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的洁幕下,
恋人并肩地坐在花丛里,
一切都超越人间,
把两个灵魂搅合成一个,
世界尽管和死般的沉寂,
而他和她是息息相通的,
是谐和的。
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做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的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做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卤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面。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像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的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做什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地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种委屈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么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行!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地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帖,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欢喜地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的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真像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地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棉纱厂里做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涨!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暗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地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地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转动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的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地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厉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地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和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地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嘎嘎’地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我们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像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像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做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只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地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丽石的日记
今日春雨不住响地滴着,窗外天容暗淡,耳边风声凄厉,我静坐幽斋,思潮起伏,只觉怅然惘然!
去年的今天,正是我的朋友丽石超脱的日子,现在春天已经回来了,并且一样的风凄雨冷,但丽石那惨白梨花般的两靥,谁知变成什么样了!
丽石的死,医生说是心脏病,但我相信丽石确是死于心病,不是死于身病,她留下的日记,可以证实,现在我将她的日记发表了吧!
十二月二十一日
不记日记已经半年了。只感觉着学校的生活单调,吃饭,睡觉,板滞的上课,教员戴上道德的假面具,像俳优般舞着唱着,我们便像傻子般看着听着,真是无聊极了。
图书馆里,摆满了古人的陈迹,我掀开了屈原的《离骚》念了几页,心窃怪其愚——怀王也值得深恋吗……
下午回家,寂闷更甚;这时的心绪,真微玄至不可捉摸……日来绝要自制,不让消极的思想入据灵台,所以又忙把案头的《奋斗》杂志来读。
晚饭后,得归生从上海来信——不过寥寥几行,但都系心坎中流出,他近来因得不到一个归宿地,常常自戕其身,白兰地酒,两天便要喝完一瓶……他说:“沉醉的当中,就是他忘忧的时候。”唉!可怜的少年人!感情的海里,岂容轻陷?固然指路的红灯,只有一盏,但是这“万矢之的”的红灯,谁能料定自己便是得胜者呢?
其实像海兰那样的女子,世界上绝不是仅有,不过归生是永远不了解这层罢了。
今夜因为复归生的信,竟受大困——的确我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很恰当的话,哪是足以安慰他的……其实人当真正苦闷的时候,绝不是几句话所能安慰的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因俗例的冬至节,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早晨看姑母们忙着预备祭祖,不免起了想家的情绪,忆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怆然下泪!
姑丈年老多病,这两天更觉颓唐,干皱的面皮,消沉的心情,真觉老时的可怜!
午后沅青打发侍者送红梅来,并有一封信说:“现由花厂买得红梅两株,遣人送上,聊袭古人寄梅伴读的意思。”我写了回信,打发来人回去,将那两盆梅花,放在书案的两旁,不久斜阳销迹,残月初升,那清淡的光华,正笼罩在那两株红梅上,更见精神。
今夜睡是极迟,但心潮波涌,入梦仍难,寂寞长夜,只有梅花吐着幽香,安慰这生的漂泊者呵!
十二月二十四日
穷冬严寒,朔风虎吼,心绪更觉无聊,切盼沅青的信,但是已经三次失望了。大约她有病吧!但是不至如此,因为昨天见面的时候,她依旧活泼泼地,毫无要病的表示呵,咳!除此还有别的原因吗?……我和她相识两年了,当第一次接谈时,我固然不能决定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由我们不断的通信和谈话看来,她大约不至于很残忍和无情吧!……不过,“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谁能认定他们要走的路呢?
下午到学校听某博士的讲演,不期遇见沅青,我的忧疑更深,心想沅青既然没有病,为什么不来信呢?当时赌气也不去理她,草草把演讲听完,愁闷着回家去了;晚饭懒吃,独坐沉思,想到无聊的地方,陡忆起佛经所说:“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我不自造恶因,安得生此恶果?从此以后,谨慎造因吧!情感的旋涡里,只是愁苦和忌恨罢了,何如澄澈此心,求慰于不变的“真如”呢……想到这里,心潮渐平,不久就入睡乡了。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昨夜睡时,心境平稳,恶梦全无,今早醒来,不期那红灼灼的太阳,照满绿窗了。我忙忙自床上坐了起来,忽见桌上放着一封信,那封套的尺寸和色泽,已足使我澄澈的心紊乱了,我用最速的目力,把那信看完了,觉得昨天的忏悔真是多余,人生若无感情维系,活着究有何趣?春天的玫瑰花芽,不是亏了太阳的照拂,怎能露出娇艳的色泽?人类生活,若缺乏情感的点缀,便要常沦到干枯的境地了,昨天的芥蒂,好似秋天的浮云,一阵风洗净了。
下午赴漱生的约,在公园聚会,心境开朗,觉得那庄严的松柏,都含着深甜的笑容。景由心造,真是不错!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到某校看新剧,得到一种极劣的感想——当我初到剧场时,见她们站在门口,高声哗笑着,遇见来宾由她们身边经过,她们总做出那骄傲的样子来,惹得那些喜欢趁机侮辱女性的青年,窃窃评论,他们所说的话,自然不是持平之论,但是喜虚荣的缺点,却是不可避免之讥呵!
下午雯薇来——她本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可惜近来却憔悴了——当我们回述着儿时的兴趣,过去的快乐,更比身受时加倍,但不久我们的论点变了。
雯薇结婚已经三年了,在人们的观察,谁都觉得她很幸福,想不到她内心原藏着深刻的悲哀,今天却在我面前发现了,她说:“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像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到劳碌、烦躁,但当阿玉——她的女儿——没出世之前,还不觉得……现在才真觉得彩票中后的无趣了。”孩子譬如是一根柔韧的彩线,把她捆了住,虽是厌烦,也无法解脱。
四点半钟雯薇走了,我独自回忆着她的话,记得《甲必丹之女》(现通译作《上尉的女儿》,普希金著)书里,有某军官与彼得的谈话说:“一娶妻什么事都完了。”更感烦闷!
十二月二十七日
呵!我不幸竟病了,昨夜觉得心躁头晕,今天竟不能起床了。静悄悄睡在软藤的床上,变幻的白云,从我头顶慢慢经过,爽飒的风声,时时在我左右回旋,似慰我的寂寞。
我健全的时候,无时不在栗栗中觅生活,我只领略到烦搅和疲敝的滋味,今天我才觉得不断活动的人类的世界也有所谓“静”的境地。
我从早上八点钟醒来,现在已是下午四点钟了,我每回想到健全时的劳碌和压迫,我不免要恳求上帝,使我永远在病中,永远和静的主宰——幽秘之神——相接近。
我实在自觉惭愧,我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没有一天过的是我真愿过的日子。我到学校去上课,多半是为那上课的铃声所勉强;我恬静地坐在位子上,多半是为教员和学校的规则所勉强。我一身都是担子,我全心也都为担子的压迫,没有工夫想我所要想的。
今天病了,我的先生可以原恕我,不必板坐在书桌前;我的朋友原谅我,不必勉强陪着她们到操场上散步……因为病被众人所原谅,把种种的担子都暂且搁下,我简直是个被赦的犯人,喜悦何如?
