唱歌似的,喊号子似的,他们扯着嗓子边骂边走,张文馨装聋作哑,副官秘书们面面相觑,张宝玉气得想要骂回去,然而前方的张嘉田忽然转了身,高抬双手随着骂声打起了拍子,等到那骂声随着他的指挥越发整齐了,他做了个向左转的手势,于是队伍一步没停,训练有素的一起往左转了弯。
士兵们累得要死,也没有好吃好喝,然而扯起喉咙骂了一场,骂得痛快淋漓,骂得身心舒畅。这一回他们走得分外长久,最后进了一处镇子,就听周围百姓的口音都变了,随便抓了个人一问,这才知道,自己已经进了察哈尔地界。
张嘉田终于下了就地休息的命令,也不许他们骚扰地方,拿了钱出来买馒头买热水。自己拿着一个热馒头咬了几口,张嘉田想要指使马永坤去打听打听这地方是归哪个县管,然而转念一想,还是把这差事派给了张宝玉——马永坤这人瞧着太不招人爱,当地百姓看他可恨,很有可能不告诉他实话。
张宝玉颠颠地跑进一家茶馆,对着掌柜问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因为掌柜所说的语言,也许是山西话,也许不是山西话,但不管是哪里的方言,他都听不大懂。他活了十几岁,最远也就是跑跑北京、天津,没见过外头的世面,也没听过外面的语言。一头雾水地出了茶馆,他没了法子,只好把他那亲爹张文馨拽了过去。
他近来总觉得他这位亲爹什么都不懂,然而亲爹扶着柜台弯着腰,竟然半死不活地跟着茶馆掌柜唠了起来。他站在一边听着,心中对爹依旧毫无崇敬之情,认为爹之所以能听懂这掌柜的话,完全只是因为爹老。如此静听了片刻,他心里有了答案,立刻抛弃亲爹,要跑出去向干爹做一番汇报,哪知道他刚把一只脚迈出茶馆大门,就发现镇子上的形势变了。
他们被一支军队包围了!
包围他们的这支军队,乍一看上去,可以说是来历不明。
他们的军装都是本地土布染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并没有个固定的颜色,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从机关枪到大砍刀,还有扛着红缨枪的,一应俱全,像是要开博览会。嚼着馒头喝着热水的张部士兵一见来了敌人,登时叼着馒头一起站了起来,张嘉田也紧张了,张宝玉也拽着他爹跑了出来。
这时,对方的长官出了场。
对方士兵的形象和武器虽然都有资格开办一场博览会,可对方长官却是戎装马靴俱全,腰间扎着宽牛皮带,胸前口袋里插着墨镜,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手里还攥着一把大折扇。出场之后,该长官开口便问:“你们是张嘉田师长的队伍吧?”
张嘉田没言语,只看了旁边的马永坤一眼。马永坤这时候像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当即上前一步,反问道:“你们是谁的人马?”
长官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没找错人。“刷拉”一声甩开折扇,他一边扇风,一边一团和气地又问:“张嘉田师长是哪位?我们奉命等您好久啦!”
这回不用马永坤代劳,张嘉田亲自开了口:“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之前没打过交道吧?”
长官笑道:“您和我肯定是没打过交道,我是奉命过来等您的。我是曹正雄师长的部下,您大概也不认识曹师长,不过我们曹师长他九舅,和您是老相识,您一定认识的。”
张嘉田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你们曹师长他九舅——谁啊?”
“他老人家姓洪,名讳是上霄下九。”
张嘉田把这话听明白了,可又觉得明白得不对、不敢明白。他迟迟疑疑地转向了马永坤,马永坤面无表情,告诉他道:“洪霄九。”
张嘉田的脑子里打了个炸雷:“洪霄九……不是死了吗?”
长官微笑着摇头,说道:“没有,他老人家活得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