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黄鹤楼

在唐诗中穿行 作者:袁凌 著


一 黄鹤楼

[李白:]

我和孟浩然来到黄鹤楼,大江奔流,淹过许多孤岛。在长沙洲间,在绿得如发泡苔藓的两岸间,梦想的早年有无限的远方。虽然有了屈曲,还可以重新上路。

片片粉黄的叶,粘连着粉,像蕨,这是三月的烟花。花瓣漂流于大江,对于花瓣来说,深色的碧绿令人畏惧。对于出发的小小花瓣来说,江就是出走,举起失踪的旗帜——片片布帆。目不暇接的沟汊与滩涂际会,荣或辱,都付与现实,只把自己完整地剩下,交给风。

远方是黄鹤楼真正的主人,它为此迎来了李白和孟浩然。黄鹤楼,我特意放低声调说出这个显赫的词,试图把它安置在一段烟花弥漫的句子里,从这里开头的一切,带上欠缺的意味。这首先是因为孟浩然就要登舟,孤舟远去广陵,依靠桨与风,不会有后世突突作响的柴油马达,唤醒有关长安的不安记忆。四十岁的孟浩然,在一个月亮清虚的秋日夜晚忽然老了,而我还年轻,和我腰间挂着的剑一样新鲜,其中感伤,只有一杯酒可以销释。

“为何只有四句,这么少的诗?”孟浩然举酒询问。

诗,我们童年的胎记!到青年时期,脸上的印记定型,无从取去。甚至深处的实质,如同烟色中近处的山,那些岩石山体,日渐沉叠。在浑茫的雨中也一往无前,意味着痛苦的分量,要注定一段一段在生命中实在品尝。诗可以非常朴素、淡然,如故乡的晨昏之光和苔色山径: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

游女昔曾解佩,山中有所传闻。在阴暗的黄昏,山影遮住夕阳,很巨大宽厚。阴影里潭际平静,鱼在游。这情景,对站在阴影里的少年诗人,远非仅一个憧憬的时刻!也许,这就意味着痛苦的开始;也许,这是争吵的结束,“烦”的解决。在大城市里,绕着高门大宅的迷路,已经逝去。是那一刻使信念扎根,这样的时刻难得。

我摇摇头,这是一个在我不多见的动作。年轻的姿势应该是仗剑一挥或者拂衣而去,但眼前廊柱之间的墨迹却使人迟疑。那似乎是某个纪元造成的线条和隆起,引起考古学的探索兴趣。据说,自从仙人驾黄鹤来此歇息,这里就有了楼,但自从崔颢留下墨迹,黄鹤楼才有了诗。

“那年我十八岁,初次离乡,带着少年岁月积累的全部自负。苏颋夸奖我将来可以成为司马相如,我并不是很高兴,因为他说的是将来。相如的赋可值千金,但我毫不看重黄金和时间的意义,只渴求充满宇宙的名气,庞大的乌云,不羁的天外来物,被我紧紧抓在掌心,用来做成我的诗歌。我对世间的一切都是专制的,因为我是它们的王,也就是它们的自由。

“然后我来到了黄鹤楼,看到了这首崔颢的诗,我陷入苦思冥想,像一座仰额的谦卑的小山。 

“我在夜间起来,打破作息,写下了鹦鹉洲的名字,还不知道下一步会做什么。

“鹦鹉洲是一句话,一个念想,一处目见的、隔水的地点。这点上它有点像竹林寺,眺望之中身临其境,身临其境仍不过在眺望之中。洲上有竹林、芦荡,还有一两处人家灯火,不一定是渔家。想到夜里走近门户,在温暖的窄小中摸索,触到干燥的木质气息,就总不像是那样简单。在傍晚出门去‘赶场’,经过长桥,芦荡间飘荡的小径,远方在苇草梢底,淋湿的黑暗原野中一处灯火,这就是旧梦。寂静的行船中,打着火把,走出船头,走到风雨之中,去看那些山上淋湿的玉米,像处身在一把伞中。把昨夜抛在身后,迎接清晨的雨。

“在晴朗的日子里要珍惜,赶快写下诗,趁着热乎乎的冲动,凝成沉静、坚强的墨迹,要战胜那无意的、似乎巨大的悲哀,从壳深处来的寂寞。要登临,走上楼梯或山径。总有相似的楼梯口和高台,相似的风,吹过坚硬的壳下。

“那么你是何时尝到寂寞的,也许是在故乡,因此你在四十岁离开襄阳,去了长安之后,又要到广陵远游?” 

