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泥狮子协会
泥捏的,全都很矮小,全都昂扬的彻头
彻尾,所以会有粗犷的表情
向孩子们虚构你正在到来。
全都很逼真,就好像它们真的没吃过人。
全都经得起反复观摩,全都像是在非洲有很硬的后台。
全都不愿提及过河的事情。意思就是,
不能用泥捏的,全都像是替身们已变得太狡猾。
2002年7月
穿心莲协会
诗是平凡生活中的神秘力量。
——加西亚·马尔克斯
去年种下的,没熬过冬天。
它们死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确定
我们在哪儿?它们是被冻死的,
它们的死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微。
而狗的见证,也仅仅限于
狗已不再凑过去嗅它们。
为它们举行葬礼的,仿佛只是
凋萎的落叶和干硬的鸟屎。
也许旁边还陈列着蟋蟀的假木乃伊。
我仿佛收到过警告,但它轻得
像从喜鹊嘴里,掉下的树枝。
而你能推测的只是,如果这些树枝
没从喜鹊嘴里掉落,会被用来
筑起一个醒目的越冬鸟巢。
此刻,我能想到的是,假如它们
熬过了冬天,它们现在便会晃动
它们众多的名字:从印度草到苦胆草,
从一见喜到金耳钩,像试探
你的秘密一样,试探你
究竟喜欢哪一个。而它们最喜欢做的,
仿佛是绕开这些不同的别名,
用同样的苦,笔直地穿透你的心。
2014年4月18日
蛇瓜协会
它身上有两件东西
牵扯到顾名思义。第一件
和形状有关。你很容易猜到。
第二件,除了我,没人能猜到。
它的左边是苦瓜苗。每天的浇水量相同,
但它的长势像张开的蝙蝠翅膀,
而苦瓜苗则像安静的灯绳。
它的饥饿掩盖着它的疯狂,
它的呼吁像一盏只能照亮蜂蜜的灯。
脆弱,是它使用过的语言中,
你唯一能听懂的词。就凭这唯一的交流,
它把它的生与死分别交到你手上。
两米内,你必须对它的生负责。
这样,冬天来临前,它会是盛夏的别针,
将忠实的绿荫别在热浪中;
但一米内,你必须对它的死负责。
不同于朋友,它近乎一个美妙的伴侣,
但你别指望它会以同样的方式
对待你。不。它没有别的选择,
半米之内,你就是它的上帝。
远去或抵近,它能随时感觉到你的脚步。
它甚至能嗅出你手里有没有小水壶。
如果你偷懒,你的脑袋里
就会浮现出一条蛇。
2014年4月29日
马蹄螺协会
在海岛最南端,兜售海魂衫的人
也兜售各种贝壳。懒洋洋的小买卖,
偏颇的生计,就仿佛你不买
你很快就会后悔似的。对生活在内陆的人来说,
它们是容易混淆的纪念品。
你得费点神,它们才会从宇宙的祭品
演化到带有私人性质的贡品。
有趣的是,它们的美丽
进化得很成功,麻木于以貌取人。
每一种价格,只有经过几番砍杀
才会稍显真实。这时,你省下买冰激凌的钱
就能有份不小的斩获。我把它拿在手上时,
并不知道它叫什么。看上去,
塑造它的力量很熟悉理想的塔
尺寸缩小后,在海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圆锥形配上豹纹,大海中只有南海
能让它想起什么:不同的深度中
再大的压力也可被巧妙地适应。
这样的启示还不够?还不足以化解
你心中的谁主沉浮?当得知它叫马蹄螺时,
我忽然觉得我比以前退步了。
但这还不够。我想,我还应该比我们退步得再快一点。
直接从沙滩退向海浪,退向更远的蔚蓝。
对啦。你刚才说,这马蹄螺
是从哪里捕上来的?没听清。
请再说一遍。海马滩,在西沙的南边。
绝对是真货。我们家的船常去那里。
2003年8月
黄雀协会
它的游戏就像我们参观过的笼子
