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贺享雍中、短篇小说论稿(代序)
袁基亮
贺享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作家。不管是作为一个作家还是一个农民,他都曾经走过一段十分艰难的生活道路。他自幼家贫,十八岁小学毕业,即开始务农。早婚(虚岁十八),妻子也是农民。婚后得一子一女,不幸都患有先天性垂体侏儒症。自此,家庭经济拮据,为父为母者精神之苦痛,不难想见。1980年他调到乡文化站做干事,无固定工资;先是每天背小人书下乡,后来又背着黑白电视机走村串户。1989年被提拔为乡党委副书记。1992年正式调县委组织部工作。如上所述,他读书不多,后来完全靠自学提高文化水平和文学素养。第一篇习作,1979年发表于文化馆所办的小册子《渠江文艺》,第二篇作品发表于地区刊物《巴山文艺》。作为一个农民作家,他的创作起点并不很高。依年代阅读其作品,更能够体会到他的创作艰辛。他在文学上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的确来之不易。原因也许就是那么多的不幸中,他毕竟有幸得到了一份生活的馈赠,那就是丰富的生活本身和真切的人生体验。他笔下所写的就是他身边的乡亲和足下的土地,也许在他书中的那些农村基层干部的心灵中,就有他自己内心的体验和情感的涟漪。
以上所述,只在简单介绍贺享雍的生活经历。不言而喻,谈论一个作家,就是谈论他的作品。至于生活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关系,自然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二者之间,既非物像与镜像的关系,也不是实体和影子的关系;它们既不是一个东西,也不是“不是一个东西”。如果两者完全同一,那么创作的意义何在?如果两者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批评与阐释的最终依据又在哪里呢?
迄今为止,贺享雍的作品大致可分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两个部分,贺享雍作品的这两个板块,从写作的时间顺序上来说,短篇小说在前,长篇小说在后,这是很清楚的。如果从整体关系而言,不妨认为,他的短篇写作就是在为长篇创作作准备,而长篇小说也可视为短篇作品的一种综合,这是从题材方面而言的;分而观之,短篇与长篇又有其各自不同的文体特征和美学价值。本文主要讨论贺享雍的中、短篇创作。
一、作品的基调
贺享雍最初的作品《山村明月夜》,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伊始。正是在那个时候,中国农村迎来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好的历史时期。改革率先在农村开始,联产承包责任制给农民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生活在发生新的变化,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在发生新的变化。在不少得风气之先的作家笔下,出现了一批表现农民新的精神风貌的作品。有人在评价这些小说时,敏锐地准确地指出,它们“显示了精神的解放”。
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烟尘,正在一天天散开,乡场上也如阳光透射灰雾,正在一刻刻改变模样,庄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来。
何士光在其短篇小说《乡场上》结尾处的抒情描写,正是表现了这样一种精神的氛围。小说形象地告诉人们,在党的农村经济政策贯彻后,不仅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而且促使农民摆脱了旧的思想束缚和时代因袭的精神重负,恢复了人的尊严和价值。
应该说《山村明月夜》也是属于《乡场上》一类作品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农村青年追求婚姻自主的喜剧性的故事,作品描写了山村姑娘的冰雪聪明,表现了年轻的主人公争取幸福的勇气和决心,同时也揭示出婚姻悲剧的根源就在于生活的贫困和精神文化的落后。
小说结尾处也有一段情景交融的描写:
月亮冲出了浮云,柔水似的银辉更加璀璨晶莹,洒满了大地。然而,蓝蓝的天幕上,前面挂着一块更大更厚的积云,皎洁的月光又将被积云遮住,她还能冲出来吗……
