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莲之死

钟声敲响两次 作者:李月峰 著


李莲之死

李莲遭袭击之前,那地区已经发生了两起类似案件。针对的对象都是女性,只身,时间都发生在夜间,手法雷同,就是趁其不备用钝器击打后脑致其倒地或昏迷,然后,抢走随身携带的皮包及身上饰物。作案人心黑手狠,被袭的两个人中一人重伤,至今生活无法自理;另一个女子还算幸运,轻微脑震荡后遗症,但后果同样严重,这女子在事发几个月后,仍然不敢天黑出门,即使是白天走在路上,身后有脚步声也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李莲是在两栋楼之间的通道上遭遇不幸的,与之前两起案件不同的是,她的皮包没有被抢走,她也没有戴首饰的习惯,倒地时皮包因为是斜挎在肩上而被压在身下,且又在胳膊上绕了一圈,要抢走这包要么把李莲身子翻转过来,要么把皮包带挣断。这些歹徒都没来得及做便仓皇逃了。从案发到李莲被送进急救室,中间相隔了大约三十几分钟,一辆装载人行步道方砖的双斗柴油车差点儿从李莲身上碾过去。司机一说到这事儿就心有余悸,真悬啊,就差那么小半步。白天这种车辆不允许进入小区,晚间也因为噪声超过环保标准不能超过零点作业。司机开到出事地点的时间是十点半,如果是夏季,这个时间楼前楼后都会有乘凉的人们,现在是初春,寒气仍逼人,柴油车司机先是看到一只游荡的猫窜过车前,也多亏这只野猫,他才看仔细暗乎乎横在车前的是一个人而不是沙包或石头什么的。

李莲颅骨破裂出血,从理论上讲,她在医院里活了四天。但李莲的丈夫庄大龙在一个月后的一天,跟多年的哥们儿郝克强喝酒时透露,从急救室里出来的医生当时就告诉他准备准备吧。他脑袋当时就大了,空了,好像不是自己的脑袋一样。他想哭一场,奇怪的就是这时候的他一点儿要哭的感觉都没有。也许他还抱有幻想,人死复生的奇迹不是没有,还没到最后时刻。等到他回家把自己像条狗似的甩到沙发上后,心酸和心痛就一点儿一点儿地袭上来,他难受得要命,他心想,难道是李莲的命不好吗?

李莲没有父母,小时候跟姥姥一块儿过,没成年时,她唯一的姨妈,又处心积虑地将她姥姥遗留下的那套本该属于李莲的房子弄到了自己儿子的名下。李莲结婚前,一直栖在姨妈的屋檐下,她觉得憋屈,有寄人篱下之感,但毫无办法。李莲结婚时,大概是做姨妈的感到愧疚,给她置办了不少嫁妆,李莲没领这个情,极少去姨妈家,她对姨妈偶尔的电话问候也显得态度冷淡。庄大龙最初知道真相前还觉得她有些不近人情,但后来就不这么想了,那套本属于李莲的房子现在至少升值到三十几万呢。抛开钱的问题,李莲说在她姥姥活着时,她姨妈几乎不登姥姥的门,母女俩的怨恨要追溯到姥姥反对姨妈跟姨父结婚的许多年前,这个结到姥姥死了也没解开。

庄大龙跟郝克强喝酒时,对面墙壁上挂着他跟李莲照的放大的婚纱照,照片的下面是长沙发,沙发的一角放着公安局刑侦科的人归还的李莲当时的遗物——那只栗色的皮包。庄大龙一直没动它,没敢动,也因为从李莲死后他的心始终没回到原来的位置,每天下班回家他还习惯性地先敲敲门,他不太相信李莲真的就“走”了。他对郝克强说这要是个梦就好了,醒过来后一切照旧。这些天来庄大龙喝的酒超过了以往加在一起的量,郝克强担心他会变成酒鬼,每次庄大龙打电话给他要他过来坐坐时,都是他喝到控制不住的时候。

庄大龙的红眼睛不知怎么就盯住了墙壁上那张大照片,照片上的李莲不像李莲,化了妆的缘故。其实,即使不化妆,李莲留下的照片也都不大一样,这是摄影技术问题,也因为不同的摄影师抓取人表情瞬间的不同。郝克强觉得庄大龙又要干点儿什么了,他样子吓人,眼睛红得像要流血似的,张着嘴巴呼呼直喘,郝克强十分留心也做好了准备,如果庄大龙要用酒瓶什么的伤害自己,那他得及时出手阻拦。但是,庄大龙却是跳起来冲着照片去的,郝克强拦住他之前,他已经把照片一拉一摔砸到地上,玻璃相框碎了。

一地的碎片,在灯光的反射下,异常璀璨闪耀,躺在地上的李莲和庄大龙的脸却显得支离破碎。郝克强对他的行为感到惊讶,你这是干什么呀!郝克强非常生气,大声说。

庄大龙沙哑着嗓子,这不是她,她不是这个样子,当初,我们都说不化妆,那照相的非要我们化,说效果好,可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的脸是什么样子。

说些什么呀,你又喝多了,你们是夫妻,天天在一起,跟这照片有什么关系。

老郝,你不知道,有时候……庄大龙呜咽起来,我越想她,就越想不起她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庄大龙的鼻涕和眼泪一起出来了,我他妈当初干警察就好了,我要当警察肯定比他们强……庄大龙一指沙发角落里的李莲的那只皮包,他们,这帮狗屁们就把这东西送回来了,你看,这就是李莲最后留下的……她就留下了这东西……

郝克强把庄大龙按下重新坐好,他的眼睛也红了,他朝那只皮包看了又看,庄大龙说,你别动它,谁也别动它。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我也没动它。

郝克强说我不动。他说完去卫生间,出来后,郝克强再也没看那只皮包,庄大龙也平静了,他给郝克强倒酒,喝呀,你今天可没喝多少。郝克强劝他说,一个人可别这么喝酒了。庄大龙苦笑了一下,一个人根本就不想喝酒,也不想干别的,光发呆了。老郝,我就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有一件事特别奇怪,李莲从来就没这么晚回过家,就是她回来晚了我也知道她在哪儿。那天九点时我打电话给她,她说一会儿就回来。九点半我又打电话,她说就快到家了,她说你等着我。可她在撒谎!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两次打电话过去,她那面的背景没变化,就是说,她第二次接电话时还在第一次的现场,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我也没听到别的什么……不,我听到了,就像刮风的声音,呜呜的,可那天没刮风。我等了十几分钟后又打电话,手机就关了。你说,这是不是说明点儿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先兆?她是不是跟什么人在一起?我怀疑有个人跟她在一起,对,一定有人跟她在一起,一定是个男人,如果是女人我会感觉出来,李莲的女朋友我都认识,她不大爱交际,除了你家小艾,还有一个王晓丽,再就是她医院的同事。李莲最要好的还是王晓丽,她们两个从小同桌。如果那天李莲真的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老郝,我就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晚了那人不送她回来,男人是应该送女人回家的。不不,不是这样的,老郝,他送她了,送到离我家还有几栋楼远的地方。李莲自己回来她会打车,出租车直接能把她送到楼前,她就不会在那个地方……老郝,我这几天就想这些,想得我头都大了。你说小艾能不能知道点儿什么?我找过王晓丽,她出去学习了,我就像只没头的苍蝇似的,都不知道还能找谁去说说。你说,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这能不让人合计吗?

