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琐忆
王世襄
元宵舞龙
我记不清是1944年一月尾还是二月初,正月初五刚过,随梁思成先生搭乘从重庆去宜宾的江轮,在李庄上岸。同行者还有童第周先生。
到李庄才几天便是元宵节,新春舞龙最后一夜,也是全年最热闹最欢腾的一夜。营造学社除了梁先生需要在家陪伴夫人外,长幼倾巢而出,参加盛会。
李庄镇东端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广场,通称坝子,是年年舞龙的地方。黄昏时分,几乎全镇的人都已集中到这里。二三十个大红灯笼悬挂在坝子周围,五条龙色彩绚丽,须能颤动,眼会滚转,形象生动。竹箍为骨,外糊纱绢,各长五六丈,分列场边。一队队小伙子,挨着各自的龙,有的解开衣襟,有的光着膀子,准备上场。坝子毕竟小了些,几条龙不能同时共舞。
刹那间,点燃鞭炮一齐掷入场中,火花乱溅,震耳欲聋。这时,高举龙头的两队,进入场内。小伙子们手举着龙身下的木棒用力挥动,时左时右,忽高忽低,夭矫翻滚,两条龙眼看要相撞,又迅速地避开,满场喝彩声大作。另外两条龙已进入场内,换下已舞了好一阵子的双龙。就这样轮流舞了几个小时,小伙子们已大汗淋漓,却毫不觉得劳累,一直舞到东方发白,才肯收场。所有的人好像都不惜付出全身精力,欢送去岁的吉祥如意,迎接来年的国泰民安。
我记得到李庄后第一封写给荃猷的信就是观看元宵舞龙的盛况。一直在城市生活,从未见过乡村小镇新年伊始朴实却又毫不惜花费、真情奔放、尽兴欢腾的场面,当年看后就写,自然比现在追忆要真实得多,生动得多。可惜此信在“文革”中被抄走,否则既不用重写,而且更有纪念意义。
火把照明的学问
元宵看舞龙,归来已逾午夜。从李庄东头的坝子回到西头月亮田学社,是两位学社工友,一前一后,打着火把送我们回来的,边聊边走,很顺利就到家了。
当地人夜出,不用灯笼或油灯,更没有手电,只用火把。川江上水行船,用篾条编成纤绳牵引。日久老化,将它剁成两尺多长的段,便是火把,真是一个废物利用的好办法。
我只知火把照明很方便,不知道须要学会打火把的技术。一次我很冒失,傍晚想去镇上买些椒盐花生、炒胡豆,返回时天色已晚,买了两根火把,快出街巷时,借人家灶火点燃一根。哪知刚出镇子,火苗越来越小,半路上竟已熄灭,用火柴怎么也点不燃它,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弄不清是路还是田埂,一脚踩空,跌入沟中,衣履尽湿,买的食物也丢了,爬出来极狼狈地回到学社。到此时才知道打火把并不容易,要知道如何才能防止熄灭,不仅须了解原理,还须学技术才行,所以并不简单。
原来打火把必须学会辨明风向,要求火把尽端直对风向,篾条才能均匀燃烧。倘侧面受风,篾条燃烧不均,火苗便越来越小,终致熄灭。倘遇微风,也须根据篾条火苗情况,随时转动火把。总之,保持篾条根根均匀燃烧,是使它不熄的关键。
天下许多小事物看似简单,其实也蕴藏着道理和技巧。我从当时只花几分钱便可买到的火把,经过照明失败,悟出了平时不可因事物微小而轻视它的道理。
卖煤油 买竹纸 石印先慈遗稿