[孟浩然:]

不论我走到哪里,我从没有离开过故乡襄阳。

这似乎是在山阳,嵇康临刑弹奏《广陵散》,向秀停车怀旧之处。更早以前,有庞德公隐居,羊祜又留下墮泪的碑,古往今来的泪痕,滋润了往深处伸长的褐色苔藓。地衣朴素,河流清越,触目丘陵起伏,如九月黄花或处士衣衫。登上北山或望楚山,呼吸北方之风,饮菊花酒,天高而蓝,水浅而清,走过有黄狗和红衫小姑娘的篱笆,倚着簌簌的松碎田土,心和衣衫染上干脆无瑕的粒土气息,青春就这样度过,腿脚在登临中渐渐轻捷硬朗,风格磨砺成形。

十八岁上结婚,二十岁有了子女,穿上粗布衣服,往来于乡村和城市,在渡口与人拥挤或谦让着上船下船,在路上遥望灯火。晴日率一帮小孩上山采摘荠菜,孩童有得而喜,乐此不疲,谁也不计较我待在一边做诗。诗句清香,略有苦味,来自阳光下懒懒躺着的沙洲渡口,渡口相连的山坡,山坡生长的荠菜,荠菜上吹拂的风,清风柔和因而可戴可取的头巾,不经意间,为经历的一切量体裁衣。从没想过随堂吉诃德远游,也缺乏关于巨人和基督的象征。

但四十岁那年,自己也没料到,泉水出山,孟浩然去了长安。

长安,一次心跳的经历,趁着车轮,踏着关中夕阳,经过许多世纪肥料堆积的田埂,撞上庞大高耸的城市。人和兵器的密度马上使我呼吸不适。我情愿待在不为人知之角,在众人喧嚣的背弃又是掩护中,听星河的响动,暗中云流过了河岸,隐秘的征兆最初显露了,一滴穿过沉黑空间的意象之露,滋润诗人的园子。可是伏在床下的时刻突兀到来了,没有遁词!

[王维:]

孟浩然来长安以后,一直住在我太平坊的家里。

每天清晨我从大明宫下班归来,走进大门,就看见了那扇秋天的窗子,窗中那瘦长、虚幻的身影。除了保持冷静的白粉墙,一切显出了匆匆的情态。我的院中柿叶散乱,暗红间着青黄,每一阵微风经过,都带来一次微小的迁徙。

当我穿过这些落叶走向孟浩然,我感觉自己由大明宫的真实走入一个虚幻的秋日,孟浩然带来了对于秋天意料不到的阐释,就像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个微妙的星云、夜露、梧桐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唯有他最为清冷,我深深知道这一点。

是的,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常年赴宴饮酒,穿着绯衣,有换为金紫的希望,想不到还能领受清冷的水洗涤,孟浩然成了我的模特儿,当我用目光勾勒他那些简单的衣领线条,我被自己的每一笔感动了,因为它们集中起来,越来越像我本人。

“你又在看什么?你是等我吗?可是你并没注意到我走近了。” 

我知道,如果开口问他,我只有这样无聊的问题。可是,如果对他讲述,那只会是更无聊的一些句子: 

“今天暹罗国来献贡了。是一种海螺,受了微风,能自己奏出完整的音乐。” “安禄山传来捷报,说抓获了几百个契丹人。” “吏部补充了一个员外郎。” “韦镐献计在华阴开凿水库,既可以引渭河水灌田,又能行船娱乐,皇上已经允奏了。” 

