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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兹曼一边等巡警赶来,一边逐户敲门。柴门霍夫的大多数房客晚上都在外面,不是身体在外面就是心在外面。至于那些开了门的,兰兹曼觉得还不如去敲赫尔希科维茨聋哑学校的房门。这里的房客全是神经紧张、思维混乱、脾气暴躁的犹太怪胎,在兰兹曼看来,这天晚上他们并不比平时更紧张,也没有谁看起来像刚拿了把大口径手枪抵着别人脑瓜残忍地放了一枪。
“这群蠢牛在浪费我的时间。”兰兹曼对特内伯伊说,“还有你,你确定没见到反常的人或事?”
“没有,警探。”
“你也是头蠢牛,特内伯伊。”
“我不否认。”
“员工通道呢?”
“送货的也会从那里走,”特内伯伊说,“早知道我就会在那儿安个警报器。”
兰兹曼要特内伯伊打电话给白班经理和周末值班经理,两位从温柔乡中爬起来的绅士均赞同特内伯伊的说法,表示据他们所知,从来没人打电话给死者,也没人找过他。从来没有,从他住进来到现在都没有。没有访客、没有朋友,连马尼拉珍珠餐馆的外卖生也没服务过他。这么说来,兰兹曼心想,他比拉斯克还是要幸运一点——偶尔会有罗梅尔餐馆的访客给他送来棕色纸袋装的菲式春卷。
“我去检查屋顶。”兰兹曼说,“别让任何人离开,巡警到了喊我一声。”
兰兹曼搭乘升降机到八楼,踏着镶了铁边的水泥台阶嗵嗵嗵地爬到了屋顶。他先是沿着边缘转了一圈,视线扫及马克思·诺尔道街,以及街对面黑潭旅馆的屋顶。然后他分别站在北侧、东侧和南侧的挂檐板上方,定睛俯瞰了一会儿周围那些矮了六七层的房子。在钠蒸汽街灯的照射下,尘雾弥漫的锡特卡看上去一片橙黄,还有些半透明,让兰兹曼想到了鸡油煎的洋葱。他放眼远望,只见这片犹太人天涯家园的万家灯火从西边的埃奇克姆火山[1]燃起,一路点亮桑德群岛的七十二座填岛、黑海商业区、海里布岬、南锡特卡和纳齐塔西尔区、哈卡维区与锡特卡老城区,直到东边的巴拉诺夫山才黯淡下去。远处,欧什特伦岛[2]上,“安全别针”[3]的塔尖闪烁不停,警告着飞机和犹太佬。那是世界博览会硕果仅存的遗迹。兰兹曼能闻到罐头工厂鱼内脏的腥味、马尼拉珍珠餐馆的油味、出租车的尾气味,还有两个街区外格林斯普恩毛毡厂新鲜出炉的毛毡帽的醉人香味。
“上面的感觉真不赖。”兰兹曼回到大堂,看着烟缸、泛黄的沙发和常被三两房客占据着玩皮纳克尔[4]消磨时间的破旧桌椅,感慨道,“我应该经常上去转转。”
“地下室呢?”特内伯伊说,“你也要下去看看吗?”