先慈金氏讳章,自幼习画,擅花卉翎毛,尤工鱼藻。有遗稿《濠梁知乐集》一册四卷。1943年离京南下,遗稿藏行箧中,以防散失,且盼幸遇机缘,刊印传世。
在学社工作,或谓李庄有一家可以石印。曾疑川南小镇,恐难有印刷厂。走访场上,居然有一石印车间。斗室不过五六平方米,主人之外,铁支架、厚石板、铁皮、滚轴、磨石各一,此外更无他物。石印之法,由主人提供药纸、药墨,书写后送还车间,将纸反铺石板上,盖好铁皮,滚轴往返滚压,直至纸上墨迹已过到石板上。揭纸刷墨,以字迹已尽受墨为度。上铺白纸,盖铁皮,再滚滚轴两三次,去铁皮揭纸,一张已经印成。依上法再印,可印一二百张。改印他页,须将石板上字迹磨去,依上述程序再印第二张。原来车间不印图书报刊,只印售货包装纸,红色方形,盖在货包上,用细绳捆扎好,起招牌广告作用。经访问知石印遗稿已有着落,下一步当考虑使用何种纸张问题了。
邻县夹江县产竹纸,洁白而韧性较差,须去宜宾方能买到。恰好此时学社发给每人煤油一桶,工作室有灯可就读,故不甚需要。于是择日提油桶搭李庄当日往返宜宾小火轮,易得竹纸两刀及深色封面纸而归。
遗稿约70页,每周日可印五六页,三个月100册全部印成。折页期间,上书恳求马叔平、沈尹默前辈赐题书签及扉页均已寄到,补印后开始线装。装工虽拙劣,亦完成近 50册,分赠图书馆及友好。待装者于1945年秋携回北京始陆续装成。
1989年冬香港翰墨轩精印《金章画册》,有彩色书画50余幅,后附遗稿,即据当年李庄手写本影印。当年虽用极简陋之石印印成,亦尚清晰可读,实出意外。
学社在李庄编印《汇刊》第七期一、二两册,梁先生面告社员:“谁写的文章,谁负责抄写和石印,并参加装订工作。”襄有文稿两篇,遵照指示完成。已驾轻就熟,得益于先慈手稿之石印。但插图乃出莫宗江、罗哲文两先生之手,深感惭愧。
过江捡卵石
李庄位于长江南岸,对岸看不见人家,而有大片卵石滩和迂回成湾的浅水区,游泳十分安全。周日三五人结伴,请江边木船主人渡我们过江,得半日之清闲。我不谙水性,只好背竹筐捡石子了。
说也奇怪,当时真觉得有不少值得捡的,那块圆得可爱,这块颜色不一般,一脚踢出一个扁形的,上面仿佛有山峦花纹。一块白得有些透明,心想如泡在水里,说不定该有多么好看呢。大半个石滩走下来,竹筐显得沉重,腰有些不好受,只好卸下竹筐看同伴游泳了。
回到学社,地面放个大木盆,盛上多半桶水,把捡来的卵石一块一块地放进去,没想到反而不及捡时好看。于是一块一块再淘汰,丢在院中大樟树的后面。到最后,竟扔得一块都不剩了。
过江捡卵石去过三四次,最后只留下两块,北返时放在衣兜里带回北京,至今仍在我案头。一块小而黄,有黑色横斑。一块深绿,呈不规则三角形,下部圆而润,有纵横丝绺及茸然圆斑,颇合前人“蛛网添丝屋角晴”诗意,遂以名之。卵石只不过是李庄的梦痕,倘与诸家奇石谱相比,便有小巫见大巫之感了。
步行去宜宾
北京朝阳门到通州,都知道是40华里。我曾步行去过两次,吃小楼的锅烧鲇鱼,买大顺斋的糖火烧。到了李庄,都说去宜宾是60华里。有人认为南方人比北方人矮,以步计里程,四川的 60华里和北方的40华里可能差不了多少。
