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祝盟第十

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套装共2册) 作者:张灯 著


祝盟第十

天地定位,祀徧羣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1)。犧盛惟馨,本於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2)。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無作,草木歸其澤。”則上皇祝文,爰在茲矣(3)。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於言矣(4)。至於商履,聖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之文也(5)。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於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於迎日之拜(6);“夙興夜處”,言於祔廟之祝;“多福無疆”,布於少牢之饋(7):宜社類禡,莫不有文,所以寅虔於神祇,嚴恭於宗廟也(8)。春秋已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9)。至於張老成[賀]室,致善[美]於歌哭之禱;蒯聵臨戰,獲佑於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於祝矣(10)。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纚[麗]也。漢之羣祀,肅其旨[百]禮,既總碩儒之儀[義],亦參方士之術(11),所以祕祝移過,異於成湯之心;侲子敺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12)。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駡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呪,務於善駡。唯陳思《誥咎》,裁以正義矣(13)。若乃《禮》之祭祀[祝],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讚言行,祭而兼讚,蓋引神[伸]而作也(14)。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内史執策(15)。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爲文也,是以義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祝儀(16)。太史所作之讚,因周之祝文也(17)

天地定位,上下分判,便能遍祭衆多的神祇了。恭敬地祭畢“六宗”之神,再依次遙作“三望”之祀,於是,甘雨和風普降人間,黍稷五穀茁壯生長,這正是億萬民衆所企盼的,美報神靈的祝禱禮儀也就從此產生了。祭牲祭穀的馨香,其實源於君王的明德;祝史陳辭的虔信,則又依賴於文辭的美善。早年,神農最先設置蜡祭,用以祭祀八位神明。其祭辭這樣說:“堤岸啊,恢復其原有的穩固!洪水啊,退回至溝壑山谷!昆蟲啊,不要再危害莊稼!草木啊,回歸到沼澤江湖!”遠古上皇的祝文,於是就留存在這裏了。舜時的春祭則說:“扛起這長長的犁耜,耕耘那南山的田畝,但願四海之内,都能豐收富有。”福民利民的思想情志,言辭中已表白得相當的充分。到了商湯,聖明恭敬,德望日升。用黑色的公牛祭告上天,將萬方罪愆歸咎本人,這是他郊祭祝告的言詞;乘坐素車前去禱告旱情,以六大過錯責備自身,則又是他祈求降雨的祝文。及至周朝有太祝之職,統一執掌“六祝”之辭,於是,“萬物齊生”之言,在郊祭天地的祝文中呈獻;“普照壯麗”之辭,於拜祭日神的祀禮中唱誦;“早起夜寐”的表白,在先祖靈廟的祔祝中述說;而“多福無疆”的祝願,則又在少牢禮儀中向子孫傳達。總之,宜、社、類、禡等種種祭祀活動,無不都有祝文爲其先導,目的在於向天地神明奉上虔敬,對宗廟祖先表示恭謹。春秋時期以後,還出現一些輕慢而又諂媚的祝祭,祝史奉獻的祭品祭辭,甚至到了無神不敬的地步。張老前往祝賀趙武新居,致以美辭,有讚其壯美堪行歌哭諸儀的禱詞;蒯聵臨戰之際祝告祖先,獲求護佑,又作無傷筋骨成就大事式的祈請,這就説明,即便處於倉促困頓的境地,也是務必例行祝禱之儀的了。再如像《楚辭》裏的《招魂》,(其實也不很規範,)祇能稱得是祝辭中的華麗之作罷了。漢代以後祭祀羣神,雖則敬崇歷朝的禮儀,並且還綜合了大儒的建議,參酌了方士的術數,但即便如此,秘祝將過錯推給臣民,已經違背了成湯的自責之心;童子搖鼓以驅邪避疫,則更類同於越人的巫祝之儀。至此,祝祀之儀也就漸漸地產生質變了。又比如說,相傳黃帝曾作祝邪之文,東方朔又寫過駡鬼之書,這以後凡是譴責性的祝文,因而便有務求善駡的特點。惟有曹植所作的《誥咎》之文,體式纔回歸到了正確的軌道。其實,《儀禮》記述的祭祀祝告,原祇爲告請神靈前來享用;到了漢魏時期的祭文,還要兼讚受祭者生前的言行,祭祀且又兼而致讚,想來也應是祭祀中延伸出來的寫法了。再如漢代祭祀皇陵的哀策,也是前世流轉而成的文體。周穆王的妃子盛姬早亡,就曾由内史執掌策命。然而那時所謂的策文,本是用以書寫諡贈的,因爲有哀悼的内容,於是又變成爲祝文,所以性質便與誄文相同,而文辭實際又爲禀告神靈,由此形成以誄開頭、致哀結尾,類乎頌辭、又合祝儀的文體。那末,漢代太史所致的哀策,其實正是沿襲周朝而來的祝辭了。