郝克强说,我看你也没必要想这么多,你就是有地方说去,李莲也不能回来了。还是别提小艾,她现在总跟我闹别扭,女人就是势利,她怎么就不懂这个,任何一种经济行为都已经到了微利的时候了。头几年那脸整天还像花儿似的,她也不想想,现在竞争多厉害,我从来没听李莲抱怨过什么,李莲不会跟小艾说什么的,她们不是一路人。大龙,我不认为李莲外面会有别的男人,她不是那样人。有一句话很难听,可我是你朋友,我说了你别怪我,人都死了,想是要想的,但不要折磨自己,那没有任何意义,还有,幸运的是你们没有孩子。

庄大龙点点头,我都明白,可控制不住自己,瞎合计。

那张五年前照的婚纱照再也没上墙,庄大龙卷成一个筒,立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不打算再看它一眼。他的意图不是要抹掉李莲生活过的痕迹,只是不想再浑噩下去了。然后,他发现实际上在这之前他的沉重和思念之情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若有若无了,虽然他整个人还有些沮丧或是呆滞,但那是一种受到打击后的惯性所致,李莲死了,总归是死了,而他活着,这使得他在某种时候会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和轻松,庄大龙为此感到愧疚。但就在同时,他心中有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死的不是李莲而是他庄大龙,那么李莲是不是会比他更早地就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以平静的心情面对一切呢?庄大龙知道这念头是可耻的,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他跟李莲的婚姻并非没有瑕疵,只是他和李莲都不是张扬的人,他爱李莲是肯定的,可他再怎么爱,也不能因为李莲死了就把过去的生活想象得完美和幸福了。庄大龙就是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完结,与李莲有关,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才是他不能完全摆脱李莲死后给他造成郁郁寡欢的原因。

还在睡梦中的庄大龙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女子在向他推销一把看似普通但实则有奇妙功效的伞,那女子告诉他伞在高温条件下会自动调节温度,最低时可达零下二十八度,她还一遍遍做着示范动作,打开,关闭,打开,关闭。庄大龙觉得他对那女人要比对那把伞的兴趣更大些,但蹊跷的就是近在咫尺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他感到不安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

柳迪莹打来的电话,庄大龙的内心感到又意外又激动,她的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已经两年没见的柳迪莹在电话里说,我为你难过。庄大龙相信她此刻的心情的确如此,至于她是不是通过报纸上的那篇采访报道获知的究竟,他不想知道。柳迪莹如何知道的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她知道了,她知道了以后给他打了电话,这让他觉得她是个有情人。他不如她。

李莲死后的第八天,庄大龙接受了一家报社记者的采访,作为被害者的亲人,他有必要也有权利说出自己的感受,又似乎是为了加强某种效果或需要——庄大龙认为那是记者或报纸的需要——配发了李莲生前的照片。那张照片是庄大龙认为最像李莲的,但李莲的死及她的照片仿佛成了那篇报道的衬景,而他作为死者的亲人——一个热爱自己妻子的丈夫的追忆和不能面对现实过度悲痛成了采访的主题,包括凶犯在这个时候都成了淡化的对象。这篇采访文章见诸报端后,庄大龙接到熟悉的不熟悉的、通过报社转来的人们的慰问电话,有几个单身女性在电话中除了表示出对他应有的同情,也流露某种让他心跳加速的暧昧之意。庄大龙心底下承认,这效果虽然没想到,但是他想要的,隐隐地有一种正中下怀的感觉。郝克强也看了那篇采访文章,庄大龙再请他一起喝酒时,他就借着酒劲儿半真半假道,李莲的死让你成了主角。郝克强毫不掩饰讽刺的语气。

庄大龙认识柳迪莹是在他与李莲结婚的第二年上。柳迪莹大学毕业后不愿再回到她出生的县城,一直漂在这座城市里。五年中,她干干这,干干那,最后,到了一家杂志社工作。庄大龙所里的一个同事被聘为这家杂志社的法律顾问后,时常有机会带着几个同仁参加杂志社的聚会或饭局。在富丽华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庄大龙邂逅了柳迪莹。这女子在青春发育期体内的黄体酮和雌二醇激素一定是分泌得过于旺盛,她的胸部和臀部脂肪发达指数要比一般女性高,而庄大龙的内心一向对身材丰满的女性充满了隐秘的幻想。就好像是一种反讽,在现实中,他娶了纤瘦的李莲做老婆,而且,李莲又天性缺乏身体的激情,从结婚那天起,在晚上,李莲就永远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痛苦的姿势。

庄大龙在婚后先后与几个女子发生过肉体关系,他自认为掌握着一种尺度,作为一个男人,他有理由在不产生感情纠葛的前提下解决他偶有的无法自持的欲望。当庄大龙在自助餐桌前与柳迪莹遇见时,除了柳迪莹的身体吸引着他,还在于他从他们对视后的这女子的目光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东西,也可能是除性欲之外的另一种欲望。这欲望在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眼中都能见到,在某个场合下抓住一个什么人或是成功的机会,庄大龙知道如何去打动她们的心。

庄大龙和柳迪莹同时去取餐桌上同一盘点心时,她朝他嫣然一笑,他回以莞尔。接下来,他的目光就时时追逐着柳迪莹的身影,她的短裙,她的被前胸顶开着的薄丝绸衫,她的极高的高跟鞋,她靠趾尖支撑身体走路的有些发飘的步态,她对每个人都抱以的嫣然表情。庄大龙看她看久了,就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每次看到柳迪莹,她都似赤身裸体。他这时候脑海里盘旋着的只有一个念头,与他内心隐秘幻想有关的念头,这念头让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膨胀得厉害,他就想着用他膨胀的身体将这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尤物牢牢地钉在这世界的一个什么地方。庄大龙知道,这一次不可避免地又要在肉体上背叛李莲了。后来,庄大龙就想,也许他把李莲的性冷淡当作了纵欲的借口,他的想法也和大多男人一样,想拥有更多妻子以外的女人。但让他感到骄傲和满意的就是,在精神上他还从来没背叛过李莲,他还认为他最爱的是李莲。

自助餐结束,舞会就开始了。庄大龙抢在别人之前请柳迪莹跳舞,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适用于各类交际场合,我们是不是见过面?你别笑,觉得我这是外交辞令,而且这话听上去也挺乏味,但是,我想告诉你,我这感觉是真的,好像除了你名字,我相当熟悉你,要不,就是在梦中见过你。庄大龙在这种场合中总是能侃侃而谈,似乎与他当律师的职业有关,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行当中混得非常差,没办过像模像样的案件,倒是经常被律师协会指派为“弱势”群体义务诉讼,像为民工讨要工资或到社区街头进行普法宣传。在他所工作的丰源律师事务所,十几个律师中,只剩下他和另外两个女律师没有自己的轿车,每天还在公共汽车上挤来挤去,这常常让他感到丢人。他打算过贷款买车,但一想到他的房子还在还贷期也就打消了要面子的念头。不过,庄大龙并不认为自己的业务水平差在哪儿,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这些,除了郝克强,他从来没向别人说过,包括李莲。不过,他的像散发的宣传单一样的名片上的律师头衔,倒是每每给人具有某种肃穆的感觉。

柳迪莹非常羡慕他的职业,对自己,她颇能自嘲,我在杂志社做采编,你这位大律师一定不知道采编是一个什么概念,既不是记者,也不是编辑,就一个拉广告的。她笑起来,脸上掠过一种机灵和聪明的神情。

