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笛声依旧

孤独的尽头是自由:李国文经典散文 作者:李国文 著


笛声依旧

北宋时期的都城开封,全盛时“人口逾百万,货物集南北”,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超级都市”。虽然南北汇集,融通四方,但人们的饮食仍旧延续着唐、五代以来的习惯。特别是主食,既有“毕罗”“烧饼”“胡饼”“炊饼”和“搭纳”等大众食品,更有“焦槌”“馉脯”“不托”等新鲜花样。

胡饼,其实就是馕,源自西域。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坐落在小巷尽头那家饼店里的卖饼郎。饼店不大,只有一盘馕炉,人手不多,只有一位师傅。每天清早,劈柴生火添煤,和面发酵制作,准备油盐胡麻,烘烤出炉售卖,都是小伙子一个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忙个不停。只要他一忙,不出半晌工夫,整个巷子里就会飘散开来那胡饼的诱人香味,这香味还会慢慢弥漫到巷口外的街道上。好多顾客都是循着这股胡饼的香味,找到这家饼店,并因此结识这位卖饼郎的。

小伙子烤制出来的不完全是西域的馕,而是经过改造,更投合中原人胃口的胡饼。因为面揉得筋道,料用得地道,价定得公道,或许更重要的,吃起来很有味道,所以,他做的胡饼不愁销路。在宋人施德操的《北窗炙輠录》里,讲了开封城里某街某坊一个年轻卖饼郎的故事,就是从这饼开始的。

施德操说,他的朋友子韶告诉他,在其居所附近,偏僻的闾巷里,有一家规模不大的胡饼店,一台火炉,一具风匣,一口和面的瓦缸,一块操作的案板,没有伙计帮忙,全靠自己动手,这是一个快乐的小伙子。

何以见得其快乐?

这个人虽以卖饼谋生,却总是以吹笛自娱。他的笛声,是每天夕阳西下后,整个小巷人的精神享受。这个小伙子每天卖出几炉胡饼以后,其收入刨去成本,净挣几个大子儿,只要够过日子,也就将炉火封了,来日再烤。既不想多劳多得,更不想多做多累。你说,他是不是真正的快乐?就着一碗酽茶,咬着一口胡饼,然后,取出笛子,对着晚霞,吹着他喜欢的曲调,尽管不是非常悦耳动听,但也高亢嘹亮,余音袅袅,响彻街巷,传遍邻里。听久了,听惯了,想到那张莞尔的脸,想到那块滚烫的饼,对那笛声也就多一分亲切,多一分共鸣。

什么叫作快乐?自己认为快乐,打心眼里觉得快乐,那才叫快乐。

故事发展到这里,还没有完,子韶接着说下去:也是在附近住着一个很有钱的人,观察这个诚实的卖饼郎很久,因为他也爱吃这家小饼店的胡饼。那位见过“大世面”的人物,竟然给这家小店“走遍汴梁城,胡饼第一家”的高度评价。

宋代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所说的“海州张家”“建院郑家”那种流水线式生产的胡饼,他也领教过。“老吃客”以行家口吻品评:大店的饼,好吃是不用说的,但要论味道之正宗,手艺之精湛,火候之地道,久藏也好吃等方面,还是比不上这家小店。特别让有钱人感叹的,是这小哥一分钱一分货的童叟无欺,那才叫人心服口服。

尽管如此,这个有钱人还是决心要帮小伙子一把,因为他不但赏识小伙子的饼,更赏识这个人。有一天,他对小伙子说:“你制饼卖饼,多辛苦,为什么不趁早改行?”

小伙子回答他:“我制饼卖饼,挺快活,为什么我要改行?”

“错了,小哥。胡饼这生意,当然可以,何况你上好的手艺,说实话,我还真不乐意你改行。可我看你受了这么几年辛苦,也不曾赚得余钱。万一你不幸生了病,起不来床,卖不了饼,有了难处,怎么办?”

卖饼郎听得有点心动,觉得其言有理,接着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因为我非常相信你,想借给你一千缗作为本钱,用以放贷生息。这样,你手不动,膀不摇,既能以钱生财,坐收息利,又无劳累之苦,得温饱之乐;一旦遇到难关,也无须忧虑,因为手中有钱,无不通之路,无不开之门,无不笑之脸,无不肯帮忙之人,这比你卖饼为生,岂不强上百倍?”

小伙子还没听完,脑袋就发蒙得厉害,差点就要“休克”。因为当时的一缗,等于一千文,而一千文等于一两白银。习惯了卖饼所得的十文八文微利,小伙子哪敢想象天文数字的一千缗?慌不迭地摆手拒绝。那有钱人再三开导,反复相劝,终于说动了这个卖饼郎,将炉火彻底灭了,将招牌重新换了,开始做钱生钱、利滚利的金融生意。

从此,那一片的居民,心里空荡荡的,升腾起没着没落的惘然。后来,大家才想通了,不是因为吃不到行家所做的胡饼,而是听不到他的笛声。胡饼可以从别处购得,笛声却是无可替代的。邻居经过他的小店,都不免要好奇地打量一眼,只见原来做饼的案板上,放着好几把算盘,这个年轻人正在噼里啪啦地算账,原来应该有的清脆的竹笛声,想不到竟变成单调无味的算盘声。而且由于一天到晚拨拉算盘珠子的缘故,那张大家都熟悉的笑容可掬的脸、亲切友好的脸、被炉火映衬得红亮喜欣的脸,竟无一丝昔日的光彩,愁眉苦脸、目光凝滞,满脑门子除了钱,还是钱。甚至到了夜深人静时分,还能听到他不眠不休拨拉算盘的声音。

没有笛声,只有钱声。过了不久,卖饼郎后悔了,他问自己,我为什么放下快乐不享,偏要自寻烦恼呢?施德操的文章最后写道:“急取其钱,送富人还之。于是再卖饼,明日笛声如旧。”好一个“笛声如旧”,街坊邻居重新得到了卖饼郎,卖饼郎重新得到了自己,北宋都城的深巷里,重新得到了熟悉亲切的笛声。于是,一切一切的生活又照常开始了。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美?说到底,顺其自然即美。一个人,怎样才叫自然?不矫揉,不造作,不勉强,不偏执,应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才叫自然。快乐自己的同时,大家一起快乐,那才堪称最美。试想,这个卖饼郎,笛声如旧的同时,快乐不也同样如旧了吗?也许,这才真正叫作找到自我,实现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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