这些事有时也挺令人兴奋,可是不像跟孟浩然有关。

我不敢问的是,他如何度过一个个期待之夜。夜晚,那微妙的世界离他更亲近,也会使他更寂寞。长安城南,韦曲某一处井台上,月光映出了石板和辘轳粗糙的纹理,还有井底微小的水;宵禁的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古老的城墙根儿下,有一些白天大车漏下的炭渣,一两株斜生在城墙的蒿子摇曳。可能哪儿还滚落摔破了一个粗瓷罐子,风从缺口擦进擦出,预示着冬天就要来临。谁不怕长安的冬天?不如说是暗无天日,我从家乡山东来到这里的那年,真以为到了世界末日!什么春日的插柳踏青,夏日的避暑南山、荡舟曲江,全都成了骗人的想象,只有厉风和暴雪是真实的,人在风雪中算什么,躬起背等于一只随风滚动的瓦罐,顶多是一座破窝棚,各各求生,直到大街小巷都被大雪堵死,人们禁闭家中,像眠蛇苦等冬天过去。

孟浩然是南方人,他说过,襄阳的天即使寒冬仍然清澈,水面也只是结些薄冰,土地没有封冻,到处显出生命的褶痕。在长安一个人待着,他会被心中的寒冬冻僵的。我每天要上朝,最近更要在含元殿值宿,没有人来陪伴他。

有什么办法吗?——对了,要不我带他混进内省,跟我作伴?这是不允许的,不过查禁也不是百分之百的严格。

想到这里,我兴奋了。虽然我们的心离得这么近,我和孟浩然却还没有机会长久地不受干扰单独相处。总有这样那样的朝事、家事,有老朋友、新朋友,还有次等的所谓熟人,以及三教九流的宴会、游乐、唱和。这种生活早该改变了,有时常常想:像贺知章那样归乡隐居,或者干脆从未著名多好!孟浩然的到来更惊醒了我,我预感到一定会有某种变化,某种机缘,将眼前的日子一卷而空,就算要领受极大的混乱和痛苦,至少不会像眼下的无聊!如果一个诗人变得无聊了,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在含元殿内省,一个人长夜等待,实际上又很少会有什么事,除非皇上半夜想起什么来。只好和守卫的兵士拉拉话,谈谈各自的故乡。有了浩然,我们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因为我们将在那肃静庄严的地方谈论诗歌! 

我决定冒一点险。

[孟浩然:]

李白,你想不想见识禁中?

我并不知道白天的它会何等庄严堂皇,我知道的只是晚上的禁中。它由重重大门和卫兵的枪戟护卫,却不像看上去那样绝无缺陷,我假装成王维的护卫,安全过关。

起初,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看见到处是沉沉屋影,一些通向深处的拐角和回廊。后来经过一座殿角,我发现黑暗中有一棵奇怪的树,矮小削直,几乎没有枝叶,谁把这样一棵树栽在这里?

我指给王维看,他却说:那是一个监视的卫兵。你要注意脚步。不要偏离道路。每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都可能有人。

我打了一个寒噤,后悔到这地方来。也许我只是出于好奇心?我一直在东张西望,像个幼稚的小偷。这是一种恶劣的好奇。我贴近王维,心中内疚。也许王维向我暗示的美好的诗歌之夜就这样给破坏了,变质了。在我们行进的路上,还有一尊尊的石狮子和螭,它们花岗石的面容在夜里将化为真正的猛兽,吞掉我们,特别是偷偷溜进来的我。

王维想安慰我,他在我耳旁说: “你听见那穿堂风的声音没有?我常常觉得,这声音在透露这里一切虚幻。这座皇宫的地基,不就是原来隋朝的宫室吗?那些狮子看上去是石头的,实际并不比土或面粉坚固。” 

那晚,月光终于照进了王维的办公室。月亮升起于宫殿的屋脊,倒比外面更大、更圆,我们都感到身上有了月光。那时我和王维都没说话,可能是想不起有什么话要说。其实我想到的是一首诗,关于情人、月光、天涯,还有爱情的潮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是张九龄丞相的诗。