我记得海兰曾对我说:“在无聊和勉强的生活里,我只盼黑夜快来,并望永远不要天明,那么我便可忘了一切的烦恼了。”她也是一个生的厌烦者呵!
我最爱读元人的曲,平日为刻板的工作包围了,使我不能如愿,今夜神思略清,因拿了一本《元曲》就着烁闪的灯光细读,真是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快活呢!
我读到《黄粱梦》一折,好像身驾云雾,随着骊山老母的绳拂,上穷碧落了。我看到东华帝君对吕岩说:“……把些个人间富贵,都作了眼底浮云。”又说:“他每得道清平有几人?何不早抽身?出世尘,尽白云满溪锁洞门,将一函经手自翻,一炉香手自焚。这的是清闲真道本。”似喜似悟,唉!可怜的怯弱者呵!在担子底下奋斗筋疲力尽,谁能保不走这条自私自利的路呢!
每逢遇到不如意事时,起初总是愤愤难平,最后就思解脱,这何尝是真解脱,唉!只自苦罢了!
十二月二十九日
二十八日热度稍高,全身软疲,不耐作字,日记因缺。今早服了三粒“金鸡纳霜”,这时略觉清楚。
回想昨天情景,只是昏睡,而睡时恶梦极多,不是被逐于虎狼,就是被困于水火,在这恐怖的梦中,上帝已指示出人生的缩影了。
午后雯薇使人来问病,并附一信说:“我吐血的病,三年以来,时好时坏,但我不怕死,死了就完了。”她的见解实在不错!人生的大限,至于死而已,死了自然就完了,但死终不是很自然的事呵!不愿意生的人固不少,可是同时也最怕死——这大约就是滋苦之因了。
我想起雯薇的病因,多半是由于内心的抑郁。她当初做学生的时代,十分好强,自从把身体捐入家庭,便弄得事事不如人了——好强的人,只能听人的赞扬,不幸受了非议,所有的希望便要立刻消沉了。其实引起人们最大的同情,只能求之于死后,那时用不着猜忌和倾轧了。
下午归生的信又来了,他除为海兰而烦闷外,没有别的话说,恰巧这时海兰也正来看我,我便将归生的信让她自己看去,我从旁边观察她的态度,只见她两眉深锁,双睛发直。等了许久,她才对我说:“我受名教的束缚太甚了……并且我不能听人们的非议,他的意思,我终究要辜负了,请你替我尽友谊的安慰吧!……这一定没有结果的希望!”她这种似迎似拒的心理,看得出她智情激战的痕迹。
正月一日
今天是新年的元旦,当我睡在床上,看小表妹把新日历换那旧的时,固然也感到日子的飞快,光阴一霎便成过去了。但跟着又成了未来,过去的不断过去,未来的也不断而来,浅近的比喻,就是一盏无限大的走马灯,究有什么意思!
今天看我病的人更多了,她们并且怕我寂寞,倡议在我房里打牌伴着我,我难却她们的美意,其实我实在不欢迎呢!
正月三日
我的病已经好了,今天沅青来看我,我们便在屋里围着火炉清谈竟日。
我自从病后,一直不曾和归生通信——其实我们的情感只是友谊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接触,总觉得不自由。
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
的确我们两人都有长久的计划,昨夜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做着未来的快乐梦。
我梦见在一道小溪的旁边,有一所很清雅的草屋,屋的前面,种着两棵大柳树,柳枝飘拂在草房的顶上,柳树根下拴着一只小船。那时正是斜日横窗,白云封洞,我和沅青坐在这小船里,御着清波,渐渐驰进那芦苇丛里去。这时天上忽下起小雨来,我们被芦苇严严遮住,看不见雨形,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好久时已入夜,我们忙忙把船开回,这时月光又从那薄薄凉云里露出来,照得碧水如翡翠砌成,沅青叫我到水晶宫里去游逛,我便当真跳下水,忽觉心里一惊,就醒了。
回思梦境,正是我们平日所希冀的呵!
正月四日
今天因为沅青不曾来,只感苦闷!走到我和沅青同坐着念英文的地方,更觉得忽忽如有所失。
我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只是回忆和沅青同游同息的陈事:玫瑰花含着笑容,听我们甜蜜的深谈;黄莺藏在叶底,偷看我们欢乐的轻舞;人们看见我们一样的衣裙,联袂着由公园的马路上走过,如何的注目呵!唉!沅青是我的安慰者,也是我的鼓舞者。我不是为自己而生,我实在是为她而生呢!
晚上沅青遣人送了一封信来说:“亲爱的丽石!我决定你今天必大受苦闷了!……但是我为母亲的使命,不能不忍心暂且离开你。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我有一个舅舅住在天津吗?因为小表弟的周岁,母亲要带我去祝贺,至迟五六天以内总可以回来,你可以找雯薇玩玩,免得寂寞!”我把这信,已经反复看得能够背诵了,但有什么益处?寂寞益我苦!无聊使我悲!渴望增我怒!
正月十日
沅青走后,只觉恹恹懒动,每天下课后,只有睡觉,差强人意。
今天接到天津的电话,沅青今夜可以到京。我的心怀开放了,一等到柳梢头没了日影,我便急急吩咐厨房开饭,老妈子打脸水,姑母问我忙什么,我才觉得自己的忘情,不禁羞惭得说不出话来。
到了火车站,离火车到时还差一点多钟呢!这才懊悔来得太早了!
盼得心头焦躁了,望得两眼发酸了,这才听见呜呜汽笛响。车子慢慢进了站台,接客的人纷纷赶上去欢迎他们的亲友,我只远远站着,对那车窗一个个望去,望到最后的一辆车子,果见沅青含笑望我招手呢!忙忙奔了过去,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嘻嘻对笑;出了站台,雇了车子一直到我家来,因为沅青应许我今夜住在这里。
正月十一日
昨夜和沅青说的话太多了,不免少睡了觉,今天觉得十分疲倦,但是因沅青的缘故,今夜依旧要睡得很晚呢!