分明在希望中又藏着疑虑,明朗中还隐含着忧郁。比较以上两段文字,可以看出微妙的差异。这使人想起周克芹同时期的短篇《山月不知心里事》,两个四川老乡好像可以彼此引为同调,渠江边上的这一轮山月和沱江边上的山月似乎有更多的相似。在贺享雍后来所写的一系列短篇小说以及在他的长篇小说中,也总是有着一份相同的忧思和沉郁,撩拨着读者的心弦。沉郁的格调实在是其小说的一个显著的特征。
若是在阅读时对不同的篇目加以比较,这种沉郁的格调在表现形式上有两点值得玩味。一是如上所述,本来是一篇喜剧性的故事,结尾时却透露出主人公一丝隐忧的愁绪,但细细一想,确乎又非突兀的一笔。三个姑娘以“巧计”制胜到底有几分侥幸,愚昧落后的势力并非就此铩羽而归。在这个意义上,主人公们为争取幸福而作出的抗争其实依然没有结束。
在《郭家湾的子孙》中,讲述年轻的寡妇肖槐玉,为了全村人的利益,以自己的机智和胆略,只身与“电老虎”相周旋。但她的所作所为却遭到了乡亲们的误解,当孤独无助的槐玉消失不见的时候,郭家湾的人却“并不在意”,直到“电老虎”栽了跟斗,人们才又想起了她。郭家湾人坐享肖槐玉带给他们的胜利,留给读者的感觉却是“沉甸甸的”别有一番滋味。
另一种形式表现为,通篇是低调沉郁的,而结尾却云开雾散,仿佛一下子明朗起来。
《五月人倍忙》设置了一个家事和公务的矛盾。加明和云芝是一对年轻的恩爱夫妻。加明在公社任管委会干部,长年在外,公务繁忙,家务事、庄稼活、照管两个孩子,里里外外全压在云芝一个人身上,其苦其累,可想而知。做丈夫的心里时感愧疚,而又始终无暇顾及,矛盾日积月累,终究达至临界极限。女人再也承受不住加之于她的重负了,冲突爆发,给丈夫下了最后通牒:不栽完秧子就别想离家,不然就离婚散伙。加明犹豫再三,虽万般无奈,终于还是不辞而别。小说描写加明在路上等车,云芝出乎意外地赶到了车站,原来她是来给丈夫认错的——
怕你生气,来给你说说。都是我一时心眼儿窄,不该……我……
加明眼睛湿润,喉头发酸,不知说什么才好。于是遂和好如初。
这个弯子云芝是怎么转过去的?情感的梗阻真的是豁然而通?这里,作者的“意图”如何,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实际的艺术效果是,在读者心目中,“团圆”的结局传达出来的,是无法排遣的郁苦和对“他们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的挂虑。
顺便提一下,长篇小说《苍凉后土》的情节发展也是先抑后扬,主人公们在一个接一个的灾难面前,已是心滞力绌,痛苦不堪,最后却是拨云见“青天”(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呈现出一个光明朗照的境界。这个结局的处理与《五月人倍忙》看似相似,其实大为不同。短篇的情节转折看似出乎意外,又在情理之中,而长篇却显出人为的勉强。正如有论者所言,如此结局“不知道究竟是应当使人高兴,还是更加令人感到悲哀”。
这由此表明,上述两种表现形式——先扬后抑和先抑后扬,形式相反而意蕴相同,都是通过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把沉郁的情感调子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以手法和效果而言,先抑后扬,以喜写悲,韵致却更显含蓄。
这样,我们就找到了贺享雍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的风格特征,这就是沉郁的格调。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论是人物的内心,还是周遭的环境,也无论是矛盾的纠结,还是情感的激荡,我们都能感觉到它低调的旋律。
二、短篇小说中的农村干部形象
把贺享雍的中、短篇小说中主要角色作一个简单统计就会发现,他写得最多的人物就是普通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尤其是干部形象,在他笔下更显突出和生动。似乎他在描写这些人物时,情感更投入,并且融入了更多的思考。
小说中出现的基层干部,有《郭家湾的子孙》和《村长三记》中的村长,《五月人倍忙》中的公社管委会主任,《客至》《幽静之地》和《末等官》三篇所写的都是党委书记,这些无疑都与作者的自身经历和他对人物的深切体验密切相关。
《村长三记》写了三个小故事。
《兜圈》写村长为了完成粮油入库的收购任务,在毒日头里一道道沟、一道道梁地跑来跑去,逐家挨户催促征收。村民不知道上头又要摊派征缴什么了,就山上山下地跟村长兜圈子。村长忙活了大半天,却见不着一个人影。而他的管辖范围竟是三百多户人,七百多道沟沟梁梁。七百多道沟沟梁梁和一个孤单疲惫的身影,就是小说凸现出来的意象。