“地下室,”兰兹曼的心脏不禁像棋盘上的马“咚”地一跳,“我最好还是去一下。”
兰兹曼是条硬汉,热衷冒险。他处事强硬、鲁莽、混账,背后常被人骂是个疯了的狗娘养的。他降服过黑帮大佬和变态凶嫌,吃过枪子,挨过暴揍,尝过寒冻和灼烧的滋味。钢筋水泥丛林的枪林弹雨、南达科他州的黑熊栖息地都没能挡住他追捕嫌犯的脚步,登高、人群、毒蛇、熊熊燃烧的房屋、仇恨警察的猛犬,他也全不屑一顾。但是,只要走进无光的暗室,他就会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他前妻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梅耶·兰兹曼警探怕黑。
“要我跟你一起去?”特内伯伊像是随口一说。其实敏感的男泼妇特内伯伊话里有话。
他装作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把他妈的手电筒递来。”他说。
地下室入口的门一打开,一股夹杂着樟脑味、燃油味和冰冷尘埃味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兰兹曼拽了下灯绳打开一盏灯,屏住呼吸,朝下面走去。
兰兹曼走下台阶,穿行在失物保管间,只见架子上和小隔间里堆放着上千件房客遗弃或遗忘在旅馆的物品,蔚为壮观:不成对的鞋子、皮帽、一只小号、一艘发条齐柏林飞艇;一批包括伊斯坦布尔奥费恩交响乐团录音全集在内的老式腊筒唱片;一把伐木工人的斧头、两辆自行车、一副装在旅馆杯子里的假牙;假发、拐杖、一个玻璃眼珠、人体模型推销员留下的假手;祈祷书、装在天鹅绒拉链袋里的祈祷斗篷、一尊奇异的象头婴儿雕像;两个原本装软饮料的木质板条箱,一个塞满钥匙,另一个装着全套美容美发工具,从电烫斗到睫毛夹应有尽有;美好日子里的家族裱框照片;一个神秘的螺旋形塑胶制品,也许是性玩具或避孕器,要么就是专利塑身衣;甚至还有个犹太佬留下了一个野貂标本,毛皮光滑,目光轻佻,玻璃眼珠像被涂了墨汁。
兰兹曼用铅笔探了探板条箱里的钥匙,审视了每顶皮帽的里子,拨开书架上丢弃的平装书,摸了摸后面的搁板。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闻得到自己呼出的酒气,在寂静之声中浸了几分钟后,耳朵里脉搏的跳动越来越清晰,像是屋里有人在对话。他到热水槽的后方看了下,见几个水槽被铁条拴在一起,仿佛即将赴死的革命同志。
隔壁是洗衣间。兰兹曼拽了下灯绳,没亮。屋里漆黑一片,比失物保管间要黑上百倍。除了光秃秃的墙面、断掉的接管和地上的排水孔,兰兹曼什么都看不见。柴门霍夫已有多年不自行洗涤衣物了。兰兹曼蹲下来查看排水孔,里面是浓浓的黑暗和油污,他感觉肚子抽搐了一下,像是有虫在蠕动。他压了压手指,左右扭了扭脖子,颈关节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洗衣间的最里头是道门,由三块厚木板加上一块斜木板钉成,通往地下室的最后一个空间——槽隙[5]。门闩的角色由一圈绳子担任,绕在了两根短钉上。
槽隙。这个词让兰兹曼不寒而栗。
他判断着可能性:这时候藏身于槽隙,别说职业杀手不会,就是业余杀手也不会,甚至连疯子恐怕都不会。好吧,就算他藏在里面,可从里面把绳子绕回短钉上可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事实上,光凭这个简单的逻辑就能让兰兹曼转身离去。但他终究还是开启手电筒,用牙齿咬住,然后卷起裤腿,屈膝跪了下来。这真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可实际上,故意和自己过不去、故意和别人过不去、故意和这个世界过不去,这些不仅是兰兹曼和他的同仁们从前辈那里唯一继承的传统,也是他们的娱乐方式。他单手从枪套中掏出史密斯-威森三九式手枪,另一只手扯住绳子,将槽隙之门一把拉开。
“出来!”他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听上去像是个惊慌的老头儿。
他在屋顶上的喜悦心情就像烧断的灯丝一样冷却了下来。他的夜晚总是被白白地浪费掉,生活和事业也是状况百出,就连他居住的城市也好似一个即将熄灭的灯泡。
他费力地将上半身挤进了槽隙。那里很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鼠屎的味道。那盏小手电的光束如水一般向外流淌,照亮一切,却又模糊了一切。煤渣墙,泥地面,以及电线和泡沫绝缘材料乱糟糟缠成一团的天花板。槽隙后面的泥地面中间有块圆形胶合板,看上去像是洞穴的盖子,周围用金属框固定,与地面平齐。兰兹曼屏住呼吸,抑制住内心的惶恐,向胶合板爬去,心中暗自决定在这里待到最后时刻。金属框周边的尘土没有踩过的痕迹,圆形胶合板和金属框上的灰尘也很均匀,既无印痕又无条痕,绝无可能有人碰过。兰兹曼将指甲伸进金属框和胶合板之间,掀开了简陋的盖子。循着手电筒的光亮,只见盖子下面是一个黑不见底的螺纹铝制管道,管壁上还安有铁制阶梯。原来那金属框就是铝制管道管壁的上缘,看直径刚好能容下一个变态成年男子,或者一个不像兰兹曼那么怕黑的犹太条子。他紧紧抓住史密斯-威森,竭力压制着朝黑暗开枪的疯狂冲动。最后只听“哐啷”一声,胶合板被他盖回原处。他绝不下去!