今天沅青回家去了,但黄昏时她又来找我,她进我屋门的时候,我只乐得手舞足蹈!不过当我看她的面色时,不禁使我心脉狂跳——她双睛红肿,脸色青黄,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我禁不住细细追问,她说:“没有什么?做人苦罢了!”这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却如潮涌般滚下来,后来她竟俯在我的怀里痛哭起来,急得我不知怎样才好,只有陪着她哭。我问她为什么伤心,她始终不曾告诉我。晚上她家里打发车子来接她,她才勉强擦干眼泪走了。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然)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夸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装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么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地荡漾着,阶前的促织,窃窃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於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做了某党派的走狗,只是谄媚他的上司——为了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究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为什么分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云萝姑娘
这时候只有八点多钟,园里的清道夫才扫完马路。两三个采鸡头米的工人,已经驾起小船,荡向河中去了。天上停着几朵稀薄的白云,水蓝的天空好像圆幕似的覆载着大地,远远景山正照着朝旭,青松翠柏闪烁着金光,微凉的秋风,吹在河面,银浪轻涌。园子里游人稀少,四面充溢着辽阔清寂的空气。在河的南岸,有一个着黄色衣服的警察,背着手沿河岸走着,不时向四处瞭望。
云萝姑娘和她的朋友凌俊在松影下缓步走着。云萝姑娘的神态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里冒霜露开放的菊花。那青年凌俊相貌很魁梧,两道利剑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联想到古时的义侠英雄一流的人。
他们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河岸,这时河里的莲花早已香消玉殒,便是那莲蓬也都被人采光,满河只剩下些残梗败叶,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对着冷辣的秋风抖颤。
云萝姑娘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条小手巾,擦了擦脸,仰头对凌俊说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来回看了五六遍。但是凌俊,我真没法子答复你!……我常常自己怀惧,不知道我们将弄成什么结果……今天我们痛快谈一谈吧!”
凌俊嘘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最后能允许我……你不是曾答应做我的好朋友吗?”
“哦!凌俊!但是你的希冀不止做好朋友呢?……而事实上阻碍又真多,我可怎么办呢?……”
“云姊!……”凌俊悄悄喊了一声,低下头长叹。于是彼此静默了五分钟。云萝姑娘指着前面的椅子说:“我们找个座位,坐下慢慢地谈吧!”凌俊道:“好!我们真应当好好谈一谈,云姊!你知道我现在有点自己制不住自己呢!……云姊!天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念你,我现在常常感到做人无聊,我很愿意死!”
云萝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将手里的伞放在旁边,指着椅子右首让凌俊坐下。凌俊没精打采坐下了。云萝说:“凌俊!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前途只有友谊,或者是你愿意做我的弟弟,那么我们还可以有姊弟之爱。除了以上的关系,我们简直没有更多的希冀。凌弟!你镇住心神。你想想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实在觉得对你不起,自从你和我相熟后,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便是唯一的悲观。凌弟!你的前途很光明,为什么不向前走?”
“唉!走,到哪里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几次想振作,还是振作不起来,我也知道我完全糊涂了……可是云姊!你对我绝没有责任问题。云姊放心吧!……我也许找个机会到外头去漂泊,最后被人一枪打死,便什么都有了结局……”
“凌弟!你这些话越说越窄。我想还是我死了吧!我真罪过,好好地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风平浪静的情海;我真忧愁,万一不幸,就覆没在这冷邃的海底。凌弟!我对你将怎样负疚呵!”
“云姊!你到底为了什么不答应我,你不爱我吗?……”
“凌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果真不爱你,我今天也绝不到这里来会你了。”
“云姊!那么你就答应我吧!……姊姊!”
云萝姑娘两只眼睛,只怔望着远处的停云,过了些时,才深深嘘了口气说:“凌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永远缄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经有了极深刻的残痕……凌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吗?……凌弟,我老实说了吧!我实在不配受你纯洁的情爱的,真的!有时候,我为了你的热爱很能使我由沉寂中兴奋,使我忘了以前的许多残痕,使我很骄傲,不过这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忘了只不过是暂时忘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还不是仍要恢复原状而且更增加了许多新的毒剑的刺剽……凌弟!我有时也曾想到我实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执女子……不过这种想头的力量,终是太微弱了,经不起考虑……”
凌俊握着云萝姑娘的手,全身的热血,都似乎在沸着,心头好像压着一块重铅,脑子里觉得闷痛,两颊烧得如火云般红。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口一口向空嘘着气。
这时日光正射在河心,对岸有一只小船,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慢慢摇着画桨,在那金波银浪上泛着。东边玉鸣桥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还有树梢上的秋蝉,也哑着声音吵个不休。园里的游人渐渐多了。
云萝姑娘和凌俊离开河岸,向那一带小山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就到了园子最幽静的所在。他们在靠水边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壶香片喝着。云萝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凌俊紧闭两眼,睡在躺椅上。四面静悄悄,一些声息都没有。这样总维持了一刻钟。凌俊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云萝姑娘的身旁,低声叫道:“姊姊!我告诉你说,我并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姊姊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能了解……不过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里,绝不是这么想。我只希望和姊姊做一个最好的朋友,拿最纯洁的心爱护姊姊。但是姊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竟恋上你了……有时候心神比较的镇定,想到这一层就不免要吃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有斩钉断铁的利剑,也没法子斩断这自束的柔丝呢。”
“凌弟!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感情的魔力比任何东西都厉害,它能使你牺牲你的一切……不过像你这样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儿,应当比一般的人不同些。天下可走的路尽多,何必一定要往这条走不通的路上走呢!”
凌俊叹着气,抚着那山上的一个小峭壁说:“姊姊!我简直比顽石还不如,任凭姊姊说破了嘴,我也不能觉悟……姊姊,我也知道人生除爱情以外还有别的,不过爱情总比较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我以为一个人在爱情上若是受了非常的打击,他也许会灰心得什么都不想做了呢!……”
“凌弟,千万不要这样想……凌弟!我常常希望我死了,或者能使你忘了我,因此而振作,努力你的事业。”
“姊姊!你为什么总要说这话?你若果是憎嫌我,你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吧!何苦因为我而死呢……姊姊,我相信我爱你,我不能让你独自死去。……”
云萝姑娘眼泪滴在衣襟上,凌俊依然闭着眼睡在躺椅上。树叶丛里的云雀,啾啾叫了几声,振翅飞到白云里去了。这四境依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只有云萝姑娘低泣的幽声,使这寂静的气流,起了微波。
“姊姊!你不要伤心吧!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姊姊孤傲的天性,别人不能了解你,我总应当了解你……不过我总痴心希冀姊姊能忘了以前的残痕,陪着我向前走。如果实在不能,我也没有强求的权力,并且也不忍强求。不过姊姊,你知道,我这几个月以来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这实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现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强照姊姊的话去做,我相信只是罪恶和苦痛,姊姊!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姊姊若果真不能应许我,我的前途实在太暗淡了。”
云萝姑娘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起了狂浪,她想:问题到面前来了,这时候将怎样应付呢?实在的,在某一种情形之下,一个人有时不能不把心里的深情暂且掩饰起来,极力镇定说几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话……现在云萝姑娘觉得是需要这种的掩饰了。她很镇定地淡然笑了一笑说:“凌弟!你的前途并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负相当的责任,替你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过如此……是不是?”
凌俊似乎已经看透云萝的强作达观的隐衷了,他默然地嘘了一口气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问题,绝不是很简单的呢!姊姊!……我请问你,结婚要不要爱情……姊姊!我敢断定你也是说‘要的’。但是姊姊,恋爱同时是不能容第三个人的……唉,我的问题,又岂是由姊姊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所能解决的吗?”