《午炊》讲述的是一个有“米”而无“巧妇”的故事。乡上来协助村里搞计划生育,为安排当天的午炊犯愁。找到一个女人不肯做,找两人也不答应,最后只有求到自己的老婆,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女人不但不应允,干脆锁上灶屋,一走了之。
第三“记”:《过年》。一村妇连生三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村长下令挑走了她家的粮食,牵走了猪。谁知过年时节,女人竟闯进了村长的家门,又哭又闹,掀翻了一桌摆好的杯盘碗盏,还和村长老婆抓扯厮打。等到一场风波好不容易平息,自己的女人又哭又闹起来:“都是你这个砍脑壳、挨刀的,大年三十也不清静,我、我不和你过了……”
三个故事篇幅都很短小,写得极为精彩而且生动传神。这些事都是农村中经常发生的,对于贺享雍来说,显然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好像是顺手拈来,随意成篇,没有经过多少构思似的,给人以毫不费力的感觉,但是读来却有极强的生活实感,有一种很尖锐的穿透力。三篇虽然都以写事为主,没有去细细刻画人物,但是却写出了人物的生存状态,写出了他们的左右两难和上下无奈的处境。他们仿佛在夹缝中生存,上有层层领导,在下直接面对农民,我们不妨把贺享雍笔下的这种类型的人物称之为夹缝中的“末等官”。《兜圈》中有一首童谣,仿佛是为他们画出了一个剪影:
村长村长你莫吼,你是一条撵山狗。
上头叫你叨兔儿,你就不敢咬毛狗。
我相信,“末等官”这个人物类型的“共名”,完全可以在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中贴上自己的标记。
贺享雍的这类小说虽然没有着力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但它以对现实的极度贴近,近距离地对生活的逼视,确实抓住了一种典型的矛盾,写出了典型的生活环境和典型的生存境况。
《客至》中的“客”,是指上面派下来的所谓“抗旱工作队”。这伙人打着“抗旱”的旗帜,整日里不是打麻将,就是钓鱼,还让人陪着游山玩水看风景。乡党委书记老吴心里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来不敢得罪,二来又想争取到一笔抗旱款子,所以还是被迫为他们安排了一个拍电视的抗旱场面。小说旨在揭露领导干部中弄虚作假、形式主义的不良风气,同时也写出了基层干部两难的苦处。小说结尾处,忽然天降大雨,冲散了“客人”们的好戏,这寓意嘲讽的一笔,却也把“主人”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如果只是一味地写无奈,就容易导致单向地看取生活,同时也把人物性格简单化了,这样写出的生活就会流于平面,人也会是平面的画像。正如斯蒂文孙所说,小说是环境的诗。人的情感有的是主动的,有的是被动的,人的行为也分成两类:主动的行为与被环境压迫的行为。同样是表现人物的无奈,而在《末等官》中,由于写出了主人公、乡党委书记王光明多方面的性格特点和他的无奈而有为的精神逻辑,而不仅仅是环境的被动产物,因而也就写出了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个性。
小说中有这样的一个细节:县委书记路过下湿田改造工地,情况也不弄清楚,下车伊始就瞎指挥。挨批的人心里窝火,头也没抬就给他顶了回去:“你球吃多了,就知道瞎指挥!”县委书记气得够呛,急着去找王光明。当他转过身,那人早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为了化解县委书记的火气,王光明就说:“这人不是本乡的,如果是,谁还不认识县委书记?”如此,靠着他的机智,平息了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这个细节既表现了农村基层干部带有普遍性的特征:知上知下,灵活、务实,又写出了王光明厚道的性格。