那晚,我正在暗暗吟咏,王维忽然对我说:“哦,我还没告诉你,张丞相今天罢相了。”

我吃了一惊。

“给他留了个仆射的虚名,李林甫看样子还不满意。今天早朝,张丞相和裴丞相归班的时候,李林甫直勾勾瞪着他们说:‘还当什么左右仆射!’有人说,他就像一只鹞子看到了草间两只野兔,直要猛扑下去。” 

我和王维沉默地眺望月光,感到某种预兆朝我们降临。

[张九龄:]

回到家里,我没有提被罢相的事。这是个开始,你刚来得及领会,事态又会发展到下一步。就像车轮滚过了山脊,雨水泡胀墙壁。

只是这样地顺从着寂静,领会秋风中细微的征兆。似乎也获得了识微杜渐的本领,却无济于微渺的身体,像那只海燕,乘着春天,来到长安高堂大屋的帘幕下,靠着微小又灵敏的翅膀,领略空间的自由,也贪恋泥巢的温暖。不曾想引起鹰隼猜忌,它们是神坛的盘踞者,目露凶光监视,翅膀已在暗中扇动。海燕预感到了危险,又能如何?它小小的泥筑的巢会被轻易粉碎。

这样有预兆的夜晚,是寂寞的。寂寞得荒凉,似乎从少年初次捧读《尚书》就产生了——但有没有另外一种美好的 夜晚? 

应该郑重地回忆呵。

似乎是在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与母亲住在韶州。在荆州做小令的姑父,调到本州当钱粮官。姑母时常来看望母亲,来时带着表妹。表妹比我小一岁,两个大人相对垂泪的时候,我就得放下经史,带领表妹到园子里玩。我们在那里研究植物,认认真真观察蚂蚁和泥土,为此还付出弄脏袖子和膝盖的小小代价,特别是表妹。

有时候,我们也一起读点书。表妹才啃到第一本《诗经》,半生不熟的,往往有一大堆离谱的疑问,要我强为人师。比如“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毛公的解释是小伙子为出嫁的小姑娘喂马,喂饱了好驮嫁妆,还为她砍柴。表妹就会问我:“小伙子是小姑娘的仆人吗?”我说不是。表妹又问:“那她是要嫁给他吗?”我想想,觉得也不是。表妹又问:“那他为什么要帮她嫁给别人?”我就被问糊涂了。好在我那时五经都读过了,东拉西扯总能圆过去。

这样一年多,我和表妹待熟了,我习惯了表妹的定期到来。这时舅舅升迁到外州作长史,姑母和表妹都走了。我依旧攻读经史,又开始学作诗赋,平日奉养母亲。这样到了十六七岁,除了母亲,我再未接触过其他女性。

十七岁的一天,是个和暖的春日。紫茎的花在林脚开放,青草朦朦胧胧,等踏青人的脚步探究。我坐在窗前,手里捧着《诗经》,读到那首《汉广》,忽然想起了表妹。开始感到快乐,后来就初尝了寂寞。

从此,我在窗下挑灯苦读时,偶尔眼前会现出九岁的表妹的样子。我轻轻地笑了,却又惘然失笑。

十八岁的一天,姑父寄来了一封信。信先到了我手里。我莫名地很冲动,慌里慌张拿去给母亲。母亲拆开看了,说是喜事啊,表妹要出嫁了。

“这是喜事啊。”我也说。我的心忽然不突突跳了,依旧看书。

晚上,我不知为何看不进书了。上床又睡不着。正是十五,满月升起,洒满窗棂,又在窗脚布下阴影。我书房的窗外,多年来壁虎暗中游走,植物修长的根须爬上木质窗台,像一架镂空的屏风,藏着无限想象,而我从未注意过。那夜我却眺望着月亮目不转睛。