拉广告怎么了?问题是你能不能拉来,这是本事。庄大龙郑重道。

一支舞曲停了,柳迪莹转而被别人邀去,庄大龙在她跟别人翩翩时,就独自靠在吧台上,他没有兴趣再请别人跳舞,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柳迪莹,而她每次转到他面前时也都向他看过来,她看他一次,他的欲望就复加一回,也就觉得分分秒秒都是一种煎熬。

舞会终于在午夜时散了,有车的人负责送无车的人回家,庄大龙的那个被聘为法律顾问的同事开了一辆奥迪,但坐不下五个人,庄大龙就想,这大概是一种天意吧,他自告奋勇要送柳迪莹回家。在人们善意和暧昧的哄笑声中,他故作姿态地挽起柳迪莹的胳膊,走吧,小姐,让我做一回你的护花骑士吧。

庄大龙跟柳迪莹跳舞时就了解了她的部分生活,她与一个在旅行社工作的女伴共同租住平安巷的一处住房。目前,女伴大概还在九寨沟那地方领着一群人看山看水呢。庄大龙不知道这是不是她在暗示他,或许只是她比较坦白,现在,真正坦白的女子可是不多见的。庄大龙一坐进出租车里,就试探地伸出手臂搂过柳迪莹,他心里想,如果她恼怒或有别的拒绝动作,他可以借口自己喝多了酒,晕了。但,事情的进展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他就想不起来上车后,是他先搂住的柳迪莹还是她先靠近了他的怀里。柳迪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间就产生的欲望变本加厉起来。

他们进行了一次长吻,过程中他的一只手从柳迪莹的衣领处伸进去,衣服太紧,他几乎听到了衣服扣子挣脱的声音,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仿佛是强烈的欲望让他暂时性地失去了听觉。不知过了多久,庄大龙觉得车速慢了下来,司机从后视镜中不动声色看着他们。

到了。柳迪莹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一样。猝然,庄大龙真的就头晕目眩起来。

这是一所破败的楼房,里面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个小单间里,除了两张分在窗户两边的单人小床和一张桌子外,几乎再没有什么东西了。庄大龙有点儿困惑,对男人有足够吸引力的柳迪莹为什么二十七八了还在漂着,且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柳迪莹仿佛意识到了他的潜台词,她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嘛。庄大龙心里想,我在乎什么呢。由于柳迪莹的床太窄小,他们在两张床之间的空地上铺上了柳迪莹的被子。后来庄大龙就想,人与动物实际上这方面并无大的不同,当一些物种迷于一种英勇无畏的行为时,它们的大脑细胞正在极度狂热地连接着一些信息,这些信息传导进神经细胞之中,会带来极度的感觉和心理刺激,这时候,它们不加节制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人与动物的不同就是人可以想出更多的花样,且照做不误。庄大龙在柳迪莹那里度过了令他难忘的两个小时。

两个月后的一天,庄大龙接到了柳迪莹的电话,听到她的声音他挺高兴,他曾想过再找她,但有什么东西令他踌躇了,对此,他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是柳迪莹过于轻易地与他上床?是她那有魔力的也有杀伤力的身体令他产生了某种害怕?他怕什么呢?怕自己过于迷恋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会对他的前程和家庭不利?他还没想过与某个女人把暧昧关系发展下去,他需要时他会去找,然后,了结,一笔了结。这样也算对得起李莲。但柳迪莹似乎与他以往接触过的女性不同,至少他曾为还要不要再找她踌躇过,他的踌躇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许多男人的影响,女人总是被教会的,那不会是一个短期课程就能完成的教育。另外,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他也不清楚他担心的究竟是什么。

你好吗?他问候她的时候还想着她的那两只大又结实的向着两个平行的方向挺进的乳房。男人对女人的乳房着迷并不奇怪,也许是想在这里面寻找某种答案或线索,但又总是找错了地方。庄大龙无声地笑了。

不,不太好。柳迪莹回答说。庄大龙看不到她的表情,也就不知道她这句话所含的意味。

我一直想打电话给你,这些日子挺忙,真是太忙了,接了两个案子,跑完区法院,又跑中院,真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打官司。庄大龙在说谎,但语气不无热情。他真实的意图就是不想被某个女人看得很恶劣。他了解自己,也了解一些男人。然后,他发现他跟柳迪莹的谈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于是,又热情洋溢地开口了,你这个电话应该早点儿打过来,跟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谈话是一种放松。

是吗?那太好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个电话是能让你放松呢还是更紧张。

不不不,不会的,只有一种可能。庄大龙拿出了惯常调情时的语调。

出了点儿小麻烦。柳迪莹依然用庄大龙无法听出意味的语气说。

怎么了?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非常愿意为你做点儿事,真的,你要相信我。

我怀孕了。

什么?!庄大龙大吃一惊,旋即,他压制住心跳小心翼翼地说,你在说什么?开玩笑吧?你是说跟我……不可能吧?现在,庄大龙知道他曾经的担心是什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与你无关还是你想否认跟我做过的事?柳迪莹的声音很冷静。庄大龙仿佛看见她在另一面冷笑,是啊,不可能是什么意思?总得有一个支撑的理由和依据才行。庄大龙握话筒的手出汗了,但脑子里却飞快地思索,他跟李莲结婚两年多了还没有孩子呢,而跟柳迪莹在一起也不过两个小时,怎么就会出现这样严重的后果?

蓦地,庄大龙打了一个激灵,这是不是柳迪莹的一个圈套或阴谋?她想讹诈他吗?她是事先计划好的吗?那天参加聚餐的有很多男性,她单单对他表示出了好感,她对他嫣然一笑来着,这让他有一种错觉,以为是自己的形象魅力起的作用,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儿,柳迪莹只是把他当成了某种目标而已。他早就该想到这些,她那么容易上手,又那么狂野不羁,她那么……庄大龙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回左手,好像话筒比平时重了许多。

庄大律师,怎么不说话了?柳迪莹在另一面问。

你,能确定是……庄大龙结巴了,他恼恨无比,恼恨自己,恼恨那个像风尘女的柳迪莹,也突然地恼恨起李莲,跟她睡了两年,她的肚子却风平浪静。以前他怀疑她的身体,后来又怀疑自己,到最后,他又怀疑是不是由于一种横在他与李莲之间的精神上的东西阻碍了他的精子与李莲的卵子的融合。每每跟李莲做爱时,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两颗来自不同地方的幼小细胞在用各自的触角碰撞对方,继而粉身碎骨的情景,在碎片中,诞生出生命。然而,每次都落空了。庄大龙摇摇头,他要把李莲和他的烦恼除掉,这时候最重要的是稳住柳迪莹,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或说辞打动她并且让她自动去医院解决掉这个麻烦事儿。而且,绝不能透露半点儿风声到李莲那里,绝对不能。

庄大龙搜肠刮肚地想着对策,就这时,话筒里传来一阵大笑声,这是柳迪莹在笑吗?他还从来没听过一个女孩子如此肆无忌惮的大笑。柳迪莹的笑和她带给他的消息同样让他感到吃惊,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笑呢?她疯了吗?李莲可从来没这么笑过,李莲的笑很浅,最开心时也不过是牵动着一边嘴角,虽然这笑挺让人费解,好像她在嘲笑什么似的。