【註釋】

(1)徧:同“遍”。 六宗:古代尊祀的六神。具體說法衆多,一般多據《尚書》王肅注和孔安國傳,解指四時、寒暑、日、月、星、水旱六神。宗,尊崇,這裏任名詞,謂宗崇之神。禋(yīn):鄭玄注謂升煙祭天,王肅注云“精意以享”,故禋應指最隆重的祭祀。 三望:祭祀名,指祭泰山、河、海三位地神。因是遙望而祭,故稱“三望”。咸秩:全都依次祭祀。 黍稷:黃米類穀物,這裏泛指五穀。 兆民:億萬民衆。古稱百萬、萬億爲“兆”,指極多。仰:仰望,引申指希望、企盼。

(2)犧盛:祭祀用的容器,犧獻牛羊,盛裝穀物。這裏指祭物。馨:祭物散發的香氣。 明德:僞《尚書·君陳》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古人以爲明德之君的祭品纔能散發馨香,方能爲神靈所接受。 祝史:掌管祭祀祝告的官員。古代這類司職選善文辭者擔任,故祝、史同稱。

(3)伊耆(qí):一說指神農,一說爲帝堯。劉勰這裏稱伊耆爲“上皇”,祝辭舉例也依三皇、五帝再至商周的次序,此伊耆實應謂神農氏。蜡(zhà):同“”,祭名,蜡祭指年終合祭衆神。 八神:《禮記·郊特牲》正文中已列八神之名,鄭玄注歸納爲:先嗇(指神農,教民稼穡)、司嗇(指后稷,最早發明耕耘)、農、郵表畷(zhuò,田畯建亭居住以守望莊稼)、貓虎、坊(即堤壩)、水庸(灌排用的水溝)、昆蟲。原都爲人、生靈或器物,因有益於民而被奉爲神。有註家以秦祀所敬八神,或以再往後泛指的八方之神釋此處的“八神”,。 “土反其宅”四句:文亦出自《郊特牲》。土指坊土,即堤壩。反,返回,引申指恢復。宅,訓安定、安穩,這裏指堅固。首句祈請堤壩恢復原有的牢固。 水,指洪水。壑,溝壑。 無,《郊特牲》原文作“毋”。二字通。作,作害、危害。 澤,草木聚生的水澤。此言四句,都是爲祛除災害而作的祈求。 《郊特牲》曰:“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爲蜡。”這裏顯然有伊耆始創蜡祭、後世天子有蜡祭八神之儀這樣的兩層意思,即伊耆時世未必就有祭八神的儀規。上引四句蜡辭,也未必即爲伊耆蜡祭之辭。劉勰將此數者揑在一起,似乎蜡祭、祭八神皆由伊耆氏始,則與《禮記》所述原意有些出入,讀者宜應察知。