月光像一只清冷的手,能凉却我心头的热吗? 此刻, 会不会有另外一个人,像我一样注视明月呢?这个人想来非常隐秘,距离地点也遥不可知;也许是遥远大海上的鲛人。应该有这种可能吧?仰望浩瀚的星河,有多少颗星,就有多少次方的可能,问题是怎样出发,对方又是怎样的星体,怎么把握?不用说星空或大海,连韶州城门,我也只出过一次。只有和平的月光让我安心。

那天晚上,我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

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

竟夕起相思。

……

那夜之后,仍旧是苦读。后来,我有了面见丞相张说的机会。我的学识才华使张说一见惊叹,母亲泪盈满眶:含辛茹苦未白费,十载寒窗终成器,父亲也可瞑目泉下了。然而我在兴奋之余,却感到一丝空虚,只能拿“以天下为己任”的师训激励自己。

我随张丞相来到长安,踏入仕途,不久就得到重用,开始立朝言事。然而那种空虚的感觉警醒着我,使我时时告诫自己:许多看似能够紧握在手之物,其实是丝丝烟云,生命之墙早已被虚无侵蚀,维护修补、患得患失又何益?在别人看来,我行事谦和又刚正,不近奸佞、文质彬彬。我的文质彬彬出了名,因此遭贬,再被重用,今天又被夺权。而这一切的根子,没人知道,是在那个诗歌之夜埋下。

秋风掠过庭树,那本来是一棵长安普通的榆树,在夜里看起来,却逼近于一株梧桐,显出孤立的姿态。梧桐领会到的信息,是关于凤凰的,还是来自枭鸱?梧桐和我有这样的夜晚:兰叶暗中散发芬芳,桂树却已开花了,正是难得的佳节时分。有人在树下默然久坐,享受这一刻;感到泥土孕育昆虫,桂子在加紧自我充实,兰叶穿屋入室,寻找那逝者,他瘦长的影子,掠过芳香庭院,有一刻悲哀地覆盖了桂树。然而又感到似乎是完满的幸福——这是夜中唯一的讯息吗,那些秋风带来的和文字里暗藏的,都可忽略?这样的夜和阴影使我完全,有了天真的本心。

[孟浩然:]

我感到有一种东西又涌上来。总是这样无声地潜入,一旦到来,不由分说占据了我的心灵。我的眼和耳开始愚钝,手指哆哆嗦嗦摸索纸笔,幸好王维及时把它们交到这双手中。

谁看我都是一个梦游者,在纸上留下梦游的痕迹。但在我心里,那里发生的变化,不如说是月光射进了一间空屋子,进入,也就满了。借助这奇异的光,我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远。今天,也许由于禁地的月光,我的笔端染上了一层幽愤。

回去吧!回去吧!与其无尽地等待,不如现在灰心!编好自家的篱笆,清算风尘岁月后自身还剩下什么。该清醒、警觉。你的柴门不该让别人闯入,也不需要拜访,你不再像离去时那样随手一甩,让它晃荡两下之后大开着,连啮齿目动物都可以随意进来衔走点什么。不要把好东西丢在猪嘴前。要警惕你已然残缺的身子,不要在一夜之间让它又缺掉什么,不要因为路途遥远就丢掉你身上觉得沉重的什么。因为你已经很少了!

刚刚停笔,卫兵忽然喊道:“皇上驾到!” 

我们都大惊失色。王维说怎么办? 我说不出话来。生活中的突变让我彻底地陌生化了。

目光下意识地在室内寻找。如果孟浩然是一只昆虫,一只飞蛾,一个墙上的斑点,那就根本免了回避;如果孟浩然此刻是一只家鼠,就可以迅速躲进洞穴,还可在洞口窥视。就算是一只拖鞋,也可以安安稳稳躺在床下的黑暗里。

对,床下,猛地趴下,敏捷地钻入,越过那双拖鞋,我弄起了大量的灰尘,意识到自己裸露的舌头和鼻毛、无遮挡的耳孔,深处的心却消失了。随着皇帝第一声脚步,心又无限膨大,扩张到耳孔,耳孔充血,代替口鼻成为全身最重要的器官。

