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燃烧绝望的龚自珍——对一个诗人的疏远和接近

出入山河 作者:李锐 著


燃烧绝望的龚自珍——对一个诗人的疏远和接近

最早知道龚自珍这个名字,是从毛泽东讲话里见到的。而且记得是和“大跃进”有关。毛泽东引用龚自珍的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毛主席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地引用这首诗,是为了号召全国人民“大跃进”。那时候我还戴着红领巾,对一切事情都朦朦胧胧的,对一切事情也都怀着无比的新鲜感。所谓先入为主,龚自珍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一直和“大跃进”联系在一起,龚自珍的形象一直是一个站在高山上两眼望前方的工农兵形象。后来,终于有一天读了关于龚自珍的书,读了龚自珍的诗和词,那个意气风发两眼向前的形象才算是彻底地被打扫干净了。掩卷之际无言以对,只有默默地掀动书页,不是为了看书,也不是为了看诗,只是为了再看看龚自珍,看看那个坐在历史的暗影之中点燃一腔绝望来为自己照明的龚自珍。

龚自珍是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出生,那时曹雪芹已经去世二十八九年了。虽然两人无缘谋面,但是有清一代,龚曹二人各以诗文传世,堪称中华传统文化的绝响。

一部中国文学史诗海文山,大家迭出,或忧国忧民,或感时伤怀,或遨游天外,或乡愁万里,或情意缠绵,或野趣横生,或玄机妙语,或讥讽时弊,中国的天才们几乎穷尽了一切可以穷尽的境界,但似乎空缺了悲剧,空缺了彻底的绝望。于是有人说,这是中国这种一元式的封闭性的文化传统的必然缺陷。如果没有曹雪芹和龚自珍,也许中国人的手里真的就只好像阿Q一样拿着一个尴尬的圆圈了。但是有了曹雪芹和龚自珍,中国人终于在那个圆圈最后的接合部,打开了一个凄凉的缺口,尽管这缺口并不大,尽管这是一个有着许多遗憾的缺口;然而有了它,这间封闭的铁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线熹微的光;偶尔经过的人们也终于可以从这缝隙中听到中国人灵魂的歌哭。曹雪芹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龚自珍说“心药心灵总心病,寓言决欲就灯烧”。一部小说和一些诗句,终于留下了对中国也是对自己的刻骨铭心的反省,和对这反省的无尽的叹息与哀绝。

纵观龚自珍的一生尽管说不上是一帆风顺,但毕竟中了进士,做过十四年京官。和抄没家产、破落到底的曹雪芹不可同日而语。但是破落到底的曹雪芹和中了进士的龚自珍,却不约而同地在大清朝的太平盛世中,发出亘古未有的哀叹。我们现代人衡量古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爱掏出一把历史的尺子,看看他是否“有利于历史的进步”。这中间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们还活着,我们可以毫不费力与生俱来地获得时间优势。凭了这个优势,我们也就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坐在了真理的板凳上。其实我们只要稍微扭过头来朝自己身后看看就会明白,我们这些活人,早晚有一天也会作古的,那个时间的优势早晚有一天会无动于衷地消失的,早晚有一天会有另外一些活人,坐在另外的真理的板凳上,毫不费力地指出我们的愚蠢和无知。我常想,“真理”总在变,时间也总在变,之所以在永恒的变化中留下了诗人和他的诗句,那是因为他并非为了“进步”才作诗,而是为了一己永远无法排解的悲哀和慨叹而歌哭。其实,人类许多堪称伟大的艺术都是在无意之中留下来的。埃及的金字塔,原本不过是埋人的坟墓。中国的万里长城,原来只是为了战争而被迫修建的。动人心魄的青铜器,当初只是用来祭神和吓人的。凡是为了美而特制的工艺品,仅止于精巧而已,绝无耐久的魅力。世界上所有的庙宇也都是为了敬神而非为了悦人,才终于留在了无神而又平凡的人间。屈子投江,《离骚》传世。李白醉酒,诗落昆仑。只有不是诗人的人,才孜孜于自己那个明日黄花的“真理”;只有毫无诗才的人,才整日惦记着自己是不是比别人多走了一步;所有的中国外国的名利之徒,都妄想着把那个水中的月亮捞到自己的手里来。可是,龚自珍说——

春梦撩天笔一枝,

梦中伤骨醒难支。

今年烧梦先烧笔,

检点青天白昼诗。

这是一个与所有的“进步”和“真理”都无关的龚自珍,这是一个与所有的功利和名利都绝缘的悲绝已极的诗人。这是一个现实所不能相容的,佛家所不能超度的,一切“合理”的道理所不能疏导的,连眼前的春天也不能慰藉的——孤独的人。“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的龚自珍,可谓一代旷世天才。可他那旷世的天才非但不能填平心中的孤独,反而让诗人更加离群索居远离尘世。那刻骨的悲凉令他欲罢不能无言以对,他不但要把自己的诗卷付之一炬,甚至要把写诗的笔也烧成灰烬。这刻骨的悲凉使诗人既不能见容于眼前的世界,又不能被这世界所容。道光十九年(1839年),龚自珍终于辞官南返,两年后暴死在丹阳云阳书院讲席的任上。关于龚自珍的死,人们有种种猜测,有人说他是因为和奕绘贝勒的侧室、著名女词人顾太清之间有私情,东窗事发,仓皇出京,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奕绘的毒手,并举出《己亥杂诗》中咏叹丁香花的诗为证。还有人以为是“忤其长官”,怅然而去。历史疑团真伪难辨,其实也不必究其底里。龚自珍一生当中曾有数次恋情,诗人也曾为此而留下不少感人的诗篇。我想,不管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动离开,总之,龚自珍终于离开了那个被所有人羡慕的官场;数千年来,那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一直是中国文人唯一可以实现自己价值的地方。也许龚自珍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对于传统文化的理性批判,也许龚自珍并没有在“进步”的意义上留下多少自觉的贡献,但是,龚自珍给我们留下了中国人从未有过的旷世的孤独和凄凉,有这一份情感,中国人也就在人的意义上丰富了自己,感觉了自己。没有这一份情感,我们将会在自己的脸上看见许多难以抹去的人的苍白。

作为诗人,龚自珍终于把自己埋在那个古老的圆圈之外,给人们留下一份无穷的回味和留恋。

1993年1月27日(农历癸酉年正月初五)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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