(4)祠:《說文》:“春祭曰祠”。祠田即謂祭田。 耜(sì):翻土農具,似犂。四海俱有:唐寫本“四”上有“與”字。《困學紀聞》卷十引《尸子》又作“與四海俱有其利”(另見《御覽》卷八十一)。劉勰或删字,或另有所據,故“有”可解指擁有、富有。

(5)商履:商湯,商朝開國帝王,字天乙,名履。 聖敬日躋:《詩經·商頌·長發》:“湯降不遲,聖敬日躋。”《正義》:“其聖明恭敬之德日升”。躋,上升。“玄牡告天”三句:《論語·堯曰》記商湯用玄牡祭天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將各種罪愆(qiān)歸於自身。《墨子·兼愛下》也有大致相同的記述。玄牡,黑色公牛。 郊禋,郊、禋均指祭天。 “素車”三句:相傳商湯曾乘素車白馬於桑林之野祈求降雨。《荀子·大略》載其禱辭,提到六項過失:政不節、使民疾、宫室榮、婦謁盛(内寵太過)、苞苴(賄賂)行、讒夫興。素車,無彩飾之車。 雩禜(yú yǒng),雩指祈雨,禜爲禱晴,這裏應單指求雨解旱。

(6)大祝:即太祝,殷周時主管祭祀祝辭的官員。 六祝:據《周禮·春官·大祝》所述,指順祝、年祝、吉祝、化祝(弭災之祝)、瑞祝、筴祝(遠罪疾的祈禱)。“庶物咸生”:即言萬物齊生。《大戴禮記·公冠》所載《祭天辭》等有“庶物羣生”語。 天地之郊:郊,祭祀。這裏指獻上祭天祭地的祝辭。 “旁作穆穆”:《大戴禮記·公冠》載《迎日辭》,有“明光於上下,勤施於四方,旁作穆穆”語。連貫視之,首句寫陽光燦爛,二句言民衆辛勞,“旁作穆穆”應爲感歎頌讚性的語句。旁訓溥,廣大意;作,即爲的意思,“旁作”即謂日光普照。穆穆,指美好,形容日照的壯美。化作現代語即言:好一派廣闊壯麗的景象! 迎日:即祭日。四庫全書本題作《朝日辭》,也爲祭拜意。古代祭祀日神,並非都在清晨時刻,故此處“穆穆”解作描狀日出的靜穆景象恐不够確切。

(7)“夙興夜處”:《儀禮·士禮》所載祔(fù)辭中的原話,即言夙興夜寐,唐寫本“處”作“寐”。 祔廟:後死者合於祖廟的祭祀。祔,祭名。之祝:唐寫本作“之祀”。這是子孫祭告祖先的話。 “多福無疆”:《儀禮·少牢饋食禮》所述嘏(jiǎ)辭中的一句原文。已故祖先借“尸”(人扮的神)通過“祝”(執事人)向子孫傳達的話稱“嘏辭”。《禮記·禮運》曰:“祝以孝告,嘏以慈告。”與上引各句均爲主祭人語不同,“多福無疆”則是祖先祝福子孫的話語。 少牢:祭名。牢,古代祭祀盛食之器稱牢。《大戴禮記·曾子天圓》:“諸侯之祭,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士之祭特牲,豕(shǐ),曰饋食。”饋:贈。本指獻上的祭品,但據此處引文,實應指回贈,是已故祖先祝福子孫的嘏辭。

(8)宜社類禡(mà):《禮記·王制》:“天子將出征,類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禰,禡於所征之地。”類祭天,宜祭地,禡爲師祭。社也是祭名。《禮記·郊特牲》:“社,祭土。”故句中宜、社、類、禡應爲並列關係,皆指祭祀名稱,如此解句方與下句“莫不有文”相協。 寅虔:恭敬而虔誠。 嚴恭:嚴謹而恭順。