“臣接驾!”王维。

扑通,下跪声。

“王维,你好啊,平身!”皇帝。

起立的声音,似乎有关节舒展的悉索。

“臣不及迎接圣驾,望恕罪!”王维。

“不必了。有什么新诗吗?看看!”皇帝。

“臣重阳登高思亲,做有一首。”王维。

“拿来!”皇帝,高兴地。

那是在山东,山东有一座山,近于海岸,平原上是树林和芦荡,树林的颜色是金黄褪减过,初显白草的本质。一角小芦荡有渔人。应该是孤立的一座山,秋日里又高了几分,有长长、平坦的山脊。兄弟们顺着脊爬到高山上,高山在大海上,聆听近在咫尺的故乡,插上小小的茱萸,这是一种似乎带有眼睛的植物,哺育着粗糙的感情。不由想起堂屋啊,黑暗的堂屋,走进去有关在屋里的土地的气息,迎面一道半人高的竹编篱笆,扎在屋里的篱笆,两个兄弟的床关在篱笆后面。有些日子,缺少一副象棋,象棋已磨得看不出漆色,裸着木质。兄弟们太多了,茱萸插也插不遍,然后漫山遍野是茱萸,人都在故乡隐身了…… 

“好诗,好诗!”皇帝的声音。茱萸的气味随之消失。

……

“王维,你怎么有点心神不定?”皇帝的声音,很平和却惊心动魄。

“请皇上恕罪,臣所以心神不定,是因臣这里尚有一人!”王维下定决心的声音。

耳膜轰的一声,几近关闭。眼前却显出一些幻象。“哦,在哪里呀?”皇帝好奇的声音。

“为避圣驾,现在床下!”王维略微提高的声音。“哦!”皇帝逗乐的声音,“是谁呀?”

“是臣好友,布衣孟浩然!”王维轻快的声音。

“哦,孟浩然?快请出来相见,不必拘礼!”皇帝快意的声音。

我往出爬,头碰到床底,手上沾了灰。我在两个人的注视下爬出来。床下的经历就这样告一段落。

我顾不得拍拍灰,刚站直,又“扑”地跪倒。

等我再次站直了,龙颜大悦的皇帝,急不可耐地:“爱卿,久闻你的诗名,快拿一首出来看看呀!” 

不知怎么回事,我脑子里的诗全忘了,干愣着。王维着急,眼睛又不由到处转。那张纸让眼珠得了救星:“圣上,方才孟浩然正有一首新诗,拿给我看,就在这里。”我也连忙附和:“是的,是的。”

皇帝很感兴趣地接过去。皇帝看的时候,我依旧低着头,依稀透过纸背看见自己的字迹。这首诗写的是什么?想不起来,但好像总有点不对劲……

王维当时也想到了,他很忐忑,甚至觉得对不住朋友,一时只能听天由命。王维经常见皇上,但说不上能揣测皇帝的喜怒,星象变化永远超过人的预测。如果龙颜大悦,我将就此作别一介寒士之身,平步青云;反之则只能回乡了。

皇帝脸色转阴了。他指点着第二联“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是你不肯亲近寡人,让寡人知道你,并不是寡人不让你亲近!你还是回故乡去隐居吧。”

我拍掉膝盖、胸膛和手上的泥土,离开了长安。我没有直接回襄阳。为什么?我身上的土干净了,可是,我总觉得还有点什么,我染上了一种床下特有的气息,是襄阳没有的,这样的我不能回到襄阳。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又要离开这里下扬州,还要去更远的海边,彻底洗涤我身上的气味,以后我才能被襄阳接纳,回到我的涧南园,重新走进我的篱笆。

或者,你和我一起走吧!但我不会强求你。我清楚生命中的事情,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遇,就像一只鸟与另一只鸟,一颗星对于另一颗星,我们以为非常实在的友情,却神秘得超乎想象。就像眼前使你困惑的诗!