庄大律师,你害怕了?现在,你的腿是不是还打着摽呢?柳迪莹又笑又喘道,是不是在想,这个可憎的女人设了一个圈套讹诈你?不不,对不起,这是个玩笑,我还是第一次跟男人开这样的玩笑,尽管跟我睡觉的男人不止你一个。

庄大龙听明白了,明白过后就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一种危险过去的彻底轻松,李莲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回事儿了。庄大龙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些年他没有真正情人的原因,他爱李莲,就像爱一个珍贵得经过几世纪风化的文物,他怕伤害到李莲。在男女间共荣的事物中,唯有丈夫与妻子是不能与人共享的,这是普遍的道理,违背道理就意味着有人要受伤的,而受伤的往往是女人。他不是个能够妥善并潇洒处理这种关系的男人,那是一种真正的本事,比做律师要难得多。李莲是个与别的女人不同的女人,她的不同就是她非常脆弱,像一棵豆芽菜般地脆弱,这脆弱会在某个时候让庄大龙成为杀害李莲的凶手——李莲会义无反顾地死去。庄大龙总有个感觉,李莲会因为她的脆弱而死,她的面孔脆弱,神经也脆弱,脆弱得任何一种不经意的响声都会吓她一跳。可实际上李莲的身体没有病,体质也不差。庄大龙从来没见过李莲有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症状发生,没见过她病恹恹躺倒在床上的情形,她躺在床总是另一些时候,除睡觉之外,她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也不想入眠的那些时候,她的眉头微微一颦,眼睛微微一阖,整个脸像罩上了一层乌云一样暗淡下来,而呼吸又细如游丝。最好这时候离她远些,别去碰她,仿佛碰一碰她或大一点儿声说句话,就能让李莲游丝般的呼吸停止,而她的生命也就悬于那一线之中。庄大龙有时觉得李莲之所以活着是一个谜团,或是为另一个世界做注解。

庄大龙走神了,柳迪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他忽然觉得有必要跟柳迪莹解释几句,不是我害怕了,男人嘛,要担当得起,我就是觉得若真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对你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的身心来说是不利的,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一点,你是个挺不错的女孩子,坦率,不假模假式,矫揉造作,我受不了那种人,你很难得。真的,真好,我真的想再见到你……

这些话很轻易地就溜出口,庄大龙觉得其中也未必没有他的真情实感,而就在他说话间,涌上一种欲望,这种欲望霎时让他身体的一个部位迅速地膨胀起来。他还踌躇什么呢,柳迪莹的狂热不恰好弥补了李莲的冷淡吗?庄大龙几乎带有一些疼痛地总结出,好女人让男人性福无比。李莲没有让他在这方面感到幸福过,这是真的。

接下来的日子,庄大龙跟柳迪莹频频幽会,可惜的是,他没有更多的时间,这是客观存在,他不得不经常说你得理解我,我毕竟是结了婚的人。他每每解释时柳迪莹都说理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理解。他偶尔会为此感到愧疚,他想等到他彻底习惯了有柳迪莹的生活,或者说她真正成为他的需要时,情况也许会好些,他们可以去喝咖啡,吃西餐,散步,甚至可以一起外出旅行。然而,事情却发生变化了,柳迪莹在数日后竟然真的怀孕了。

庄大龙感到意外,他在这方面是很谨慎的,每次他跟柳迪莹做爱后都看着她吞下事后避孕药,大概是对他这种谨慎的报复吧,他只单单忽略了一次就酿成了后果。那回是发生在海边,地点和时间都不太合适。庄大龙外省的几个同窗来旅游,这几位是冬泳爱好者,庄大龙带他们去海滨浴场,为了活跃气氛,他把柳迪莹也带去了。对于他和柳迪莹的关系,他的同窗们都抱以心照不宣的态度。那天他和同窗们还搞了一次篝火晚会,庄大龙和柳迪莹负责找燃烧的东西,当大家围在火堆旁畅谈的时候,他和柳迪莹躲到一块岩石的后面亲吻。庄大龙是无法挺过去这种时刻的考验的,他想到一个问题,问了柳迪莹,柳迪莹说没关系,现在是安全期。

去医院吧。庄大龙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也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郝克强是当医生的,所以,庄大龙也间接地知道每天都有去医院做这种手术的女人,医生会用金属钳子从女人身体中取出一些模糊的血块,还好,只是一些血块而已。

柳迪莹说,不,我不去医院。

庄大龙不明白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柳迪莹说,如果你不想负什么责的话,就别提这建议,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你逼我,我就离开这里。这时候的柳迪莹在庄大龙的眼中不再妩媚,不再性感,她变成了一种必须认真对待的力量。看来,麻烦真的来了。但他得确保这麻烦不扩大化,只在他与柳迪莹还有她肚子里的东西之间,李莲是不能牵扯到这麻烦之中的,绝对不能。

庄大龙跟柳迪莹陷入了一种僵持和焦灼的状态之中,他一改彬彬有礼的风度,指责柳迪莹给他制造混乱和麻烦,她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破坏他现在的幸福生活,她企图以怀孕这一事实取代他妻子,但是,她打错了算盘,他是绝对不会离婚的。他还恶狠狠地说,你说过跟你睡觉的不光我一个,怎么能保证这个是跟我才有的,我不相信你,你不值得信任。另一些时候,庄大龙又表现得十分痛苦,别这样好吗?这样会让我生不如死,我非常痛苦,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你,如果你曾经还有一点点爱我,而不是把我当操纵杆的话,就可怜可怜我。你不知道,我妻子有病,她活不长,她会死的(庄大龙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可是,我不能因为我的错而让她提前自杀,你想当杀人犯吗?如果我妻子死了,你和我都逃不过杀人的嫌疑。你有点儿耐心好不好,你怀的不是时候,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们不是没有机会。

庄大龙无论怎样软硬兼施,柳迪莹都不改变初衷,她只是在他愤愤责骂她或痛苦喋喋时,眼里盈着泪水,脸上显出悲怆的神情。

柳迪莹怀孕三个月后的一天,她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她又漂向了别处,让庄大龙感到放心的就是柳迪莹解决掉了他们的麻烦。

……我走了,离开你,有助于我理清思绪,也使我有机会判断自己是不是能得到拯救,这也是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我渴望爱情,我过于看重爱情了,而我又是那么容易地就爱上一个男人,我以为的爱。可,我不知道男人都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我知道男人想跟我上床并不是因为别的,爱什么的,只是一种性冲动,这道理我用了好几年时间才明白的。我不怪别人,总归是我不好吧。我总把目光盯在那些所谓成功男人的身上,我以为这样一来,我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说到底,我对男人的吸引力不是因为“我”,而是我挑起了男人们的欲望,一旦这欲望实现了,我也就成了男人手中一块随手就可以掷出去的石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你不再有麻烦了,我杀死了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但你必须明白,我改变主意是因为你妻子,我去见了她。这是我做出决定的关键,我要见见这个你一向不愿在我面前提到的你的女人,你觉得对我提到你妻子就是对她的亵渎,就侮辱了她,就是对她的不敬不重,而女人总是看不起女人的,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女人最恨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我见了她,我打消了我所有的念头,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女人,她的脸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她的眼睛好像不是用来看外部事物的,她只注视自己的内心。而那种黑,无边无际,黑得有无限能量,我就觉得她的眼睛能把我吸进去,能把一切都吸进去,她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给我一种惊悚感,她把我镇住了,她吓住了我,虽然她并不可怕也不面目可憎,但我就是有些害怕。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听到我怀孕后会那么惊慌失措,尽管你渴望有孩子,而你妻子没为你生育,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我在你妻子面前暴露身份,或告诉她我怀了她丈夫的孩子,你,会不会杀了我?也许。我也想过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做你的秘密情人,准确地说是你需要或者冲动时的性伴,可我见了你妻子后就做不成了,你将恨我……