(9)黷祀:褻慢不敬的祭祀。諂(chǎn)祭:奉承諂媚之祭。 幣:幣帛,這裏指祭品。辭:祝辭。祝幣史辭,即謂祝史獻上的祭物祝辭。 靡神不至:即言無神不祭。

(10)“至於張老成室”二句:唐寫本“成室”作“賀室”,“致善”作“致美”,據改似爲勝。另,“至於”作“至如”,“禱”作“頌”,意相同,禱亦即祝頌之詞,則不必據改。張老,晉國大夫。《禮記·檀弓下》載趙武成室,張老賀詞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即言新宫可以舉行聚會宴饗,乃至堪行祭禮、喪禮等等的諸種禮儀。 蒯聵(kuǎi kuì):春秋時衛靈公之子。臨戰:蒯聵逃亡晉國時,曾隨晉軍與鄭國作戰。 筋骨之請:《左傳·哀公二年》載其祈求祖先護佑的禱詞:“敢告:無絶筋,無折骨,無面傷,以集大事”。 造次:倉促。顛沛:困頓。

(11)《招魂》:《楚辭》中的一篇。據王逸《楚辭章句敍》說,是“宋玉憐哀屈原”而作。 組纚(shǐ):唐寫本作“組麗”。組、纚均爲絲織類飾物。文本若作“組纚”,即謂《招魂》爲有文采之作,似乎其他祝辭皆不重文飾,有了邏輯疑問。“組麗”則指華麗,言《招魂》是祝辭中的華麗者,表意通達而合乎邏輯,故宜據唐寫本校改。這裏兩句實帶有一定的貶義,謂《招魂》不過是其中的文辭華麗之作罷了。 羣祀:祭祀的一種,規格低於祭天地的大祀、祭日月等的中祀,包括祭祀羣廟、羣祠等的典禮。 肅:敬。旨禮:唐寫本作“百禮”,是,指歷代傳承下來的各種祭祀禮儀。 “既總碩儒之儀”二句:唐寫本“儀”作“義”。義通“議”,這裏宜據改,取“議”的意思。《史記·封禪書》記漢武帝曾命諸儒、方士議封禪,故云採儒生之議,取方士之術。

(12)祕祝:皇宫禁内祝官。移過:將罪責推卸给衆官及百姓。 異於成湯之心:見上註(5)。商湯是將萬方罪愆歸咎於自身的。 侲(zhèn)子:童男童女。敺疫:驅邪避疫。敺,“驅”之異體字。《後漢書·禮儀志中》有選十歲至十二歲童子百二十名在禁宫逐鬼驅疫的記載。 越:指南越、閩粵一帶。越地巫人認爲敬鬼延壽,故有立祠祝禱之儀。越巫之祝,唐寫本“祝”作“說”,句意謂與越巫騙人的說法相仿,各本多從之。但是,文本似仍以取“祝”字爲勝。這裏是說,侲子驅疫之儀,類乎越巫的敬鬼跳神,肅敬祭祀之禮便日逐消失,故劉勰云“失之漸矣”。

(13)祝(zhòu)邪之文:傳爲黃帝作,今不存。祝指詛咒,《說文》作“詶”,今作“咒”。《雲笈七籤·軒轅本紀》載黃帝巡狩東海得白澤神獸,通人情人言,乃作《祝邪》之文,内容應爲詛咒邪神的。 駡鬼之書:東漢王延壽《夢賦序》說夢中得西漢東方朔的《駡鬼》之書。朔是否作有此書,今不可考。 譴呪:指譴責詛咒性的祝文。呪,同“咒”。 《誥咎(jiù)》:唐寫本作“詰咎”,《藝文類聚》仍作“誥咎”。咎,罪過,災禍。此文前有詰風伯雨師語,後又假天子之命祈福,故作“誥”作“詰”皆不爲。 裁:指體裁、體式。正義:指正確的軌道。這裏言體式歸正,是相對上文提到祝辭體有變質而言的。