随着情节的推移,作品又展示出王光明性格中的另一面,而且是更主要的一面:耿介、正直,在是非原则上不含糊,不绕弯。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写王光明过生日,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来了不少,气氛很是热闹。来贺喜的人中,有一个叫任老大的,是王光明的表亲。此人平常称霸乡里,加上他妹丈任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是有恃无恐。头天晚上,刚好有人向王光明告了他欺负孤儿寡妇的事,引起了他的极大愤慨。他不管什么沾亲带戚,也不顾任老大后台怎样,酒席宴上就把姓任的狠狠骂了一顿。后来老婆、儿子都埋怨他,他却说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
这样写人,既写出了基层干部的共性,又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在对比刻画中,使人物更显丰富、立体。如果只写出人物的机巧,不免就落入油滑,如果只写性格的方正,就会减少生活的实感。王光明的确是贺享雍三篇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人物,称得上是一个颇具典型性格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
《末等官》在写法上很有些独特。一是事件众多,叙述密集。正如王光明说的:“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诸如农事生产、基本建设、征粮催款、计划生育,以及种种经济矛盾,民事纠纷,此外还写了王光明个人的家庭问题。叙述时固有详细,结构上却穿插重叠就像一件叫花子的百衲衣,密密麻麻地织在一起。二是文字排列绵密相连,不分段,不分行,读起来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叙事话语如同泥流漫延开来,人物、事件和文字的黏土、叙述的泥流搅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块泥板,而王光明的身影就在这块泥板上清晰地凸印出来。
三、贺享雍短篇小说的艺术特点
一般说来,读者要求于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是写好人物和故事。理论上我们可以说,故事与人物密不可分,具体到一篇小说中,就有可能出现或偏于故事,或偏于人物的差别;在类别上这就出现了情节小说和人物小说的区分。当然,在作品中把二者结合得很好的例子也是不少的。除了故事,连贯的动作和情节的安排,还有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供作家选择,用来描写和塑造人物,如场景、画面、形形色色的细节和心理表现等。
从贺享雍的前期作品中,我们可以揣测他多少也曾受到过故事的诱惑。
但从整体上看,他的小说大多短小精悍,并不以故事性取胜,我以为艺术上比较突出的是下述两个方面:
(一)用绘画手法展示生活的变化
贺享雍的短篇集子中有一篇很有特色的小说《河街彩画》。它没有故事,也没有单个的人物,自始至终,只是同一幅画面在不同时间中的色调、光影和氛围的变换。这一幅“画”,就是“河街”:临江的吊脚楼、楼前辟出一条狭长的带子——镶着青沙石板的路面;河街上面是楼堂馆舍,房屋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河街里面一道千米古墙,墙头十多株千年古榕树,铜干铁枝,叶大如掌,浓荫罩住了整整一条河街……
河街过去曾经有过气派骄人的岁月,如今早已失去昔日的风光,一座座高楼和新的市镇拔地而起,河街就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了陈年老货,日益冷清——河街人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妇人。
谁知忽有一日,省里电视台专门来此拍摄电视,镜头中的河街重新显出了庄重、古朴而典雅的风貌。电视播出之后,随即引来游览观光的客人,河街的身价倍涨,河街人脸上又有了光彩。
但是河街毕竟太古老了。在历经漫长的岁月之后,大墙一天天在倾斜,古榕树已经不能支撑风雨,沿街的破屋早就成了危房——河街的人在焦急中盼望、期待……
《河街》既是一块凝固的化石般的风物,又是一轴滚动变换的历史长卷,画中忽动忽静。光影明灭,蕴含着无尽的沧桑。它是一幅描绘景物的画面,更是一幅描绘内心的画面,一幅心境和情感的画面。同一幅画面,画中人和看画人位置有别,同是看画人,角度不同,引起的情绪也各有差异。小说以轻松幽默的语调所传达的画外之音,言外之旨,便都留给读者去思考、玩味了。