黑暗,拽着他的领子,扯着他的袖子,紧追不舍地跟着他上了楼梯回到大堂。
“一无所获。”兰兹曼强打起笑脸,对特内伯伊说。这四个字也许是预言,预示着伊曼纽尔·拉斯克命案的最终调查结果;也许是宣言,宣布了他对拉斯克活着时得到了什么、死后又得到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看法;也许是领悟,悟到了他的家乡在主权归还后的结局。“一无所获。”
“你知道科恩怎么说?”特内伯伊说,“他说这家旅馆闹鬼。”科恩是白班经理。“他还说这只鬼很调皮捣蛋,喜欢乱搬东西。他觉得是柴门霍夫教授。”
“如果这鬼地方的老板用我的名字来给它命名,”兰兹曼说,“我死后也会来闹的。”
“谁知道呢,”特内伯伊道,“尤其是这年头。”
这年头怪事连连。在波沃罗特内角[6],一只猫和兔子交配,生出几只可爱的怪胎,它们的照片还登上《锡特卡托格报》头版,为那期报纸增色不少。二月,锡特卡特区有五百名目击者赌咒发誓,说连续两晚看到闪耀的极光勾勒出一张人脸的轮廓,还有大胡子和侧边发辫。一场激烈的争辩由此展开,天空中出现的这位大胡子圣人是何许人也?他有无在微笑(或只是轻微打嗝)?为何以这种奇诡的方式在空中现身?而就在上周,在奇特洛夫斯基大道上的一家犹太屠宰场,一位屠夫按住一只鸡,挥起青铜刀刚准备下手,那只鸡竟然开口用阿拉姆语[7]说:弥赛亚[8]就要降临。那一瞬间完全是惊惶与鸡毛齐飞。据《锡特卡托格报》报道,在成为一碗鸡汤之前,那只神奇的鸡还留下了几个令人吃惊的预言,不过它并没有预言到自己几分钟后就会像神一样归于沉默。兰兹曼心里很清楚:只要随便研究一下档案,就会发现犹太人和鸡的命运息息相关,只要鸡遇不测,犹太人便厄运将至。
[1]埃奇克姆火山(Mount Edgecumbe),阿拉斯加的一座休眠火山,位于亚历山大群岛克鲁佐夫岛的南端。
[2]欧什特伦岛(Oysshtelung Island),源自意第绪语,意为展览、展览会。
[3]犹太人在世界博览会时建造的塔形大厦“应许圣堂塔”的别称。
[4]皮纳克尔(Pinochle),一种纸牌游戏。
[5]供电线或水管等通过的低矮空间。
[6]波沃罗特内角(Cape Povorotny),位于俄罗斯滨海边疆区日本海域的一个海角。
[7]阿拉姆语(Aramaic),闪米特语族的一种语言,与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相近,被认为是耶稣基督时代的犹太人的日常用语。
[8]弥赛亚(Messiah),意指受神指派来拯救世界的救世主。基督教认为耶稣就是弥赛亚,而犹太教信徒则予以否认,并仍然期待他们心中的弥赛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