(14)《禮》:指《儀禮》,也稱《禮經》。祭祀:唐寫本作“祭祝”,指祭祀祝告,據改義較長。 告饗:饗同“享”,指報請享用。 中代:指漢魏時期。 引神而作也:徐校本“神”作“伸”。楊校:“按此言祝文體制之蕃衍,‘伸’字是。”各本均從之。“而”字,唐寫本作“之”。

(15)山陵:帝王陵墓。 哀策:又寫作“哀册”,一種哀悼帝王、王室或重臣的文體,也在祭陵、移陵時應用。流文:流轉應用而成爲一種文體。 盛姬:周穆王妃子,早亡。 内史:主管爵祿策封的官員。策:策命。《穆天子傳》卷六有“殤祀而哭,内史執策”語。

(16)“策本書贈”二句:書贈,唐寫本作“書賵(fèng)”,也指贈死者之物,兩採並可通。此處謂策命本爲書寫諡贈,因有哀悼内容而成爲祝文。 “義同於誄”四句:說明了後世哀策與誄、祝、頌諸體的關係。

(17)太史所作之讚,因周之祝文也:唐寫本作“太祝所讀,固祝之文者也”。後句謂漢代哀策實乃有文采者,則似乎周以來祝文皆粗糙無文,顯然於邏輯不合。另有註家指出:太史爲著述之官,兼掌曆象、日月、隂陽、度數,而太祝則主管祭祀禮儀等事,故唐寫本作“太祝”爲確。這又是想當然而導致的釋。《後漢書·禮儀志下》記帝王大崩,致哀策有太尉讀、太史讀、太祝跪讀等繁複禮儀,文本作“太史”或“太祝”均有史載依據。“作”字亦不,應是“爲”的意思,包容了唐寫本作“讀”的含義,表意還更顯寬泛些。讚,這裏即指哀策。上篇《頌讚》說讚體後來變爲頌讚性文辭,哀策也讚功頌德,故稱其爲“讚”亦並不爲。這裏言策文演變,漢之哀策沿襲周之祝文,與上文“哀策流文”、“因哀而爲文”相銜,今本文字實無訛

凡羣言發華,而降神務實;脩辭立誠,在於無媿(18)。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19)。班固之祀濛[涿]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奠祭之恭哀也。舉彙而求,昭然可鑒矣(20)

一般說來,各類文章都講究華彩,但祝告降神則務求樸實;修辭立誠,表白真情,内心無愧,這樣也就符合要求了。所以,祈禱性文辭的規範,必應虔誠而又恭敬;祭奠類作品的模式,則宜嚴肅並又哀切:這就是祝辭寫作的大體要求。班固的《涿邪山祝文》,就是祈禱的誠敬之作;潘岳的《爲諸婦祭庾新婦文》,又係祭奠的恭哀之文。舉要聚類,探而求之,祝辭的特徵也就是明白可鑒的了。

【註釋】

(18)羣言:指各類文章。發華:發出華彩,這裏指講究文采。 脩辭立誠:脩同“修”。《易·乾·文言》:“脩辭立其誠。”此處謂祝辭宜寫得真誠。 媿:古“愧”字。

(19)式:格式。 楷:模式。這裏指祝文的體式特徵,非謂祈禱祭奠的禮儀規範。 大較:大概,大要。

(20)祀濛山:班固有《涿邪山祝文》,今存殘文四句,見《全後漢文》卷二十六。今本文字或有,唐寫本正作“涿山”。 祭庾婦:潘岳有《爲諸婦祭庾新婦文》,文殘不全,見《全晉文》卷九十三。 舉彙:指舉其要而匯其類。

盟者,明也。騂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於神明者也(21)。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言而退(22)。周衰屢盟,以[弊]及要契[劫],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23)。及秦昭盟夷,設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誓(24)。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呪何預焉(25)?若夫臧洪歃辭,氣截雲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於晉漢,反爲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26)