[李白:]

我已经从那里回来。杨花飞舞的金陵城外,我走近了一家胡人开的酒肆。我看见那些挽起袖子当垆卖酒的胡地少女,她们全都长得高高大大,面目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清晰之美:高高的山峰和深深的湖泊。对于这种独特的面目之美,我有一种不期而至的领悟,我想这也许由于我失掉的什么记忆,在前生,或者在混沌的婴儿时代,如果我真的像他们说的,在襁褓中从碎叶城迁到四川。因此我从婴儿时代就有了两个故乡,我注定拥有很多很多故乡——和远比我现在的二十二岁年龄久长的生活。我祖辈生活的全部暗示,我对山脉、远方和大海的向往,对迁徙的忧伤和迷醉,似乎永远无法满足充实,不可挽回的失落和追寻,都来自于暗示,因此我的行为看起来往往毫无理由。

我骑着一匹白鼻的驴子,为了它的这个白鼻子,我足足多出了十贯价钱,当然这是它应得的。春天的气息使它不停地打着喷嚏。我扔掉缰绳纵身而下,马上有人接过缰绳,拴在一棵柳树下。我走进酒肆,温酒的侍女马上对我露出她吹皱了的湖水一样的笑容,这一刻我当然爱上了她!

她操着很标准的汉语问我:“客官几位?”我则带点胡地的蛮豪音调高声回答:“就一位,不过我在这儿马上会有很多的朋友!因为我喜爱朋友胜过一切!”

我的举止显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不少酒桌旁的人已经向我转身,只有筛酒少女的笑容还是那样清澈明净,见惯不惊,她的平静激得我一抱拳:“各位朋友,今天这场子里喝的酒,在下李白全包了!”回身吩咐少女:“打酒!最好的浮粱酒,不要漉!酒窖里有多少上多少!” 

少女粲然一笑,店里顿时光明。“筛——酒——了——”银铃般的声音回响,杏黄裙角飘飞,酒意骤然浓郁。两个新进店的酒客被引到我的酒桌,他们听到自己的酒已经被人请了,立刻和我成了开怀痛饮的朋友。邻桌的人也频向这里举杯,过一会儿他们全体过来为我敬酒。少女们又围着我们的酒桌添杯倾壶,手臂、笑容和声音交错,我很快就搞不清刚才我爱上的是哪一位了,她们的笑靥固然全都令人目眩,但更有魔力的是,她们全都善于从那个厚重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酒瓮中,为唯求一醉的人倾倒出清凉又火热的神秘液体。此刻她们都是祭司。这就是卓文君醉心于当垆卖酒的原因!

她们唤醒了我身上的什么,我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洞悉一切的胡姬马上拿来了我缺少的东西——一支笔,并引我到一方白粉壁前。虽然粉壁上隐约可见被刷掉的往日涂鸦,我并未觉得扫兴。如同在塞纳河畔一间阁楼里的夏加尔,拿起配好颜色的调色板,含着某种庄重站到画布前,很快画布上就出现一头他故乡的母牛,为了触摸这头母牛,他生出了第六根手指;只是我的原料多了砷红色的友谊、大红的爱情和深碧的青春,因此我的笔触更鲜艳;它们无疑会使少女们惊叹,而那些酒徒们,就算他们看不懂,这首诗也无疑会让他们喝掉更多的酒,他们甚至也得到某种灵感,吐出赞美的语言: “妙笔生花!” “人不凡,诗更是满纸烟云!” “蓬荜生辉!”

金黄的酒液!你是黄金变成的,但黄金在你和你浇灌出的友谊面前,算得了什么?那只是理想的阴影,友谊的反光。连时间涂在青春身上的金黄色的阴影,也会倏忽消散,一朵友谊的云朵足以遮住它。那些赞美的人并未在酒醉后带着酒意和灵感走散,而是招来了更多的人,大家要做的只是喝酒和赋诗。就这样我开始了在扬州的幸福生活,中间感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酒液在哗哗流出。直到一年之后,我忽然领悟这其实不是酒,是另外一种金黄色液体的流动,因为那一天流动的忽然枯竭了,虽然瓮坛中还有酒,胡姬却再也不肯为我倾出,酒徒们的灵感忽然消失,纷纷从我身边散去,黄金的灿烂颜色从他们脸上褪去,换上了没有酒的日子惯常的冷漠,甚至是无聊,我恍然惊疑自己曾请这样的一帮人喝酒,并为他们写作诗歌。