“画面”是借自绘画艺术的一个术语,通过比喻转换使用于小说批评。从小说的角度来说,所谓“画面”包括背景描绘,创造人物活动的环境、氛围,其作用是为戏剧性场面作准备。广而言之,叙述、纪事、概括等修辞方式也都属于画面的性质。换句话说,凡在作品中描写的内容是由叙述者加以说明、解释、评论的,都可以归入画面的范畴。反之,人物发出动作,自己活动,便称之为场面(借自戏剧的术语)。场面直接呈现给读者,让读者自己来看,而画面则是从作者为读者选定、指示的位置和角度来看。打个比方来说,展览中的实物展品属于场面(场景),而图片、文字介绍和解说员的解说,则属于画面的性质。一般来说,一篇小说总是交替使用画面和场景。如果只有场景,就成了只有对话和动作提示的戏剧剧本,而只使用画面手法而无场景的小说,可以说极为少见。在这个意义上说,《河街》以画面手法为主的表现形式是很独特的。
《最后一次社祭》全篇结构的关键就是三幅画面的交替和对比。其一,是对于两次社祭的描写,一次热闹,一次冷清,虽然同在一个地方,情景却是大相径庭。第一次社祭,由爷爷的曾爷爷主持,会同三姓祠堂族长,联合大祭土地,仪式庄重,场面肃然,十分壮观。这是画面一。画面二:第二次社祭,昔日的土地庙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一个石洞。祭祀者只有爷爷一人孤独地面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土地神像。画面三:土地神栖身之处变成了竖着高大钻机、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钻机飞转,翻起黑褐色的泥浆,推土机很快就要把大梁子的山坡夷为平地。
画面的置换和对照用隐喻的修辞,表现了乡土社会和现代文明的交汇、碰撞,揭示出传统的农本观念和现代化的矛盾。同时,画面的排列标明了时间的方向,清晰地显示了历史变迁的轨迹。
(二)抓住戏剧性情节和典型场景提示生活的矛盾
我们知道,一个并不真正需要的场景,一个没有特殊作用或是缺乏构思而产生不了效果的场景,是小说的弱点,这是小说家始终要警惕的。这样的弱点在贺享雍的有些篇章中也曾出现。比如《山村明月夜》通篇都缺少富于表现力的场景,《最后一次社祭》描写主人公在公署里的场景就显得平淡而缺乏效果。
在阅读小说时我们通常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缺乏典型性和富于表现力场景的小说,往往反而是场景过多并且转换频繁。显然,一个理想的场景对展示人物的动作、心理,推动情节发展,揭示矛盾,具有直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要写出这样的场景,就需要相当精致的技巧,并不是简单地提供一个让人物活动的场面就可以完事大吉。
贺享雍配置场景的技巧特征在于,他将戏剧的情节和场景融合起来,达到了一种有机的统一。而显示出这种技巧的篇章,往往是结构浑然整一,叙述简洁凝练,而且篇幅也比较短小,因为最好的手法常常也是最经济的手法。
《幽静之地》叙述了一件“闻所未闻”之事。一家农户出殡,因为外面的小路太弯太窄,十六个人抬的棺材难以通过,于是取道另一家的地坝而行。这家人认为死人给他家带来了晦气,就舀了一碗米冲棺材撒。死者那边不依,将棺材停在这家堂屋口,说是撒米搅了亡灵,如不重新招魂开路,就停住棺材不走。双方争执不休,于是把官司打到了乡政府。
这就展示出了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景——好戏开场了。一个有趣的开场,加上一个精彩的收场,中间演出一幕好戏,戏剧性的情节就这样串联起来了。
乡党委书记是一个文弱书生,大学毕业,且是政治系高材生,可是面对这场官司,左说右劝,道理说尽,就是解决不了。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书记茫然无措,下不了台的时候,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骤然响起:“娘的个×,给我统统站起来!”书记身后耸立起一个魁梧的大汉。“娘的×!我看你们哪个龟儿子敢不服从解决!”只听他一阵厉声喝骂,威胁说如果不立即抬走棺材,就把死人拉去火化,然后双方各罚款二十元。转瞬之间,争吵顿时平息,两家不但各自掏钱认罚,还连声表示服从裁决,最后蔫儿头耷脑地离开了乡政府。待一众人等散尽,书记批评大汉说:“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待群众?群众愚昧落后,我们应该多做启发、宣传工作……”这个大汉是个转业军人,曾在珍宝岛打过仗。他不以为然地打断书记的话,说:“你给他们讲了半天大道理,他们为什么不听你的?对待这些东西,不蛮横不行,大道理哄小孩去!”