一个假日,清晨出发,沿着江边道路西行,想验证一下上面说法是否可信。10时许,宜宾已在望了。计算一下,加上过江路程,似乎比朝阳门到通州远不了多少。宜宾位于岷江、金沙江汇合处的高原上,或谓长江应从这里算起。但岷江水清,金沙江水浊,要流出几里外,才浑然一色。所谓“泾渭分明”就指尚未合流的现象。
我看时间尚早,没有走向江边的渡口,而被南岸的一条山涧吸引住了。几处落差较大,湍流颇急,两旁大块石头上,坐着儿童,手持有柄网兜,与捉蜻蜓的相似。等候游鱼逆水上游,腾空一跃,儿童伸臂相迎,正好落在网里。再看他吊在水中的竹篓,已有三四条半尺来长的鱼了。我看得高兴,一时唤回了童心,真想几时来此网鱼,待上一天。
渡船送我过江。因曾来买竹纸,已逛过宜宾几条街巷,下午便乘小火轮返回李庄。
留芬饭馆
我曾去过四川中等城市如白沙、宜宾,饭馆大都采用同一规格。进门中间是通道,左侧从房顶吊悬一根木杠,有许多铁钩,挂着各色鸡、鸭、鱼、肉,好让顾客一进门便知道店中准备了什么原料。因当年没有冷冻设备,挂起来通风总比堆放着好,当然也先让苍蝇吃个饱。左边是炉灶,锅碗瓢勺摆满一案子,厨师如何掂炒,加什么调料可以看个一清二楚。我进去要一个菜就等于上一次烹饪课。走过通道才有供客人坐下来吃饭的桌椅。
留芬饭馆在李庄首屈一指。到了禹王宫短短街,向左一拐,坐北朝南便是。但小得可怜,门面只有一间屋,东侧也有一根挂原料的木杠,室中只能摆一张方桌。炉灶必须设在后边一间了。往后走的通道里好像还有一张小桌,可供两人进餐。
在李庄的两年中,我和同事们凑在一起,因个个阮囊羞涩,只去过两三次。吃过的菜有:“大转湾”,就是红烧鸡翅、鸡腿,因形状弯曲而得名;夹沙肉,猪肉夹豆沙,蒸得极烂,肥多于瘦,十分解馋;炒猪肝,用青蒜和醪糟作配料,十分鲜嫩;鱼香肉丝,觉得特别好吃,因抗战前北京饭馆似乎还没有这道菜。日寇投降后曾在四川住过的人大量返回家乡,鱼香肉丝才开始在各地流行。北京每个饭馆都有,不过吃起来,总觉得不如在留芬吃得那样,有说不出的特殊风味。可能不仅是所用调味原料有别,应该还有对半个世纪前的李庄生活有一丝的眷念。
“豆尖儿”
我从小就爱吃豌豆苗,当时家庭、饭馆都用它作配料。一碗高汤馄饨、榨菜肉丝汤或一盘滑溜里脊,汤面漂上几根,清香嫩绿,确实增色不少。我也曾想倘掐地里种的豌豆棵嫩尖,用作主料,清油素炒,一定也很好吃。只是北京无此习惯,菜农舍不得掐,怕妨碍豆荚生产,没有卖的。
到了李庄,在饭摊上第一次尝到此味,名曰“豆尖儿”,清香肥嫩,供我大嚼,不亦快哉!太简单了,眼看着老板娘从摊后地里掐回来,转眼就炒成了。
上世纪 80年代末,应邀去香港主持家具展览开幕式,在筵席上吃到“炒豆苗”,也很鲜嫩,只是其本味——豆苗的清香,不及李庄饭摊的“豆尖儿”。原来香港已有用仪表控制温湿度的暖房,专门培植各种蔬菜供宴会之需。不用问,两地同一道菜的价格有天渊之别。
近年北京餐馆食谱也有了“炒豆苗”这道菜,但高级餐馆和一般饭馆所用原料完全不同。前者把云南等地的豆棵嫩尖空运来京,后者则在大白铁盘中铺满豆种,长成密而细的苗后,大片割下,故被称为“砍头豆苗”。前者即使再加工一次,去掉一半,只要顶尖,也难留住原味。后者则有如吃草,不堪下箸了。
一味饭摊上的“豆尖儿”,有时使我想起李庄。
原载《读书》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