我领悟到那具有灵感魔力的,不是酒,不是诗歌和青春,甚至也不是爱情,而是黄金。黄金哗哗流逝,使我得到了一切,最后又使我倏忽失去一切。猫头鹰噗噜噜飞过窗前,脑门触到爬上窗台的清凉蔓丝。血管火烫,为违心的时刻内疚不已。

就这样我离开了金陵。仍然是柳条吐青的季节,我金色的行囊只剩下了一个青布包裹,锦绣的袍子送进当铺,换来了眼下这身青袍。我把所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赞美扔在了金陵,可我并没扔下友情、诗歌和爱情,一样也没有,只是暂时收了起来。我把它们收在心里,唯恐别人发觉,直到我在黄鹤楼遇见你。

我将去云梦泽。它不断吞噬四周的草地,扩展梦想的界限。对它来说没有禁地。司马相如离开梁园去长安的时候,云梦泽在天际闪烁微光。他在长安的贫乏日子里,常感觉到它水下深处涌动的生类,被激流暗中追逐的鱼,无边荒凉而自由的水草,一些被雾擦亮的眼睛埋伏在树林深处,它们都有在噩梦中才被提及的奇怪名字,有的非常庞大,使水上的天空凶险莫测,像中了记忆的魔法,回到史前时期。

或者相反,是人的心被蛊惑了,一颗夸张的不安宁的心,追求名誉和地位,却不得不走一个养狗人的门路。杨得意说:“写一点什么,让天子见了欢喜吧!”相如发愁没什么好写。杨得意说:“上次我陪天子去新修的山林苑遛狗,天子很喜欢那里,你就唱首赞歌吧!”

司马相如在杨得意的带领下,溜进了上林苑。那无非是把平原上的一片树林围起来,投放大量的野兽,再大张旗鼓围捕那些早就被搞昏了头的动物。中间开凿出一两块洼地,有几条鱼和几只雁什么的。司马相如想起了云梦泽。在那个写作之夜里,他沉浸在深深的思乡之情里,潮水阵阵涌来,带着那些发亮的眼睛,使夜晚变得混沌莫测。他努力理清思路,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决定性的夜晚。他驱使自己的笔极力夸扬上林苑中的东西,没有的就大胆编造,使云梦泽现出卑微,这并非因为它本性卑微,却是不得不如此!

第二天,司马相如拿着这篇赋去找杨得意,他看到杨得意在一大群狗中间,那些皮毛油亮的狗跳着抢他手上的吃食,看到一身青袍的司马相如到来,立刻像对一只兔子那样逼过来,它们被杨得意喝住,还狺狺不已。相如就在狗吠中给了杨得意那篇赋,当时场景成了他心中的象征:他会得到梦想的名誉和金钱,却失去了青春和梦想的云梦泽。除了那阵狺狺狂吠,有天他会发现自己的人生空无一物,正像赋的题目:《子虚》。

但云梦泽仍在那里,吞没着陆地,散发浑芒的泥浆气息,谁也不能损害它,也没有什么是它容纳不下的——比如我,一个轻浮的远行少年。等到我在那块湿地中呼吸领会,我就会像有深深的根的芦苇成熟。

[后记:]

孟浩然上了船。布帆深入水面,入到极致,也就到达了天空。船头的孟浩然,开始还能看清面目,后来就成为一个点,进入时间之流深处,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人是如何在时间中隐没。

黄鹤楼上只剩下李白,这时年轻的李白第一次感到真正的孤独,他不再为那些烟花的幻景目眩,却看到了真正的时间,在时间中孟浩然是苍老的,离别不可重复,没有崔颢也没有鹦鹉洲,诗歌从时间深处到来了: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一切尚待开辟,因为烟花的三月,广陵的前景,是生命中奇异的机遇,让我们千百年来怀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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