这真是难题,云萝默默地沉思着。她想大胆地说:“弟弟!你应当找你爱的人和她结婚吧!”但是他现在明明爱上了她自己……假若说:“你把你精神和物质划个很清楚的界限。你精神上只管爱你所爱的人,同时也不妨做个上场的傀儡,演一出结婚的喜剧吧……”但这实在太残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云萝虽然这么想过,可是她向来不敢这么说,而且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头有些红肿,有时竟羞惭得她流起眼泪来!
“唉!这是怎么一个纠纷的问题呵!”云萝姑娘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发出这种悲叹的语句来,于是这时的空气陡觉紧张。在他们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涌起来,秋风不住地狂吹。云萝姑娘觉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变动,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么都露着空虚的恐慌。她紧张握住自己的颈项,她的心房不住地跳跃,她愿意如絮的天幕,就这样轻轻盖下来,从此天地都归于毁灭,同时一切的纠纷就可以不了自了。但是在心里的狂浪平定以后,她抬头看见凌俊很忧愁地望着天。天还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样样都如旧的摆列在那里,一切还是不曾变动。于是她很伤心地哭了。她知道她的幻梦永远是个幻梦,事实的权力实在庞大,她没有法子推翻已经是事实的东西,她只有低着头在这一切不自然的事实之下生活着。
太阳依着它一定的速度由东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顶,乌鸦有的已经回巢了,但是他们的问题呢,还是在解决不解决之间。云萝姑娘站了起来说:“凌弟!我告诉你,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想这个问题,好好地念书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云姊,我们永远维持我们的友谊吧!”
“哼!也只好这样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准听你的话好了!”
他们从那山洞出来,慢慢地走出园去。晚霞已布满西方的天,反映在河里,波流上发出各种的彩色来。
那河边的警察已经换班了,这一个比上午那一个身体更高大些,不时拿着眼瞟着他们。意思说:“这一对不懂事的人儿,你们将流连到什么时候呢!……”
云萝姑娘似乎很畏惧人们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园门坐上车子回去,凌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里去。
云萝姑娘坐在车子上回头看见凌俊所乘的电车已开远,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顿觉得十分空虚,她想到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灵魂不能和身体分离,同时感情也不能和灵魂分离,那么缄情向荒丘又怎么做得到呢!但是要维持感情又不是单独维持感情所能维持得了的呵!唉!空虚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纠纷离乱的恐怖,她简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门才似乎从梦中醒来,禁不住又是一阵怅惘!
这时候晚饭已摆在桌上,家里的人都等着云萝来吃饭。她躲在屋里,擦干了眼泪,强作欢笑地陪着大家吃了半碗饭。她为避免别人的打搅,托说头痛要睡。她独自走到屋里,放下窗幔,关好门,怔怔坐在书案前,对着凌俊的照片发怔。这时候,窗外吹着虎吼的秋风,藤蔓上的残叶打在窗棂上,响声瑟瑟,无处不充满着凄凉的气氛。
云萝姑娘在秋风惊栗声里,嘘着气,热泪沾湿了衣襟,把凌俊给她的信,一封封看过。每封信里,都仿佛充溢着热烈醇美的酒精,使她兴奋,使她迷醉,但是不幸……当她从迷醉醒来后,她依然是空虚的,并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虚的。她现在心头虽已有凌俊的纯情占据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没有坚实的壁垒足以防御敌人的侵袭,她也没有柔丝韧绳可以永远捆住这不可捉摸的纯情……她也很想解脱,几次努力镇定纷乱的心,但是不可医治的烦闷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条血管中,每一个细胞中,酿成黯愁的绝大势力。云萝想到无聊赖的时候,从案头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怜哪里有一点半点印象呢,她简直不知道这一行一行是说的什么,只有一两个字如“不幸”或“烦闷”,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记得极明白,并且由这几个字里,联想到许许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烦闷。她把书依然放下,到床上蒙起被来,想到睡眠中暂且忘记了她的烦闷。
不久,云萝姑娘已睡着了,但是更夫打着三更的时候,她又由梦中醒来。睁开眼四面一望,人迹不见,声息全无,只有窗幔的空隙处透进一线冷冷的月光,照着静立壁间的书橱和书橱上面放着的古瓷花瓶,里边插着两三株开残的白菊,映着惨淡的月光益觉瘦影支离。
云萝看了看残菊瘦影,禁不住一股凄情,满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轻轻掀开窗幔,陡见空庭月色如泻水银,天际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鸣蛩也都寂静无声,宇宙真太空虚了。她支颐怔颓坐案旁,往事如烟云般,依稀展露眼前。在她回忆时,仿佛酣梦初醒——她深深地记得她曾演过人间的各种戏剧,充过种种的角色,尝过悲欢离合的滋味。但是现在呢,依然恢复了原状,度着飘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梦还要无凭……
她想到这里忽见月光从书橱那边移向书案这边来了。书案上凌俊的照片,显然地站在那里。她这时全身的血脉似乎兴奋得将要冲破血管,两颊觉得滚沸似的发热。“唉!真太愚蠢呵!”她悄悄自叹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径真有些像才出了茧子的蚕蛾,又向火上飞投,这真使得她伤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许久,心头茫然无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见前途,只有站着,任恐怖与彷徨侵袭。
这时月光已西斜了,东方已经发亮,云萝姑娘依然挣扎着如行尸般走向人间去。但是她此时确已明白人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她决定从此沉默着,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认一切,就是凌俊对她十分纯挚的爱恋,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动。
从这一天起,她也不给凌俊写信。凌俊的信来时,虽然是充溢着热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从公事房回家,天气非常明朗,马路旁的柳枝静静地垂着,空气十分清和。她无意中走到公园门口停住了,园里的花香一阵阵从风里吹过来,青年的男女一对对在排列着的柏树荫下低语漫步。这些和谐的美景,都带着极强烈的诱惑力。云萝也不知不觉走进去了,她独自沿着河堤,慢慢地走着。只见水里的游鱼一队队地浮着泳着,残荷的余香不时由微风中吹来。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又仿佛初断乳的幻儿,满心充满着不可言说的恋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镇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宝剑,渐渐地钝滞了,不可制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她毫不思索地打电话给凌俊,叫他立刻到公园来。当她挂上电话机时,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后悔不应当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凌俊约定相会的荷池旁,不住眼盯着门口,急切地盼望看见凌俊傲岸的身体……全神经都在搏搏地跳动,喉头似乎塞着棉絮,呼吸都不能调匀,最后她低下头悄悄地流着眼泪。
一个情妇的日记
九月三日
早晨我在那间公事房里碰见他——唉,当时我用着极甜蜜的心情低声唤着仲谦——他的名字,当然他是不曾听见,并且所有的人都不会听见,因为他们都若无其事地招呼我。
今天他身上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夹衣,洁白而清秀的面庞发出奕奕的神采,静默地伏在案上写一些什么报告。他见我走了进去,抬头向我招呼了一下,那双深到世界上测数器也不能探到底的眼睛——那里面有神秘、有爱情、有生命——虽只轻轻地向我身上投来,但是我是被它所惑了。一股热烈的压迫的情绪从心底升上来,我几乎发昏,只好靠在一张椅背上,这才勉强支住我的身体。
我找到一份报纸,正想找些谈话的机会,但他们都像是忙得很,匆匆地写,忙忙地看。后来仲谦又被一个电话叫了去,我送他到了大门口,想同他谈两句,可是我的心,跳得太厉害,话竟不能即刻吐出,于是时间这残酷的东西,在它不停息的转动中,那可爱的仲谦的身影已在电车上了。我只得叹口气,怨我的命运不济,闷闷回到寄宿舍去。
我是住在一所两楼两底的亭子间。这间屋子,前面对着一堵高楼,窗子朝北开,西风阵阵吹进来,由不得使我发生一种秋未到先飘零的叹息。——况且今天我心绪是这样颓唐,走进屋,我便倒在床上,我希望仲谦到我的梦里来,哪一天我能睡在他的怀抱里,就是死也觉得甜蜜的。
傍晚时,我从床上被一阵乌鸦的啼声所惊醒。起来,揉着眼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信,连忙拆开来看,原来是瑞玲寄给我的,她邀我今晚到她那里谈谈。
昨天才从箱里拿出来的夹大衣,这时正好穿,我换了一件淡绿色的夹袍,披上大衣,在黄昏的光影中出了家门。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男人,他的后影活像仲谦,我连忙加紧脚步,赶到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陌生人,这真叫我脸红,我连忙跳上一部电车躲开了。
在瑞玲那里吃过夜饭,她很恳切地问我道:“你所爱的究竟是哪一个?”
