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当代英国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 1948—)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活跃于英国文坛的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麦克尤恩坚信小说是对人性的探寻,“移情”是人性的核心和道德的起点。他对个体移情能力的重视契合文学批评界自“伦理转向”以来的学术背景,伦理批评成了麦克尤恩研究的热点。但是,学界对麦克尤恩小说中的移情问题却缺乏深入系统的研究。早在18世纪休谟和亚当·斯密就强调同情(移情)于道德生活的作用,现象学领域的哲学家、部分心理学家以及关怀伦理学家等都关注移情的功用,移情在自我与他人之间是否能构筑起伦理关系发挥重要作用。本书在伦理批评的框架内以“移情”为切入点,系统考察麦克尤恩六部主要小说中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多种移情类型以及相关的伦理道德问题,进而深入研究麦克尤恩对复杂人性的探寻。
第一章以小说《无辜者》《黑犬》和《赎罪》为主,分析移情匮乏和暴力历史之间的关联。麦克尤恩将普通个体置于特定历史政治情景下,探讨了移情匮乏与人性残暴面的呈现之间的密切关系。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移情匮乏具体表现为移情腐蚀、移情脆弱性和移情枯竭。麦克尤恩探究个体如何在特定历史、政治情景下遭遇移情腐蚀、经历移情脆弱性和移情枯竭,从而呈现出人性的残暴面。他从细微的个体层面书写宏大的欧洲暴力历史,将暴力历史书写与人性的残暴面的探究有机地结为一体。麦克尤恩把《无辜者》的背景置于“冷战”鼎盛时期,描摹主人公在特定意识形态下遭遇移情腐蚀后从一位内敛、单纯的英伦青年变成残忍暴徒的过程,既揭示了人性潜存的暴力冲动,也批判了“冷战”意识形态、军事暴力对普通个体的移情腐蚀作用。《黑犬》以审美逾越的方式间接再现大屠杀事件,探析大屠杀后人类移情脆弱性的表征并曝光人性阴暗的暴力欲望。在《赎罪》中,麦克尤恩对敦刻尔克大撤退中战争暴力的生动再现颠覆了民族记忆里关于敦刻尔克奇迹的叙事,杀戮肆虐的战场使士兵们的移情濒临枯竭并显露出“平庸的恶”,个体在集体病态的癫狂下显露出潜伏于人性深处的暴力习性。麦克尤恩严肃地书写暴力历史,在他看来,人类只有直面暴力历史并正视自身阴暗的暴力欲望,才能从残暴历史中吸取教训,逐步完善人性,最终走向和平的未来。
第二章分析个体间移情理解的障碍如何导致两性关系的疏离。麦克尤恩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们尽管相爱,但是他们往往囿于各自的性别身份、思维范式、价值取向,没有践行以“视觉换位”为特征的移情理解,即使对伴侣表现出了移情,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自我中心主义认知框架的束缚,在情感和认知方面都没有理解和包容对方的异质性存在,故双方产生种种误解和冲突,最终情感趋于疏离状态。在《爱无可忍》里,男主人公经历道德自我的考验后,没有向伴侣袒露自己内疚的脆弱情感,试图重新建构自己的男性气质来获取对方的认可,虽然伴侣曾一度对他表现出了移情理解,但是没有得到他的移情回应,其封闭的男性自我妨碍了彼此之间的移情理解和沟通。《黑犬》中叙事人的岳父母双方都囿于各自的认知范式和价值取向而否定对方的他性存在,造成多年的情感疏离。麦克尤恩揭示了个体间移情理解障碍所折射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性弱点:人们往往将他人纳入自我中心主义的认知框架内,对他者施以同一化的暴力,对异质性他人缺乏尊重和包容,即便是夫妻、伴侣这样亲密的两性关系也概莫能外。
第三章以《时间中的孩子》《赎罪》和《星期六》为主,讨论个体移情他人与自我之伦理存在的关系。麦克尤恩探究小说主人公如何经历了对他人缺乏移情关切嬗变至对他人的移情能力增强的过程,这些主人公通过不断移情理解和移情关怀他人行走在通往伦理存在的旅途中。《时间中的孩子》的主人公遭遇创伤后曾陷入自我中心的关切,他最终移情关怀亲人和朋友,创伤才得以愈合。《赎罪》的主人公自幼缺乏移情关怀的滋养,年少无知的她将他人纳入自我中心主义的阐释框架而误解他人,让无辜者遭受牢狱之灾。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移情能力不断增强,最后以移情书写他者的形式加深对他人他性的理解,以此来赎罪,实现自我伦理意识之反思。《星期六》的主人公沉浸于自我中心主义的隔离性自我而忽视了对边缘他者的移情关怀,经历了他者外在性的闯入后将移情关怀对象扩展至陌生人,对异质性他人的召唤做出了伦理回应,趋近了列维纳斯所说的作为责任存在的伦理主体。麦克尤恩肯定这种人之为人的伦理性也就是肯定和颂扬人性中为他人的光明面,试图为“9·11”后的当代西方社会寻求一条走出自我与他者暴力冲突困境的伦理出路。
本书考察了麦克尤恩小说中从移情匮乏到移情理解的障碍再到移情他人能力的不断增强和移情关怀对象的不断扩大的过程。当自我对他人移情匮乏或移情完全缺失而陷入巴伦所说的零度移情水平时,将他人视为实现自己暴力欲望的非人对象并显露出残暴的人性则无任何道德可言。两性之间的交往通常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移情,如若缺乏具有伦理内涵的“视角换位”,则妨碍彼此之间的移情理解和沟通,无法肯定和包容对方异质性的存在。当移情他人的能力随着认知能力的提高而逐渐增强后,移情理解和关怀的对象逐渐地从亲人、朋友、熟人扩展至陌生人,自我将在他者“面容”的感召下无条件地对异质性他人承担起无限责任,从而建构起伦理的主体性。通过移情视阈透视麦克尤恩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看到个体自我如何经历从对他人移情的缺失、到移情理解的障碍、再到移情关怀他人并对他人承担无限责任的转变。麦克尤恩既揭示人性中潜存的残暴欲望、以自我为中心的弱点,也肯定了人性中为他人的光明面。麦克尤恩对人类未来充满了希望。
麦克尤恩以娴熟的叙述艺术展示了不同境况下人的行动和心灵世界,展示了人物行为和动机的复杂性,但从不在创作中给读者以某种明确的道德指引。他在小说创作中所实践的是对存在于世界中的人的可能性和人性的可能性的开放式探寻。在移情视阈下透视麦克尤恩对这些小说人物的探寻过程,我们看出麦克尤恩对人与人之间移情的重视以及对人的伦理存在可能性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