庄大龙邀请柳迪莹之前,他想让家里彻底变个样子,他把属于李莲的所有东西都打包装好,放进他事先准备好的大纸箱中,显然,一个纸箱是不够用的。他发现要一个人没有痕迹地消失是很难的事,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这地方就会留下这个人的气味,这没错,家中的每个角落都有李莲的影子和她的气味。

庄大龙把李莲的那只皮包塞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中,丢进了杂物柜。就在他关上杂物柜门时,想起来了,那只皮包还是郝克强送给李莲的生日礼物。那时候郝克强在深圳,回来时听到李莲过生日连包封都没拆就送了来。大概他原本是要给小艾的,为这事儿,小艾跟他怄了一场气。倒不是小艾小气,她只是觉得郝克强应该跟她说一声,让她看看那皮包吧。幸好,这皮包的款式和颜色都不是小艾理想的,她抱怨过了也就很快地忘了那回事儿。她的记忆力也够糟糕的,有一回竟然问起李莲在哪儿买的皮包,这颜色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风靡一时。

庄大龙把那只皮包从杂物柜里又掏了出来,他想,总得看看李莲最后的遗物吧,以后,他再也不会看这些东西了。他兜底儿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手机,面巾纸,化妆的小镜子,唇膏,护士胸牌,两串钥匙,一串是钥匙包,他认出是自家房门的钥匙,一共四把,另一串是两把钥匙,显然是同一扇防盗门上的。钥匙扣是圆锥形的并嵌镶着有机玻璃,里面是李莲的一张小照。这张照片庄大龙没见过,看样子是从毕业班合影中剪下来的,大概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了。那串钥匙他也没见过,但他断定不可能是李莲医院值班室的钥匙,医院内部科室没安装防盗门,根本没必要。李莲也不可能拥有她姨妈家的钥匙。过年前她姨妈来过一个电话,让李莲以过年要外出旅行搪塞过去,两家好久没走动了。

庄大龙把李莲皮包里面夹层中的东西也都清理出来,一张奥纳影城的电影副票、乘车卡、乐购超市的会员卡、一板咀嚼维生素C片、一些零钱——李莲的包里从不曾有过超过一百块的时候,这也是她的习惯。令庄大龙感到意外的是,他还在李莲的这些东西当中发现了两只包装在一起的避孕套。李莲的包里出现避孕套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这东西对她来说很轻易就能搞到,可她把这东西派到什么用场呢?庄大龙和李莲结婚后从来没用过这玩意儿,而且,避孕套的型号对他来说也过于大了些。

庄大龙的目光在两只避孕套和钥匙上来回看了又看,似乎要看出个究竟来,他感到一种奇怪而又沉重的困惑,他觉得自己的困惑绝非偶然。他想起了李莲出事那天的晚上,平时,除非李莲在医院里值夜班,要么是约朋友王晓丽看电影,基本上她晚上不出门。那天并没听说她要看电影,即使看电影也从来没超过九点半回家。庄大龙拿过那张奥纳影城的副票,看看日期,两个月前,是李莲出事的前一天。李莲有保留电影票票根的习惯,而且,跟谁看电影也会记在票根背面。这张李莲最后看的电影副票背面除了影片广告什么也没记下,这对李莲来说是反常的。

庄大龙记得李莲看过电影后回家跟他讲述过故事情节。李莲不太爱讲话,但她有把电影故事叙述得非常精彩的本事。这部影片的片名是《决战帝国》,法国片。电影一开始就是一位患失忆或遗忘症的年轻女子在接受记忆测试。她对公众人物和名人都有记忆,唯独对自己的丈夫感到陌生,这是问题的关键,她只是部分失忆或准确说她失忆的一部分是别人强加给她的记忆,因为一切来自一个骗局,用影片中的某个人的话说,是一项科学实验,但仍是一个阴谋……李莲这样开始讲叙这部影片,庄大龙记得当时自己听得很入神。

庄大龙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那张电影副票,以前的电影票都是印刷品,现在都由电脑中输出,日期、片名一目了然。没错,就是这天,李莲跟王晓丽去看了电影,第二天她就出事了。可她怎么会忽略了习惯,她究竟是不是跟王晓丽去看的电影呢?庄大龙一直认为,如果自己不去陪李莲看电影,那就只有王晓丽了。

庄大龙归拢了一下李莲皮包内的物件,他去找李莲保留下来的不同时期的电影票根。李莲给他看过,厚厚的一沓,像宝贝一样用一个大号的夹子夹住。他在壁柜底层的一个抽屉里找出了那些电影票根。每张票根的背面都有一个名字或绰号,庄大龙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在他和李莲结婚之前。之后,渐少。除了他,单从李莲记录的名字上看,感觉上多是女性,有他认识的有他不熟悉的。然后,庄大龙发现,像李莲皮包中的那张副票一样没有名字的票根还有一些,从时间上看,是在他与李莲结婚后,断断续续,大约二十几张。这肯定不是李莲的疏忽,她是有意没记下,她为什么不记呢?是不是那个名字对她本人或别人——比如庄大龙——很敏感呢?

庄大龙面对李莲皮包中那来得莫名的钥匙、不可思议的避孕套和空白电影副票,渐渐生出些许的不安,他从这些似乎跟李莲不搭界或不应该属于李莲的物件上看到了某种类似于神秘的征候,这征候直逼他越来越空荡的内心,而其中还杂带着些许的阴暗感觉,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李莲死后他总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没有完结的情绪,也许,问题就在于此,他和李莲之间有一层不可穿透的黑雾。

这是庄大龙在李莲死后度过的最为不平常的一天,这一天快结束时,柳迪莹的电话打过来了,庄大龙猛然想起他约会了柳迪莹,他对自己的失约道歉,他不难找到一些站不住脚但又不得不让人相信的理由,他说他前妻家的亲戚要去墓地看看。庄大龙在李莲死后第一次把她称作前妻,他说得那么自然和轻松,这让本来怕他因触景生情难过而想表示一下安慰的柳迪莹放下心来。放下电话后,庄大龙就决定了,暂时阶段,有比他和柳迪莹重温旧梦更重要的事,虽然一度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生理欲望那样压倒一切了。

庄大龙第一次遇见李莲是在医大附属医院住院部,李莲是这家医院的护士。他是跟一帮人去探望胆囊患病的所里主任。庄大龙不知道什么是胆囊,只知道主任做了手术,术后情况良好,每天都要往身体里输一些液体,消炎镇痛的一些玩意儿。当他的同事们和主任在热烈讨论着生病与健康的区别时,他离开病房去卫生间,出来时辨不清方面,无意间走进了护士值班室。李莲背靠着一张桌子,两只手绞在一起,她的目光直直地盯住走进来的他。庄大龙就觉得眼前有一道光闪过似的,他用手挡了一下眼睛,好像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太耀眼了,没法朝她直接看了。