这是一个很有喜剧色彩,却又使人笑不出来的戏剧性场景。场景引发兴趣,提出问题,解决冲突,使用这种直接呈现的场景,就是让读者直接观看,仿佛参与到事件或是做一个旁观者。小说的这种修辞手段好像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它在询问读者:书记的解决方法你以为如何?大汉的方法又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如果让你来解决问题,你会怎样处理?“戏”已演完,作者似乎不作任何解释、评价,这就把答案留给了读者,让读者去思考。反之,我们设想,要是不使用这种戏剧手法,而是作者站出来评说、解答一番,那该是什么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品中那个旁观者就显得有些多余,他最后表露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恼”,也似乎成了多此一举的赘笔。
下面再来看一短篇:《花花轿儿出山来》。我认为,无论从艺术的完整性,还是从艺术效果的纯粹性来看,《花花轿儿出山来》都算得上贺享雍短篇小说中的上品。
《花花轿儿出山来》的结构与《幽静之地》相仿佛,同样是由情节的自然铺垫,水到渠成地推演到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这种结构很像是一出独幕剧。所以,后来小说被改成现代川剧后,获得了四川省调演剧作创作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古色古香的花花轿儿,长长溜溜的送亲队伍,花轿晃悠,鼓乐齐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鱼贯雁行在山间小道上……好一幅有声有色的山乡风情画。在山垭间的公路上,两支接亲的人马不期而遇,碰到了一起。后边来的是一辆轿车,车内的一对新人要赶到工厂里去参加集体婚礼。按当地风俗,两堂“期会”(接亲的队伍称作期会)同了路,或者依先来后到的顺序走,或者后来向先到的打发让路钱,两边的新娘再交换一根帕儿。工厂里的新郎按乡下规矩,一一照办,这边抬花轿的伙计便准备让路放行,让轿车先走。谁知就在此时,坐在花轿中的新娘满香,在轿中猛然发出一声呼喊:“我要走前头!”满香的态度很坚决,无论对方怎样说好话,讲道理,她都不听,执意要走在前面。她认为要是让别人占了先,就会抢走她一生的幸福。最后是轿车上的新人没有办法,只有跟在满香的花花轿儿后边,慢慢朝前蠕动。
两支接亲的队伍谁先让,在农村姑娘满香的心中竟然是一场关系着自己幸福的命运之争,公路上的交锋对应着轿中人内心的交锋,于是我们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便听到了紧张的旋律,在这一出喜剧中看见了双重的戏剧性场面——一个场面在公路上,一个场面在人物的心灵中。一个场面是喜剧,另一个场面则是悲剧。在喜剧中我们体会到内在讽刺力量,在悲剧中我们却对主人公寄予怜悯和同情。
《花花轿儿出山来》与《幽静之地》一样,其喜剧手法所传达的审美意味很值得探究。历来的喜剧理论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叔本华认为,喜剧性的本质在于荒谬与合乎情理之间的矛盾,我认为,把这个定义用在此处倒是十分合适的。
在本文的第一节中,我们曾分析过贺享雍作品的基调,很明显,在本节所涉及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那一种沉郁的调子和文中显露的忧患意识。贺享雍的这一类以农民为主角的作品,大致该归于乡土风俗小说的范畴,笔触所指,多写乡村中愚昧的原始性的信仰、奇特的风土民情、落后的礼仪习俗和在历史重负、传统因袭束缚下的闭塞心态。贺享雍以一个农民作家的双重身份,审视和反思他生长其间的乡土家园,既不回避农民心理障碍和精神弱点,又对他们寄予深挚的同情。从这些方面来看,他的这类小说基本上还是属于五四以来乡土写实一派的路子,当然也带着新的时代印迹——毕竟,现代文明的脚步声已经逼得更近,也更加峻急和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