我说:“你猜猜看。”
她猜了好几个……但都不是,因为这几个人里没有仲谦,瑞玲因为猜不着,她要想知道的心更切,她叫我暗示她一些。我的心正在跳,我恨不得就把那美丽的悦耳的“仲谦”两个字送到她耳壳里去,可是我终于怕羞,只这样隐隐约约地说:“……他是一个又漂亮又潇洒的男人,而且他的品格,好像苍翠的松柏、明朗的秋月。我爱他,深切地爱他。但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他同太太的感情又很好!”
“哦!我晓得了,”瑞玲这样叫着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美娟你的眼光果然不错,他可以算得是一个又蕴藉又有胆识的男子……”
“你别在故意地套我,究竟是哪一个?”我这样逼着瑞玲问。她只笑嘻嘻地不做声,我到底不相信她真猜得对,便又说道:“我想你一定猜不着,不然你为什么不说出名字来。”
“你不要激我,就算我猜不着吧!”她假作生气地说。
我知道她的脾气是越激越僵,便连忙柔声下气地哀求道:“玲姊姊,别生气吧!你告诉我是哪个……我还有别的要紧话同你商量咧!”
“来,我告诉你吧,仲谦,是不是?”瑞玲含笑说。
唉,这是多么美丽的字眼呢,仲谦——我含着深醇的笑向她点头。
在灯影下我把我对仲谦热烈的爱慕,全向瑞玲表白了。瑞玲说:“仲谦恐怕还不知道呢!”这当然是对的,不过知道不知道,并不影响我对他的爱,我是一个方在青春的少女,天赋给我热烈的情绪,而我向任何人身上倾注那是我的自由,他有没有反应那也是另外的问题……不过我同时也极希望他给我个热烈的反应。
九月七日
今天我下决心,要给仲谦写信,虽然我们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却少谈话的机会。他太忙,件件事都须他的斟酌。唉,他是个多么多才多艺的人哟——还不只他的样子可爱呢!
清晨起来,我就把昨夜买来的漂亮信纸铺在桌上,那是一张紫罗兰色的洋信笺。我拿了一杆自来水笔,斟酌了很久,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好……我想写“先生”可是太客气了,写名字又太不客气了。我想我还是来个没头没脑吧。唉,一张纸一张纸地被我撕了团了,我还是不曾把信写好。想来我是太没有艺术天才了,所以我写不出我内心的热情。……可是天知道越写不出,我内心的燃烧越猛烈。我几次抛下笔要想去找仲谦,我(想)不顾一切,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吻他无论什么地方,我要使密吻如雨点般地落在他的颈子上,脸上,口角上。唉,我发狂了。我放下纸笔,我跑到门外,我整个的心集注在这上面。
命运真会捉弄人,偏偏仲谦又出去了。我坐在他的办公处整整等了三个钟头,他始终没有来,我只好丧气地回家了。我打算写一首爱情的歌赞颂他,想了一个下(午)半天,只有两句:“为了爱,我的灵魂永远成为你的罪囚,服帖地、幽静地跪在你的面前!”
我往屉子里抽出一小张浅红色的信笺,把这两句话写在上面,同时把一卷人家寄给仲谦的报纸,收在一起,预备明天早晨送给他去,一切布置妥帖了。我静静地倒在床上,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小小的房间里已充满了黑暗,但我不愿拧亮电灯,只闭着眼,悄悄地在织起那美丽的幻梦。恍惚间仲谦已站在我的面前,我连忙起来,握紧他的手,“呀,仲谦!”我用力地扑了前去。忽然我的臂部感到痛疼,连忙定神,原来是一个梦!屋子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难道仲谦是躲在这暗影里吗?有了这一念,我不能不跳起来开亮了电灯,一阵强烈的光,把所有的幻梦打破了。只见一间摆着一些简陋的家具的小屋子冷清、寒碜的环境,包围着一个怀人的少女。唉,真无聊呀!
九月八日
我已经把那张纸条送给了仲谦。不晓得他看了有什么感想?我希望他回我一封信,因此我一整天都不曾出去。我怕送信来时,没有人接收。但是一直等到傍晚,还是一无消息。这多么使我心焦!……我正披上大衣,预备到他住处去找他,忽然听见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哪一个?请进来!”我高声应着。果然眼看门打开了,原来是友愚,一个中年的男子,是我们团体的同志。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想来总是关于团体工作的交涉吧?我拖了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香烟盒来,一面拿香烟,一面说道:“你这两天精神似乎不很好吧!”
“没有什么呀!”我有些脸红了,因为他同仲谦是好朋友,莫非他已知道我的秘密吗?我向他脸上一望时,更使我不安,他满脸踌躇的神色弄得我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动。
“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到底忍不住向他问了。
“不错,是有一点事情,不过我要预先声明,我对于你的为人一切都很谅解,我今天要来和你谈谈,也正因为我是谅解你才敢来;所以,一切的话都是很真诚的,也希望你不要拿我当外人。大家从长计议!”