李莲全身素白,眼睛奇黑,黑白分明得让庄大龙心生异样,他这时候的感觉就像空间的一个什么地方吹过来一阵飒飒作响的劲风,这风拂遍他的全身,让他的身体细细微微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他发现李莲并不是在看他,而是盯住他身后的一个什么地方,仿佛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有一瞬间,庄大龙还在想这女人的两眼茫茫然得犹如盲人的视觉,她身上像有一种不妥当。他咳嗽几声,以引起她的注意,而她的目光也终于转向他,眼神迟钝,流露出疑惑和谨慎。当她回答他的问话时,嗓音美而低,但有点儿缺乏生气,说得很吃力的样子。庄大龙听到她的声音不免吃惊,但接下来,他就被一股排山倒海的激动吞噬了,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声音,也一下子就爱上了那张犹如艺术品一样的脸孔。

庄大龙离开医院后,脑海里总有李莲的影子,实际上他对李莲的记忆就是那张白的脸和漆黑的眼睛,他想不起她真正的样子,好像她是他在某个时候臆造和虚幻的形象,由于时间上的变化而模糊不清。第二天,他又去了医院,以他的性格,他不是那种巴结上司的人,他去医院时随手捎带着一张球报,仿佛就是为了给住院的人送去一份新鲜的报纸,而他待的时间绝没超过五分钟。

这天值班的不是李莲。没见到李莲的庄大龙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他走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途经一家照相馆的橱窗时,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停住脚步,那里面有几张美人儿的大照片。有个女子很像李莲,他左看右看,拿不准是不是她。而巧合的是,李莲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竟然从照相馆里推门走了出来。庄大龙又惊又喜,只是在他上前搭话的前几分钟,李莲显然没想起他。她说她是来照相的,因为要换护士胸牌。她说话时,街上的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无意间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推拢近了些,但马上又分开。她走过他身边,走出了十几步,庄大龙才想起来追过去,李护士。他叫她。

李莲回过头,黑眼睛看他,平静地等着。庄大龙用手一指,有些结巴,那里面的照片是你吗?李莲摇头,也有人问过我,不是我,我没人家那么漂亮。一句话落下,她冲他微微点点头,走了,走得很快,好像在庄大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消失在攒动的人流之中了。庄大龙就是从这一时刻起,投入他全部的执拗和决心,要把李莲娶回家,她要成为他的人,他妻子。

幸好,李莲未婚,二十五岁,虽然有追求者,但还没有确定真正的男朋友。庄大龙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锲而不舍或有坚定性格的人,但在追求李莲时,他一反以往多少有些平弱和犹豫不定的秉性,拿出了一条道跑到黑的劲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那时候还有一种想法,如果他追不到李莲,也宁愿不再娶别人,李莲对他有磁石般的吸引力,至于这种吸引力是否就是爱情,他还区分不了。反正,把李莲追到手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李莲没有拒绝他,但同样也没拒绝别人围在她身边,所以,庄大龙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与李莲的进展不大。他们一起吃过几次饭,看过几场电影,在电影院里她只允许他握她的手而回避他的亲吻。庄大龙没急躁,也没有冲动的表现,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候怎么一下子变得清心寡欲起来,他对李莲的性欲望不强烈,他只想每天看见她,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待到她烦了为止。

这一年剩下不多的日子里,李莲在与庄大龙见面时的谈话中,陆陆续续向他透露了她对未来生活的要求。

李莲希望未来丈夫的职业较受人瞩目,有颇丰厚的收入;婚后她不想跟老人住一起,居住条件宽敞些便利些;她不打算放弃做护士的工作,在她的穿戴和嗜好方面做丈夫的最好别加以评论。比如,她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电影,每星期都要看两三场;最好每年有那么一两次外出旅游的机会。李莲在谈到她对未来生活的要求时很自然,就像跟人谈天气谈她看过的某部电影。她的要求看似普通简单,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的,庄大龙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接受了这些婚姻条件。

一年后,二十七岁的护士李莲与三十二岁的律师庄大龙完婚。婚后,庄大龙发现李莲不喜欢频繁的性生活,这使得他不得不克制自己。这种情况下,庄大龙宁愿是由于他的不当动作而不是因为李莲的心理疾病或与生俱来的神经性质的因素造成的。他偷偷看过不少有关这方面的书籍,他得到的乐观信息就是女性的性冷淡是每个女人在某一天都会遇上的问题,是可以克服的。而这种问题的促成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外乎从小的性教育,无知,受过创伤,与配偶无感情,害羞自闭。从李莲的情形和他对李莲侧面的了解来看,好像与这些都没有太大的关系。庄大龙试过多种办法对李莲施以影响,加倍温存,诱导,共同看刺激性的影片,这些在别的女人身上屡试不爽的令女人欢愉、感动和陶醉的做法,对李莲不起一丝一毫的作用。如果庄大龙不打算在李莲昏昏欲睡或神志不清的梦中解决自己备受折磨的勃起,那么,就要在她精神的抵抗下强行。李莲的精神抵抗令庄大龙感到窒息,她不出任何声音,身子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好像她在他的身下成为了一堆肉或一块泥团。庄大龙感到一种荒唐,一种不可思议,一种愤怒。他内心还有一股巨大的羞耻感。

那是他们结婚半年后的一天夜里,庄大龙倏地从睡梦中醒转过来,大概之前是一个性梦的原因,他这时候的欲望非常强烈,他扭脸看着身边的李莲,她发出均匀的呼吸。他靠近她,拿不定主意是把李莲唤醒还是就当在做一场性爱之梦,虽然后一种做法多少有点儿损伤尊严。庄大龙想,他的尊严与李莲醒过来后生出的厌恶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庄大龙的手开始往下移动,这时候,庄大龙感觉有些异样,他听不到李莲的呼吸了,她原本温暖柔软的身子也起了变化,庄大龙放在李莲身上的手僵在那里,李莲早就醒了,可她还佯装睡熟,她不想对他的欲望做任何回应。庄大龙想起之前无数个夜晚,他的肉体欲望着,可她却“睡”着。他像受了骗一样地愤怒,感觉身体某个地方在剧烈地疼痛,而他勃勃的脉动也软塌下来。他抽回自己的手,猛地跳起来,狂暴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混蛋!

那天晚上,庄大龙在客厅的沙发上辗转反侧,而李莲始终无声无息。事后,庄大龙私下里检讨自己,有些女人是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放松的,庄大龙再没为这事发过火。当他用别的女人身体弥补他和李莲婚姻生活缺陷的一部分时,他在想,也许问题出在他的性欲上,等他年纪再大些,他对此的追求就会减弱,他会从女人的肉体中退出,还有,李莲生了小孩儿后也许会有好转的。但是,庄大龙没等来那个孩子。

庄大龙赶到友谊医院一旁的春天大厦时,穿着白大褂的王晓丽已经等在会客大厅。晓丽个头挺矮,圆脸,微胖,庄大龙跟李莲结婚时她这个当了妈妈的做了李莲的伴娘。那会儿她还没胖起来,因为长得小巧,看不出年龄,所以,也就看不出她当了妈妈。庄大龙结婚之前没见过她,听李莲提过,那会儿他笼统地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好,爱笑,显得开朗,这跟李莲的性格反差很大,他还想,也许这就是她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吧,性格迥异,可以互补。

两年前,晓丽的一个农村亲戚来城里建筑队打工,包工头以各种借口扣押了他半年工资,晓丽求助于庄大龙,他以律师的身份与那个包工头交涉了几次,讨回了晓丽亲戚的工钱,晓丽对此一直很感激。李莲死后,晓丽请庄大龙去过她家,让她丈夫陪庄大龙喝了一回酒,劝慰了一番。

庄大龙和晓丽坐在茶座间,庄大龙说不会耽搁你工作吧。

晓丽说没关系,有事科里会打电话给我,就几分钟的路程。我现在看你气色可好多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庄大龙就问起晓丽最后一次跟李莲看电影的事。晓丽说,我看电影完全是李莲培养出来的,但今年看得少了,忙,为考主任级医师,就过年看的那回,一月底的时候,跟李莲联系不多。

庄大龙说你记错了吧,上回你们是在三月份看的电影。

晓丽说不会记错,片名我还记得呢,《防火墙》,讲的是绑架和反绑架的事,美国片。你怎么问起了这个?