至於“盟”,則是明告神靈的意思。結盟宰殺赤牛白馬,珠盤玉敦獻牲盛血,這裏所謂的“盟”,正是神像之下陳述的言辭,敬告天地神明寫成的文書。早在三王之世,還没有誓盟的形式,不時或需約以誓言,口頭許諾即行退回。周室衰微,屢屢舉盟,流弊所及,竟至出現要挾强制的手段,諸如開始有曹沫逼迫齊君歸還割地,後來又有毛遂威脅楚王簽約合縱。到了秦昭公與夷人結盟,立下黃龍作罰的盟約;漢高祖爲功臣封侯,又有山河永固的誓辭。然而信義存在自能守約到底,道義丢棄必將更改初衷,盟約的興廢關鍵在人,又與賭咒發誓有何相干呢?再如漢末的臧洪,歃血陳辭,慷慨激昂,氣勢能截斷虹霓;西晉的劉琨,結盟救亡,鐵誓錚錚,精誠可上接雲天,然則終究無補於漢晉兩朝,立盟雙方卻反目而變爲仇敵。可見誠信若非發自内心,盟約其實是毫無價值的。

【註釋】

(21)盟:若作動詞,應指結盟。這裏則主要指文體,任名詞。 明:明告神靈的意思,與《頌讚》篇解釋讚體的“明”字指說明意並不相同。 騂(xīng)毛:赤色公牛。唐寫本“毛”作“旄”。毛、旄均可爲“氂”之假借字,不必校改。《左傳·襄公十年》載周平王東遷時有以赤牛爲牲的“騂旄之盟”。白馬:《漢書·王陵傳》載漢高祖劉邦曾刑“白馬而盟”。古代結盟,天子用牛、馬,諸侯用犬、豕,大夫以下以雞爲祭牲。 珠盤玉敦(duì):以珠玉爲飾的盤和敦。敦,盛器,類似於盤。方明:方指上下、東西南北六方,明指神明。古以六方六色方木爲上下四方神明之象徵,覲見、會盟、祭祀時用。

(22)三王:指夏、商、周三代帝王。 詛盟:即誓約,其中訂下背約受罰的内容,故稱“詛盟”。 要:約。 結言:口頭結盟或訂約。

(23)周衰:指東周時期。 以及要契:唐寫本作“弊及要劫”,是,正與下言曹、毛二人要挾脅迫事相契。 曹沫:春秋魯將,領兵戰齊三戰三敗,議和會盟時曹沫持匕首劫持齊桓公,迫使其全部歸還所佔的魯國土地。 毛遂:戰國時趙國平原君門客。秦圍趙都邯鄲,平原君求援於楚。楚久議不決,毛遂按劍而上,要挾楚君訂下合縱之盟。二事見《史記》的《刺客列傳》和《平原君列傳》。

(24)秦昭:戰國時秦國的昭襄王。夷:古稱邊疆少數民族爲“夷”。這裏指巴郡閬(làng)中一帶的夷人。 黃龍之詛:《後漢書·南蠻列傳》載秦昭襄王時曾與夷人刻石爲盟:“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鍾。”黃龍,未曉確指何物,或應是極貴重的玉刻,以此作罰,表示秦絶不犯夷的態度。 漢祖:漢高祖劉邦。 定山河之誓:《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載封爵之誓:“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意謂封爵永久不變,除非黃河細若衣帶,泰山小如礪石。厲同“礪”,指磨刀石。

(25)克:能够。 渝始:改變初衷,即指背棄盟誓。 崇替:興廢。崇又可訓終,有註本崇替解作滅亡,但用於此處意不相合。 呪:唐寫本作“祝”,意相同。預:參與,指相關聯。