他的这一套话,更使我不知所措了,我觉得我的喉咙有些发哽,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仅仅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友愚燃着烟,又沉吟了半晌才说道:“今天我看见仲谦,他心里很感激你对他的情意。不过呢,他家里已经有太太,而且他们夫妇间的感情也很好。同时他又是我们团体的负责人,当然他不愿意如一般人一样实行那变形的一妻一妾制。这不但是对你不起,也对于他的夫人不起。所以他的意思希望你另外找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
“当然,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不过我在这世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我并不希望他和太太离婚,也不希望他和我结婚。命运老早是这样排定了,难道我还不明白吗?但是,友愚,你要谅解我,也许这是孽缘。我自从见了他以后,我就是热烈地敬他爱他,到现在我自己已经把自己织在情网里。除非我离开这个世界,我是无法摆脱的。”
我这样真诚地说出了我的心,友愚似乎是未曾料到,他张着惊奇的眼望着我,停了很久他才沉着地说道:“自然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时要被感情的权威所压服,也是很自然的。不过同时人也是有理智的动物,我总希望你能用冷静的理智,压下那热烈的感情,因为你也是很有见识的女子,自然很明白事理……”
友愚的话,难道我不晓得是极冠冕堂皇吗?我当时说不出什么来,当他走后我便伏在床上痛哭了。唉,从今天起,我要由感情的囚牢里解放我自己。
九月十五日
算了,我在这世界上真受够了蹂躏:几天以来,我似乎被人从高山巅推到深渊里去,那里没有同伴,没有希望,没有生命,我要这躯壳何用?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几个朋友从街心扶了回来,难道我真受了伤吗?我抬起两只手看过,没有一点伤的痕迹。两只腿,前胸、后背、头脸,我都细细检查过。总而言之,全身肉还是一样的好,那么我怎么会睡在街心呢?……我想了很久似乎有点记得了,当我从仲谦的办公室出来时,我心里忽然一阵发迷,大约就是那样躺下了吧?我想到这里,抬眼看见坐在我面前的瑞玲,她皱紧着眉头,露出非常不安的神色望着我:“美娟,现在清醒了吧!唉,怎么会弄到这地步!”我握住瑞玲的手,眼里禁不住滴下泪来,我哽咽着说:“玲姊,我刚才怎么会睡在街心的呵!我自己一点都不清楚,不知我究竟……”
“唉!美娟你真太痴了,不知你心里怎样地受熬煎呢!大家从仲谦那里走出来时,原是好好的,忽然砰的一声响,回头见你昏厥在地上,后来文天把你抬到车上时,你便大声地叫‘仲谦’,这真把我吓坏了。”
瑞玲的话,使我又羞愧又悲伤,唉,我恨不得立刻死去——我是这样一个热情的固执的女孩儿,我爱了他,我永远只爱他,在我这一生里,我只追求这一件事,一切的困苦、羞辱!我愿服帖地爱,我只要能占有他——心和身,我便粉身碎骨都情愿。
瑞玲陪着我,到夜晚她才回去,临走时她还劝我解脱。……但是天知道,在人间只有这一个至宝——热烈的甚至疯狂的爱,假使我能解脱它,就什么也都可解脱了,换句话说我的生命也可不要了。
九月二十日
我对于仲谦的苦恋,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了。许多人在讥笑我,在批评我,也有许多人巴巴地跑到我家里,苦苦地劝我——恶意好意我一概不能接受,除非仲谦死了,我不在这人间去追求他,不然什么话都是白说——一个孩子要想吃一块糖,他越得不到越希望得厉害,我正是一样的情形。人间所有伟大的事业,除了爱的培养,永无成功的希望——我将在仲谦爱的怀抱筑起人类幸福之塔,瑞玲骂我执迷不悟,我情愿忍受。上帝保佑我,并给我最大的勇气吧!
今晚我决定去找仲谦。
九月二十一日
昨夜我坐在仲谦的身旁,虽然他是那样矜持,但是当我将温软的身躯投向他怀里时,我偷眼望他有一种不平常的眼波在漾溢着。他不会像别的男人一样鲁莽,然而他是静默地在忍受爱情的宰割……
夜色已经很深了,他镇静地对我说:“美娟,我的生命是另有所寄托,爱情是无法维系我的。我们永远是个好朋友吧!……而且我不愿因一时的冲动,不负责任地破坏一个处女的贞操。”
“呀!这真是奇迹!”我不等他说完,便这样叫起来!
“什么奇迹?”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我告诉你吧!仲谦!在这世界上,你竟能碰到一个以爱情为生命的女儿,她情愿牺牲一切应有的权利,不要你对她负什么责任,她此生做你一个忠心的情妇……这难道不是奇迹吗?”
“话虽是这样说,但我仍希望你稍微冷静些,不要为一时情感所眩惑!”
“不,绝不是一时的情感,你知道你在我心头,整整供养了三年了,起初我是极力地克制着,缄默着,但是有什么益处呢?只把我的生趣消沉了,一切的希望摧毁了,我想能救我的只有这一条路!”
唉,我多么骄傲呀!当我拥抱着仲谦时,我的心花怒放了,我的眼睛看见世界最美丽最调和的颜色;我的耳朵听出最神秘最和平的歌声。宇宙的一切,在这刹那间都变了颜色,正如春神来到人间时,那样的温和灿烂。
十月五日
我现在逃出苦闷的旋涡了,我快乐,我得意,我已占有了我所认为人间至宝的仲谦。虽然我是失却了处女的尊严和一个公开妻子的种种的权利,但这又算什么呢!只要我是追求到我深心所爱慕的东西,我便是人间最幸福的人了。
昨夜,我把一朵白玫瑰花放在枕边,因为那花是仲谦买给我的,同时它的颜色,它的清香,处处都可以象征我的情人的风度性格,所以我吻着温馨的花瓣,走进甜蜜的梦乡中了。
十月六日
我从醒来后,只是望着小玻璃窗外的天空出神——真的!我有时不相信多缺陷的人间,竟有这样使人如愿惬意的事情。因此我常怀疑这仅仅也是一个梦。于是我努力地揉着我惺忪的睡眼,再细看看我温柔的手腕,那上面确然还留有仲谦颈上的香泽。呵,这明切的事实,使我狂喜。我悄悄地轻吻着那臂上的香泽,我的心是急切地搏动着呢。
从床上爬起来,一缕艳丽的阳光正射到我的脸上。秋天的晴空真是又明净又爽快,我从衣架上,拿下新做的淡绿色的夹衣着好,薄薄地施了一些脂粉,站在那面菱花镜前,我有些微醉了。——尤其是我想到仲谦那一双明隽的眼波时,我是痴软了,呆呆地倚在床栏旁。忽然一声呜呜的汽笛响,到门口就停住了。这是谁呢?我连忙跑到窗前去望,呵!我的心更跳得厉害了,我顾不得换拖鞋,连忙下楼去迎接我的情人——仲谦,同时我觉得他特地坐了汽车来,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他见我迎下楼来,似乎有些惊奇地“呵”了一声。“你不曾出去吗?”他低声地问。
“不曾,但是你若不来,我就要去看你了。”
我们一面说着话已经上了楼。当他坐下时,他忽然低下头沉默起来。我挨近他,坐在他的椅靠上。我的嘴唇不知不觉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似乎已经觉得了,抬起头来向我一笑道:“你爱我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这世界上的几个字几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表示我对于你热烈的心情的!”