庄大龙不想转弯抹角,直截了当问,晓丽,我不是要问这个,我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你和李莲是多年的朋友,你告诉我,李莲是不是有病?

有病?晓丽相当惊讶,什么病?

我们结婚四年,她都没怀上。

晓丽的脸忽然红了,那是你的问题。

不是。庄大龙说。

晓丽脱口而出,李莲没病,她怀过孕。

庄大龙很吃惊,他盯住晓丽,什么时候?

晓丽知道自己失言了,她的脸更红了,这个……

晓丽,李莲不在了,你就跟我说实话吧,这不算背叛,我在这之前一直觉得李莲很透明,觉得我了解她,但实际上不是这样。

晓丽抬脸看着庄大龙,李莲现在已经不在了,你觉得还有必要了解这些吗?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神不定,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结。思前想后,我还是应该弄明白,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蒙在鼓里,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最令人难受的就是我又好像知道点儿什么。打个比方,我看到一条蛇从洞口中探出头,它既不往外爬也不往回缩,就那么挂在那里,让人又担心又害怕的,我的生活现在就这样,因为李莲的原因停滞不前了。都说女人是一本书,李莲要是一本书就好了,我会从头看到尾,从里面寻找些蛛丝马迹。其实,我也知道,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晓丽叹了口气,李莲有没有对你提过去的事?

没有。她从来不提过去,就好像她是个没有过去的人,这点,我并不是太在意,我也有不想说的过去。哦,我想起来了,她讲过一回,是小时候跟父母住过的地方,她说她家在一个半坡上,坡两边是矮墙,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叶子,叶子中间有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小花开着,很喧闹。因为她极少提过去,所以,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晓丽点点头,她对我也讲过,她很怀念父母在的日子。李莲这人看上去挺难以让人接近的,但如果你交往久了,就会改变对她的看法,她其实很在乎感情,她以前的对象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认识?

是她姨表哥。

是吗?怎么会跟……庄大龙吃了一惊。

你也吃惊了吧,那时候我们都这么想,这不是近亲吗?但那时他们爱得很深,李莲还表示不要孩子总行了吧。李莲的表哥你也见过,虽然人长得不出众,个头也不高,但有才气,念大学时就组织了一个乐队,自己作词作曲,还做主唱,很阳光的一个男生,也很有人缘,我们学校的人都认识他。幸好那时候两所学校在同一城市,不然李莲和她表哥不知道要多辛苦呢。一到周末,不是李莲去城西找她表哥,就是她表哥来城东找她,我们都特别羡慕。但,说实话,羡慕归羡慕,心里总是有些遗憾,李莲这不是一辈子都不能生孩子了吗?后来我自己想过来了,他们可以领养孩子嘛。我们毕业实习时,李莲意外怀孕了,也不知道她哪根脑筋出了毛病,她坚决不去做人流,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不可,还到处咨询名医,近亲结婚的孩子患智障的几率是多少,她真疯了。她姨妈急得什么似的,来我们实习的医院好多次,还请我帮忙说服李莲。李莲那时候铁了心似的,谁跟她提做人流,她就把谁当敌人。一开始,她表哥跟她一条心,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或别的什么原因,他退缩了,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李莲恨他一辈子,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他做了什么?庄大龙问。

他偷偷给李莲喝了堕胎药,我想这可能是他妈妈在背后……

晓丽,那你说李莲会不会是因为那次堕胎导致的不孕?

晓丽笑了,不会,我们是学医的,那就是一种正常的药物堕胎,无大碍的,而且……晓丽欲言又止。

庄大龙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我连她堕胎都知道了,无论我知道什么,也不会影响李莲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很爱她,这你知道。但是,我就奇怪,为什么她不在我眼前时我就有一种忘了她什么样子的感觉呢?这说明什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李莲有两张面孔,我常把她的两张面孔搞混?李莲最后看的电影叫《决战帝国》,她给我讲过故事情节,里面有一个女人每每看他丈夫时总觉得他背后还有一张脸,她的感觉没错,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丈夫,她生活在假象当中,她的生活是假的,丈夫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王晓丽说,你怀疑李莲有别人?

对。

晓丽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看出这个来,李莲不是这种人,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也许,可晓丽,那你是怎么确定李莲不怀孕是我的问题。

之前我并不知道,就年底那次跟李莲看电影,她去卫生间,我帮她拿着皮包,后来她在里面喊我,让我拿她包里的卫生护垫,我看到了避孕套,当时,我还跟她开玩笑,说你们家大龙也真够……

晓丽,你不知道,我们从来不用那东西。

晓丽张了张嘴,是吗?那就是说……她摇了摇头,这是怎么回事儿?其实以前我也问过李莲,都三十岁了怎么还不打算要孩子,最佳妊娠期就这时候了。

她怎么说?

她沉默。我就想,是不是她表哥那回事让她至今还伤心呢?

我不知道。庄大龙说,你看,晓丽,其实我不知道的事很多,她恋爱,她怀孕,她堕胎,我是不是一个大傻瓜。呵,晓丽,你知道当初我有多辛苦地追她,我答应了她的一切条件,我其实是个孝子,我爸妈就我一个儿子,他们还指望我能一辈子跟他们生活一起,可是,为了李莲我……我那时候根本买不起房子,是我爸妈把他们养老的钱拿出来,又东凑西借地交了房子首付,那是十几万块呢,可能对于有钱人来说这点儿钱不算什么,我们家就不同了,我父母是普通工人,省吃俭用攒点儿钱……庄大龙双手捂住了脸,他觉得他太冤了。

庄大龙跟晓丽分手后,他去超市买了一瓶酒和一些吃的东西,拎着这些他就去了沙南街,郝克强的诊所在那里。

郝克强几年前开了这家口腔诊所,庄大龙觉得在高中的那帮哥们儿当中,他和郝克强算是混得不错的,而实际上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儿。头一两年郝克强确实赚了不少钱,但就仿佛在一夜之间,沙南街这条不足五百米长的街上又多出了两家口腔诊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雪上加霜的是他和老婆小艾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郝克强骂小艾势利,小艾则说他比女人不如。小艾从原单位下岗后就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房屋租赁业务,这行业猫腻多油水大,小艾有时挣得比郝克强还要多。两个人也闹过几次离婚,但没离成。小艾是为了他们的儿子。他们有一对双胞胎的儿子。而郝克强抱定了婚姻就是相互忍受的普遍看法。庄大龙在这对夫妻中间做过调停,他觉得做这事儿纯是扯淡,夫妻间的事儿别人有什么可说的。