(26)臧洪:東漢人,字子源。歃(shà)辭:歃血爲盟的誓辭。古人結盟飲血或以血塗口稱歃血,以示誠信。 氣截雲蜺:東漢末年董卓專權,州郡首領在河南酸棗(今延津縣北)會盟討伐。臧洪首先登壇,慷慨陳辭,被推爲盟主。其《酸棗盟辭》見《後漢書·臧洪傳》。截,斷。蜺,同“霓”。 劉琨:西晉人,字越石,愍(mǐn)帝時任大將軍。鐵誓:劉琨有《與段匹磾(dī)盟文》,表示共同效忠垂危的西晉王朝。其盟辭坦誠豪壯,故稱“鐵誓”。 精:精誠。霏霜:多指雪霜,各本也都這樣訓解,謂以雪霜喻堅貞,但說精誠上貫雪霜總欠圓通。另,霏可訓雲氣,霜亦由雲氣凝聚而成。霏霜指雲氣,引申指雲天,該句謂精誠之氣可上接雲天,較顯順達,更能與上文“氣截雲蜺”相配相偶。 仇讎:二字同音同義,指仇敵。臧洪後爲同時討董的袁紹所殺,劉琨則被結盟的段匹磾所害。 益:益處,引申指意義、價值。

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爲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27)。然非辭之難,處辭爲難。後之君子,宜在[存]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28)

盟誓寫作的大體要求,必有敍述危機原由、褒獎忠孝之道、甘願存亡與共、勉勵同心協力等等的内容,而且一律都祈告神靈以獲求鑒察,指向九天請上蒼作證,感奮激動地表白誠信,懇切真摯地敷寫言辭,這是它們共同的地方。然而立盟之難,並不在於文辭的難寫,更還在於踐約的不易。後來立盟的仁人君子,應當記取深刻的教訓:確立忠信最爲要緊,其實不必依賴神明的鑒證。

【註釋】

(27)戮(lù):同“勠”,指合力。 幽靈:鬼神。 九天:天的總稱,指中央之天加八方之天。正:即“證”。《離騷》:“指九天以爲正兮”。 感激:感奮、激動。切至:懇切、至誠。敷:陳,這裏指敍寫。

(28)處辭:處,處置,對待。辭,指盟約誓辭。處辭即言踐約,非謂盟誓的文辭處理。 宜在殷鑒:唐寫本“在”作“存”,是。殷鑒:本指殷人以夏朝滅亡爲鑒,後泛指以前事爲鑒戒。 恃(shì):依靠,依賴。

贊曰: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脩辭必甘(29)。季代彌飾,絢言朱藍。神之來格,所貴無慚(30)

總之,恭謹地祭祀,敬告於神明,祝盟皆由祝史謀劃撰寫。立誠須得嚴肅,組辭務求切實。可近世的祝盟卻愈趨雕飾,絢麗的言辭有如朱藍斑駁。殊不知神靈一旦真正降臨,看重的正是問心無愧的誠信。

【註釋】

(29)毖(bì):謹慎。欽明:欽指恭敬,明指神明。有註本訓“明”爲明智、智慧,但如此則“欽”、“明”並列,實又與“毖祀”二字的構詞不相協。 惟談:指思謀撰寫。惟取本訓,指思慮、謀劃,任動詞;談謂敍寫。用“談”字,爲與下文“甘”、“藍”、“慚”押韻。有註本釋“惟談”爲“祇會空談”,不確。“惟”字此處不應視作副詞訓爲“祇”;劉勰這裏言祝史職責,實不含貶義。 甘:美。本指甜美或悦耳動聽,據前文祝盟求實的論述,此言甘美應有親切、切實的含義。贊語前四句,小括祝盟的寫作要求。

(30)季代:本指末代,衰世,這裏指近世,即晉代以後。彌:更加。 朱藍:兩種正色,常比喻品德文風的純正。但“季代”二句是對後世祝盟的批評,謂言辭過麗,更趨雕飾,故此處朱藍應指色澤的濃豔。 來格:來到,即降臨。末二句爲假設語,言神靈真的降臨,看重的應是誠信而不是花梢。贊辭八句,語氣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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