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苏格兰女王的悲剧:玛丽·斯图亚特传 作者:(奥)斯蒂芬·茨威格 著


序言

如果说,显而易见、一目了然的事情用不着细细思量,那么,谜却能激发创造性的思想。正因为如此,扑朔迷离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有待我们不断更新我们对历史的理解阐释。历史问题有时具有谜一般的无穷无尽的魅力,玛丽·斯图亚特一生的悲剧就是典型而出色的例子。在历史上,大概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引出了如此之多的著述——戏剧、小说、传记和论文。三百多年来,她没完没了地拨动作家的心弦,吸引学者的兴趣。她的形象至今仍然以不减当年的力量揪住我们的心。时时要求着推陈出新的再现。因为,一切混沌理所当然地追求明晰,一切黑暗向往光明。

玛丽·斯图亚特生活中的谜,有许多人致力于表现及解释;但种种努力,纷繁而矛盾百出:有人说她是杀人凶手,有人说她是女中英烈,有人说她是笨拙的阴谋家,有人说她是圣洁的无辜者,似乎未必有另一个女人会在众人的笔下表现出如此的不同。但是,说来奇怪,她的各副面貌之所以如此大相径庭,并不是因为留传至今的材料贫乏,却是因为材料浩瀚得让人茫然失措。保存下来的文件、记录、证书、书信和笔记数以千计——可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三百多年了,一批又一批的审判官,洋溢着一浪又一浪的热情,宣判她有罪或无罪。但,我们研究史料愈是认真,就愈加发愁:各种历史证据居然根本不足为凭(艺术创造当然也是如此)。任何一件文献,尽管它的悠久历史经过周密的考证,尽管它是货真价实的归档材料,却保证不了它的可靠性和叙事人的公允。同一件事,在同时几位史家的记载中,却有南辕北辙的出入。此种情形在玛丽·斯图亚特一例中似乎尤为显著。在这里,每有谴责,必有辩解;每有一个“是”,必有一个“不”同它颉颃,两者各有文件为证。真理和谎言共生,事实和虚构并存,难解难分,以致实际上每种观点都可以做到言之有据。如果你想证明玛丽·斯图亚特预闻了谋杀亲夫,有几十份证词可以供你使用。如果你想支持对立面,证词也不成问题。她的任何一幅肖像都有现成的颜料。流传至今的材料既是如此芜杂,倘若再掺入政治偏见或者民族主义,那就更成了彻底的蓄意歪曲。人处在争论生存还是毁灭的两个阵营、两种思想、两种世界观之间,都抗拒不了诱惑,非得参加这一边或者那一边,确认此是而彼非,或诋毁此而赞美彼。这是人的天性。倘若像这桩公案,列位著作家多半各有归属,分别属于交锋的各方、各派宗教信仰或各种世界观,那么,他们的片面性是势所必然。总之,新教的著述者把一切罪过都诿之于玛丽·斯图亚特,而天主教徒却归罪于伊丽莎白;英格兰人除了少数例外,都把玛丽描绘成杀人犯,而苏格兰人则把她说成是受害者,一身清白而横遭卑鄙的诽谤。关于“首饰箱信件”,争论更多。一些人赌咒发誓说它真,另一些人指天誓日说它假。一句话,在这件事上,连鸡虫得失的事情都带有派性的色彩。所以,一个既非英格兰人又非苏格兰人的作家,超然于这种血缘关系和利害关系,或许能够比较客观而无成见地评说一番;一个有热烈的兴趣而无派性偏见的艺术家,或许更能够理解这出悲剧。

即便这样一个人,如果他断言他所知道的玛丽·斯图亚特生平种种行状都是不容置疑的真情,那也是过于大胆,叫人不能原谅。其实,他唯一能把握的只是某种最大限度的可能性,甚而至于他以他的全部智力和良知认为客观的观点,也难免带着几分主观性。史料成了一本糊涂账,他只能从糊涂账中去探究真相。当时诸人的叙述如此抵牾扦格,故而他对于这桩公案,在每一细枝末节上都不得不在控方证人和辩方证人之间进行选择。不管他的选择是多么小心谨慎,在某些情况下,最最老实的做法莫如在他的裁断后面打上个问号,承认玛丽·斯图亚特这一或那一事迹至今茫无头绪,无可钩稽,大概永无大白于天下的一日。

因此,作者向诸位奉献这部试作时,抱定宗旨决不采信刑讯及其他威吓和暴力手段逼供而得的证词:实事求是的人决不会指望和依靠屈打成招的口供,把它当作可信的材料。间谍和使臣(这两者在当年几乎是同义词)的报告同样如此,经过极其过细的选择才偶见于本书。本书作者对每一份报告都采取存疑的态度。倘若本书作者认为那些十四行诗以及大部分的“首饰箱信件”真实可靠,那是他把种种情状再三斟酌后得出的结论,并且参照了内在性格方面的因素。凡是文献中有两种相反说法的,本书作者对每种说法都要追溯它的来源和政治动机;如果必须选择其中之一,总是酌量这种或那种行为在心理上是否符合玛丽·斯图亚特的性格。这是本书作者的根本准则。

因为玛丽·斯图亚特的性格本身并不是个谜。它的矛盾仅仅表现在表面的发展上,内在的本质却是完整的,从头至尾都是鲜明的。玛丽·斯图亚特属于那种给人印象极深、能迸发出强烈的喜怒哀乐而又为时极短的少数女性,属于那种光辉灿烂而昙花一现的女性,不是那种逐渐凋谢而是仿佛只在一种激情的熔炉中一次燃尽的女性。二十三岁以前,她的感情始终像水波不兴的溪流;而往后——从二十五岁开始,她的感情也并未汹涌澎湃。唯有那短短的两年,风暴骤起——原本平淡无奇的命运成了一出古典悲剧,一出伟大而又气势磅礴的悲剧,类似《奥瑞斯忒亚》(1)。唯有那两年,玛丽·斯图亚特作为一个真正的悲剧人物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两年的狂飙使她超越了自己,在不可遏制的冲动中破坏了自己的生活,同时又因此而永垂不朽。她的激情扼杀了她心中一切人性的东西。而她的名字之所以至今仍活在诗歌和争论中,却又只能归功于她的激情。

内心生活异常浓缩,全部都是绝无仅有的瞬间爆发,这决定了玛丽·斯图亚特各种传记的形式和节奏。艺术家的任务是再现这条大起大落的曲线,并且表现出它的独此一家的个性。所以,她一生的前二十三年以及被囚禁近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在本书中所占的篇幅,与她悲惨的激情喷薄而出的两年时间相等。作者如此剪裁,但愿诸位不以为恣肆。人的一生中,内心时间和外部时间在一定条件下才会吻合。对于心灵,唯有感受的充实方能作为计时的尺度:人的感受不像冷冰冰的日历,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从内心计算逝去的时光。在感情的陶醉中,怡然地挣脱了束缚,受到命运的福佑,人能够在一瞬间淋漓尽致地领略人生;尔后,弃绝了激情,又沦入一片空白,苦熬着永无尽头的岁月,伴着憧憧幻影,陷入荒漠般的空虚。正因为如此,在往日的生活中只有那些紧张激动的瞬间才留下了痕迹,正因为如此,生活唯有浓缩成瞬间,唯有通过瞬间,才能够真实地被描叙出来。一个人,唯有焕发出精神力量,于己于人才算真正活着;他的心灵唯有燃烧至白热,才能成为看得见的形象。

--------------------

(1)古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的作品(凡未注明来源的注释均为译者所注)。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