“我是明白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接受你这样纯挚的爱……”
当然我知道仲谦他是深爱着他的妻的,现在仲谦不能以整个的身心属于我,那不是仲谦的错,也许在他的妻看来,我还是破坏他们美满家庭的罪人呢。但是这是理智告诉我的,我的感情呢,唉,我的心是感着酸哽,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被上帝赋予感情的人,而我的感情又是专为仲谦而有的,什么道德法律,对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仲谦见我痴呆地不说一句话,他伸手握住我说:“美娟!你想些什么?”
“不想什么。”
“不想什么,顶好!美娟,我接到家里信说母亲近来身体多病,要我回去看看,所以我今晚就乘船回去了!”
“哦!你就要回去吗?……什么时候来呢?”
“那就说不定了,不过至迟一年我仍要出来的,你知道我是把生命交付给国家的,只要我母亲略略健旺,我就回来的。”
唉,相思债未清,别离味又尝,这刹那间我的心是被万把利箭所戳伤,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他不去,我除了一双泪眼望着他离开我,我还有什么办法。
……
十月七日
仲谦昨夜果然走了,我曾亲自送他上船。当我看见黄浦滩的大自鸣钟指到十二点钟时,仲谦又再三催我回去,我俯在船栏上看那滚滚江流,我渺小的眼泪是连续地滴在那上面。这虽是渺小的离人的一滴泪,然而我痴心想着,它能伴我的情郎回到他的家乡,不久它又把他送到我的怀抱里来。
“再会吧!美娟!望你为国家努力,自己多多保重。”仲谦送我下扶梯,这时电车已经停止开驰,这热闹的黄浦滩虽然还是灯火明耀,但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我踽踽凉凉地穿过马路,才雇了一辆黄包车回到家里来。这时我真如同做了一个梦,我不相信前夜睡在我怀抱里的仲谦今天已经在长江轮上,这时船大约已出了浦江吧!我的心一直是凄酸的,我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纠纷的局面,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他……我也想解脱,但这只是骗人的把戏,今天能解脱,当初就不至于作茧自缚了。爱情真是太神秘了。
十月八日
天公故意戏弄人,这两天阴雨连绵,一点点,一丝丝敲在心上,滴在心上,都仿佛是离人眼中的泪珠儿呢。我懒恹恹不想起床,也不想吃东西,早晨文天来找我去开会,我推病辞却了。唉,像我这种心情,什么事负担得起?一床薄罗被压在我身上,都有些禁不起呢。
中午勉强起来,吃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我想给仲谦写信,摊开信笺更觉得心头乱如麻,但是我想除了写信给仲谦更无法消遣这苦闷的日子了。最后我的信是写好了,录如下:
亲爱的仲谦:
江头话别,回来时冷月照孤影,泪眼望江湖,这心情真是难写难描,但觉世界太荒凉,人生如浮鸥,这刹那间没有雄心壮志,只有病的身,负了伤的心,在人间苦挣扎罢了。
计程你现在已过了武汉,再有两天就可以到家了,遥想令尊堂倚门含笑欢迎你这远路归来的爱子,是如何的神圣而甜蜜呢!至于你的爱妻……我想她一定是更热烈地欢迎你,为你整理甫卸的行装,问你客中的景况,唉,仲谦,这时节你也许要想到我,不过那只是如昙花的一现——一个情妇在你心头究竟是占有什么地位呢!……唉,仲谦,我很伤心,我太褊狭!你爱你的爱妻是应当的,我不应向你挑拨,而且她又是一个旧式女子,我更应当同情她。仲谦你诚心诚意地爱她吧,不要为了我在你俩之间稍有云翳。我祈祷上帝,给你们美满的生活,正如秋月照临的夜,又幽默,又清净!
你的美娟
我信是写完了,但是我心头依然是梗塞着,当然我是有不可告人的贪心!我不能想象我的爱人,是被抱在别一个女子的怀抱里——那真是侮辱——不,简直是一种死刑——唉,最后我只有伏在枕上流泪了。
十月十五日
仲谦到家了,他今天有一封信来,他写着:
美娟:
一到家我就接到你的来信,我对于你只有惭愧……但是我不愿骗你,我的妻的确太爱我,她那样真纯温柔地为我服侍着堂上两老,爱抚膝下子女,而对于我连年在外面东漂西泊,也毫无怨言憾意,美娟,你想这样的女子,我怎忍离弃她?可是我不离弃她又觉对你不住,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你有纯真的热情,伟大的前途,只为了我这微小的人,你牺牲了名誉地位和法律上的权利,我又怎对得住你?所以美娟,我希望在我离开你的这一年中,你能为事业而解脱,另外找一个知心的伴侣,共同过幸福的生活,这是我朝夕所祈祷的。美娟,你接受了我的忠悃之言吧!
仲谦实在是个好人,他不是自私自利、虚伪的男人,他劝我何尝不是好话,但是他哪里晓得,他的忠诚坦白,更使我不能放下他。我爱他的风度,爱他的人格,爱他的忠实,总而言之,除了世上还有一个仲谦,也许可以改变我的心,不然这一生,我无论受何苦难,也难从我的心坎中把仲谦赶掉。上帝啊!给我最大的勇气,在人间——浅薄的人间,辟一条光明的神奇的道路,人们只知在定见下讨日子过,我只尊重我的自我,完成我理想中的爱的伟大。
今天我的心情比较爽快,我把心坎中的纠纷,用一把至情的利剑斩断了,从此以后我只极力地为我理想的爱情做培养的功夫,人间毁誉于我何干?
十月二十日
唉,我自信不是一个俗人,我有浪漫诗人那种奔放的热情,我也有他们那种不合实际的幻想,我要冲破人间固执的藩篱,安置我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上。——这是我一向的自信,但是惭愧呵……昨夜文天来,他坐在冷月的光影里,更显得他严肃面容的可怕,好像他是负了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使命来向我劝告。他一双装满理智、带有残刻意味、深沉的眼,是那样不放松地盯着我,同时他的语调是那样沉重,他说:“美娟!你现在应当觉悟,你同仲谦的关系,不能再延长下去,这不但对于你不利,尤其是对于仲谦不利。许多平日和他意见不对的人,正纷纷讥弹着他同你的恋爱……”
他的话,像是一座冰山——满是尖峻的冰山,从半天空坠压在我的头上、心上,我除了咬紧牙关,不使那颤抖发出声来,而我的两手抽搐着,这样矜持了许久,我到底让深伏心底的愤怒,由我的言语里发泄出来了。——当然我不能哭,我把泪滴咽到肚子里去,我急促地说:“怎么,我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吗?……仲谦爱了我,便是不道德,卑贱吗?”
“美娟,不是这么说,并没有谁干涉你的恋爱,除了仲谦,你爱任何人都可以。”他还是那么固执地、冷刻地往下说。
“怎么,仲谦就不能爱吗?”我愤然地驳他。
“可是,美娟,你应当了解仲谦的地位,他是我们团体的负责人,他的一举一动,是被万人所注意的,这种浪漫的行为,只有文学家诗人做做……在他就不能,不信,你只要打听打听那一些党员的论调,就知道并不是我凭空捏造黑白了。”文天的眼光慢慢投向暗陬里去。我自然了解他对我说并不完全是恶意,可是我仍然不明白,同是一个人,为了地位便会生出这许多的区别来,我只得问他道:“照你的意思,我应当怎么办呢?”