庄大龙从诊所的大玻璃窗上看到郝克强穿着白大褂又高又壮的身影,他带着一种漫不经心但又很专业的样子在诊床旁忙着,他的助手将一只器械拍在他那只修长灵活的手中。庄大龙饶有兴趣地看着郝克强把一只探针伸进患者的口中。

郝克强在一个喘息时间里一抬头,看见了窗外的庄大龙,冲他点头,庄大龙挥挥手中的东西,并没马上进去。大概两三年前,庄大龙经常来诊所,那都是李莲晚上值夜班的时候,他和郝克强每人两瓶啤酒下肚便各自回家睡觉。现在诊所周围有些变化,比邻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川味馆,墙面是那种辣椒红色,有一股扑面而来的红火意味。庄大龙转悠了一圈,走进诊所。在门口,郝克强的助手腼腆地朝他笑笑,他径直走向诊所后面的一个小隔间,是郝克强间出的一个可以午睡的地方。这是一所旧式民宅结构的建筑,由窗户开门头,安装了卷闸帘,郝克强出进都由后门。

庄大龙把他买的东西放在小隔间的一张铁床上后,他从敞着的后门走出去,发现后门正对着那家川味馆,快到中午了,馆子里坐了不少食客。这时,郝克强在门里摘掉口罩招呼他。庄大龙努了努嘴,新开的?

两个多月了。郝克强说。

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我就不买那些了。庄大龙一指铁床上的东西。

郝克强从前厅搬了一把椅子,又去搬抵门的一把椅子,而这扇门顺着一股风势关上了,发出“砰”的一声响,庄大龙被关在了门外。郝克强在里面呵呵笑起来,他大声说,里面打不开,得用钥匙。郝克强从前门脸转到后门,用一大串钥匙当中的一把打开门,进来吧。

庄大龙看了看那扇门,他的脑子微微一怔,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上来。他用手拍了拍门,老郝,防盗门上都有两把锁,一把安全性不够怎么的?

这简单,一把在门里锁上门外打不开,一把在门外锁上门里打不开,折腾呗。

两个人坐下来,郝克强冲诊室前厅里的助手喊了声,小刘你去吃饭吧。

街对面有快餐店,平时郝克强和助手在那里吃午饭。当初小艾知道郝克强聘了个女助手时,还疑神疑鬼的,后来觉得这个老实巴交又长一脸青春疙瘩的女孩子对她没构成威胁也就算了。

郝克强说,从哪儿来?

庄大龙原本是想找哥们儿倾诉一番,他跟郝克强一直挺铁,他婚外的那点儿事郝克强都知道,郝克强的事他也清楚。但是,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不想提到李莲了。他说了句,小柳回来找我了。

两年前柳迪莹怀孕时庄大龙找过郝克强,柳迪莹不肯去医院让那个时候的庄大龙日子非常不好过。

郝克强看了庄大龙一眼,她还没结婚呢?

好像没有。

那你们也没什么顾虑了。

庄大龙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她能生孩子,李莲不能。

郝克强顿了一下,停止咀嚼,但没说什么。

我想把我那套房子以大换小,三室一厅,用不了那么大,当初是为李莲买的,我想用差价买辆车。庄大龙喝了一口酒说。

行啊。郝克强说,当律师都有车是不是?

也不是都有,就看你混得如何了。庄大龙看着郝克强的脸,好像他脸上有点儿什么唤起了他的某种记忆。

你看什么呢?郝克强问他。

庄大龙摇摇头,现在总犯这毛病,发愣,发呆。老郝,李莲第一次上你这儿看牙是什么时候?

郝克强想了一下,有三年了吧。怎么问这事儿?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的,现在能想起很多小事儿,还以为都忘了呢,她牙疼那个晚上,我跟着没睡好。

她那颗牙露神经了,所以疼。

庄大龙说,我吃东西总塞牙,是不是你们说的龋齿。

那得看你牙上有洞没有,我给你看看吧。

庄大龙一笑,得了,从小到大,我最不愿面对的就是医生。哎?也怪了,我找了个护士——也算半个医生吧——当老婆,我最好的哥们儿是牙医,挺有意思。

现在你只能说你的前妻是护士了,你哥们儿这牙医还不知道干到哪一天呢,这是没准儿的事。

庄大龙也感慨起来,是啊是啊,哪有个准儿,你说我以前规划来规划去的,就是没规划出到今天这地步,是不是有点儿家破人亡的意味。

郝克强睃了他一眼,除了李莲死了,我没看出你哪儿不好,你胖了,肚子都出来了,你发现没有,你脸上也出油了,现在,你的前女友又回来了,过不了多久,车也上手了,这不挺好的吗?

你以为我听不出你讽刺我?我知道你暗恋李莲,不不,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你就是真的暗恋她,我也不会不高兴,这说明她有一定的魅力。我就不暗恋小艾,嘁,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喝多了。

庄大龙离开郝克强的诊所时,走路有些摇晃,平时他喝啤酒,今天,喝的是白酒,他和郝克强都有点儿不胜酒力。庄大龙是从后门出去的,在门口时,他又用手拍了拍门,那门发出哐哐的声音。郝克强在他后面说,你能行不?庄大龙晃了一下头,没事儿,没事儿,你忙你的,小艾还为钱跟你吵吗?

只不过是老一套,我不理她就齐了。

庄大龙板着舌头说,小艾比李莲差远了,李莲从来不问我赚多少钱,我最烦老婆家家的整天把钱挂在嘴边上,掉钱眼儿里了。

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身后的郝克强说。

庄大龙挥了一下手,走了,下次我们去这馆子。庄大龙顺着沙南街一路走下去,走到街口,前面一群人在吵吵嚷嚷。他走近时,发现是一家马上要开业的火锅店正在准备开张的事,那些人在用鼓风机吹庆典中常用的充气拱门,吹起后,稳定住,鼓风机不停地往里面输送气体。庄大龙没停下,走过去几分钟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这会儿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他回过头朝发出呜呜声响的鼓风机瞅了又瞅,思忖了片刻,返身朝回走,他没回郝克强的诊所,而是进了那家辣椒红色墙面的川味馆。

过了饭口时间,里面没几个吃客,靠在立式空调那儿有一桌还没撤的客人,桌上杯盘狼藉,三个似乎已经喝高了的男人在大声讲话,声音大得出奇,谁也不服谁地打着什么赌。庄大龙没理会向他致意的服务员,他朝着酒吧台前站着的一个穿西装管事儿模样的年轻男子走过去,他问了他几句话,得到回答后他一边吸着气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说了声谢谢。

这天晚上,庄大龙把李莲所有的照片都翻腾出来,包括他们的婚纱照。他把这些照片摆放好,一张一张看过去,间或用手抚摸一下,似乎在确定那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看久了,他就恍惚起来,这是李莲吗?越看越不像李莲,他记忆中的李莲不是照片上的样子,都说身份证上的照片最接近于本人,庄大龙像看三维画面一样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调整眼距,他倏地睁开眼睛,注视着李莲,然后,他有点儿明白了,人的眼睛在照片上获得的直观视觉是静止的,不动的,没有色彩的,所以,照片上李莲眼睛就不那么黑,脸也不那么白,而这一黑一白是李莲的灵魂,失去了,也就失真了。有一个瞬间,他冲动地想把它们都烧掉或撕碎,但是,他没这么做,这些照片放在角落里并不碍事,将来会有人来处理的,即使它们永远都在那地方,他偶尔拿出来当作一种回忆或怀念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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