“自然我也知道你很痛苦!不过你是有意志、有知识的女子,我望你能完成‘爱’的最高形式,为国家牺牲些,把爱仲谦的热情去爱国爱团体……”
我实在不能反对文天的话,而且我相信他是个忠于团体忠于国家的好同志。不幸就是他有时不能稍替我想想。唉,人类之间的谅解,本来是有限的,我何能独责于他呢!当时我曾鼓起勇气,对他说道:“好吧!让我试试看!”
他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说道:“美娟!我愿尽我的全力帮助你!”他含着满意的微笑,闪出门外,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的脚踪,直走到楼梯边,我才站住了。仰头看见澄澈的秋空,无云无雾,一道银河,横亘东西,如同一座白玉的桥梁,星点参差,围绕着那半弯新月,境清如水,益衬出我这如乱麻般的心情了。
我如鬼影般溜到屋里,向那张浴着月光的床上一倒,我忘了全世界!唉,在那刹那间我已失了知觉。
十月二十一日
夜深风劲,我被那作响的门窗惊醒了。举眼四望,但见青光照壁,万象苍凉,身上一阵阵寒战,连忙拖过棉被来盖上,极力闭上眼,但是有什么用呢?越想睡,睡魔越不光临。悄悄数着更筹,不久东方发白了。弄堂里已有倒便桶的呼声,卖油条的叫卖声,这些杂乱的声音,虽使我觉得不耐烦,但因此倒压下了我的愁思,竟有些昏然想睡了。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叫我,张开眼一看,原来是瑞玲来了,她坐在我的床边,怔怔地望着我,嗫嚅着说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红?”她一下伸手摸我的额角,不禁失声叫道:“你发烧了!”
“发热有什么关系?假使就这样死了,倒免得活受罪呢!”
我说着禁不住一股酸浪涌上心头,这一些咸涩的眼泪,再也咽不下去了。
瑞玲望着我只是叹气,她含了一包同情泪低声劝我:“看开些!”
我不能怪她不近人情,可是“看开些”这句话,在我实在觉得亦太不关痛痒了。一个人要是能看开些,还有生活的趣味吗?还有生活的力量吗?无论谁遇到难关时,都以“看开些”解之,那么这死沉沉的世界再不会有新局面发展了;就是革命家,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不开”的心,才肯拼命,不惜以一切去奋斗呵。不过,我是明白瑞玲这时候的心情,她无力来解释我的愁结,除了劝我“看开些”,她还能更说什么呢?所以我也只能向她点头,表示承受她的好意了。
下午瑞玲带了一个医生来看我,说是受了凉,吃了一些发散剂就好了。瑞玲替我买了些药来,看我吃过,她才怏怏地回去,我对于她的热情,只有流泪哟!
十月二十五日
我感冒已经好了,今天试着起来,两只腿觉得无力,仍然不能到外面去,只倚在那张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心潮又陡然涌起,尤其渴念远别的仲谦。我从屉子里找出他的照片,唉,这真是一个绝大的诱惑,这样一个精神隽朗的人儿,他给我生命的力,给我宇宙上的最美丽。但这仅仅是昙花一般的遇合,这是谁支配的命运?我对于这命运,应当低头,还是应当反抗到底?……人们给我的嘴脸太难看,我是否有勇气承受下去?难道是我的错吗?为了爱情,而爱一个有地位、有妻子的男人,是罪恶呢,还是灾殃?唉,这是一些我到死也难解的谜哟!
仲谦今天有信来,他是那样轻描淡写地劝慰我,当然,我也不能怪他太薄情!原是我爱他,他并不曾起意爱我,就是有些爱也是太可怜。他不愿背着这艰辛的爱的担子自是人情,但我呢,既具绝大的决心爱他,我就当爱他到底,纵然爱能使我死,我也不当皱眉呵!最可恨的“爱”这个东西是这样复杂,灵魂不够,还要肉体,不然我就爱他一辈子!谁又能批评我呢!
这几天在我心里起了大屠杀!结果胜负属谁,连我自己也不敢推测咧!
十一月三日
文天今日带了一个同志来看我,他是从东北归来的。在他风尘仆仆的面容上,使我感到一些新的刺激。后来听他述说东北同胞在枪林弹雨中的苦苦挣扎和敌人的残暴种种,愤怒悲慨的火焰差不多要烧毁我的灵宫。——同时我觉得有点惭愧,这一向我几乎忘记了国家,更忘记了东北。一天到晚集注全力在求个人心的解放。唉,这是多么自私呵!我禁不住滴下羞愧的泪来了。
文天他们走了,我独自思考了半晌,我决定转变我生活的形式了。我不但对于至上的爱要勇敢,我对于正义更应当勇敢。这时我觉得愁惨的灵魂已闪着微微的光芒了。听文天说,我们团体里要派一部分人到前线去工作,尤其需要一部分女同志做救护的事情。我应当去,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仲谦所盼望的吧!
十一月五日
一切都已准备了,我已决定同他们一同去——去到那冰天雪地里,和残暴的敌人相周旋。我要完成至上的爱,不只爱仲谦,更应当爱我的祖国!
今夜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了。也许便是此生最后的一夜呢!唉!我留恋吗?不,绝不,这里的街道固然这么整齐,建筑这么富丽,可是那里面含有绝大的耻辱!我不愿再看见它。——即使还有回来的日子,我也盼祷着,同胞们已用纯洁的热烈的鲜血,洗净了这耻辱。——我站在窗前,向着那半已凋残的秋树,祝它未来的新生!
街道上,车声人声渐渐寂静了。我坐下来,铺上一张雪白的云笺,拔出一管新开的羊毫,刺破了左手的无名指,使那鲜红、绮丽的血,全滴在一只白玉盏里,然后把预备好的纱布,包扎停当,于是濡毫伸纸写道:
仲谦:
我的信仰者。在冷漠阴沉的人间,你正如冬天的太阳,又如火海里的灯塔,你是深深诱惑了我!从那时起,我虔诚地做你的俘虏。这当然得不到一切人的谅解,可是我仍然什么都不顾忌,闯开了礼教的藩篱,打破人间的成见,来完成我所信仰的爱,这能不算是稀有的奇迹吗?
但是,仲谦,古人说得好,“好梦由来最易醒”,这一段美丽的幻想,已成了生命史上的一页了!现在我才晓得我还不够伟大,为了个人的幸福而出血,未免太自私太卑陋。所以我不能再隐忍下去,我要找光明的路走,当然你想得出我将往何处去的。好!仲谦,我们彼此被释放了,好自为国家努力吧!一切详情我到东北后再报告你!
美娟
这一页血迹淋滴的信写成时,我内心充满了伟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