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变大的笼子就好像宇宙比缥缈肤浅
变小的笼子,就好像有一种沉默
只能由我们的替身来打破。
接着进入道具的梦,一半的现实
就可以成全精彩的弱肉。
排在游戏最前头的黑点,逐渐清晰成
美丽的蝉。每逢初夏,当垂直的蛹渐渐膨胀,
蝉,为我们上演解脱的全部过程。
但庄子的意思是,假如你从未被美丽的阴影诱惑过,
那么,你比蝉要幸运。你的嚣张
进步成你的放荡,你的无辜比螳螂更色情。
从环节上看,你的贡献比即将扑向你的黄雀要大。
黄雀没有看错你,正如你并不想错怪蝉。
2012年7月
骆驼草协会
你像我,就像神似
毫不顾忌带刺的耳语。
沙漠像你的封条,
撕开之后,它也是诗歌的封条。
你像我,就好像表面看去
你和我毫无共同之处。
我的影子甚至都比你高。要么就是你低于
我还有个我没有被认出。
你像我,就像我们的沙漠里
有宇宙浩瀚的走神。
只有走神,你才会先于我
认出我身上的骆驼。
一匹诗歌的骆驼正走向一个假球。
只有走神,你身上的那些针刺
才会刺到神秘的疼痛。
就让那些偏僻的甜,为我们决定一次胜负吧。
2003年8月
热带的忧郁协会
盘山道上,万物假寐着
热带的静物。小叶榕掩映
三角梅。你听不懂鸟叫
但它们却很好听。一个原则
就这样出笼了。或许还有
更好的借口,但是诗
并不打算混迹于更自然。
假如身上没带这么多
可用来交换的东西,我的快乐
就会沦为一个人生的折扣。
任何时候,向万物敞开
都会比向静物敞开更容易迷惑
我们的道德。所以我
从不轻薄可用来交换的东西
就是可用来循环的东西。
再严格一点,我身上埋伏着
北方的记忆,北方的情绪
和北方的分寸。但我尊重你,
假如在经历了这么多海岛的风雨后,
最深的眼泪依然是你的绷带。
2014年1月9日
海螺协会
我们有相似的一面,
很容易因某个边缘而变成
世界的礼物。海浪的开幕词里
回荡着海鸥的小嘀咕,
但你忙于在水下巩固
一个美丽的外表,根本就没时间
参与我们的迷惑。特异的形状,
完美的构造,以及种类
是否丰富,从来就难不倒你。
因外表而过硬,你是你的大师——
就好像这是对我们如何使用语言的
一种考验。除此之外,我放松得像沙子,
因为我无须像面对别的事物那样
巧妙地面对你。但你的故事
比放松更吸引人。在我之前,
死已打开过你;在死之后,
空虚打开过你;在空虚之后,
按海底的逻辑,螃蟹打开过你。
在螃蟹之后,时光和影子
又联手多次打开过你。
我似乎来晚了,只好按顺序
挑战伟大的迟到。此刻在我面前,
你的空壳不啻是迷宫的缩影。
五秒钟后,我也会将你打开;
我甚至可能是最后打开你的人。
但你打开我的方式更特别——
就好像我从未想到我其实也可以是
一个抽屉,将你的美丽
彻底封存在黑暗的悬念中。
——赠张伟栋
2014年1月8日
完美的倾向协会
没骑过驴的人不会知道
云如何让金子变薄。
比金子还薄的,不是金风吗?
送爽送到夜的八月边界,
那里,蛐蛐正在给你的心灯赶织无边的灯罩。
你不会猜中压扁草丛的
是候鸟的蛋,还是一块潜伏的石头。
只有宁静才能恢复自我,
所以,你想让金风帮你吹出什么呢?
2001年8月
一滴雨水就能击穿那金黄的靶心协会
你走向沙漠。在你之前,
很多人都去过沙漠。一壶水喝完之后,
一颗心已战胜了借口。
但必须承认,在沙漠面前,
有些借口确实是美丽的。
比如,一滴雨水就能击穿那金黄的靶心。
但吸引你的,毕竟不是沙漠的靶心
比那金黄的靶心颜色更亮。
一次旅行就是一次按摩,从局部开始,
纯洁才会有起色。比如你这样回顾:
十六岁之前,我并未见过沙漠。
但你想象过一种结局:时间的刑具
浩瀚到金黄不再有其他的余地。
或者,准确地说,三十五岁之前,
我并未见过真正的沙漠。
所以,你并不害怕我和沙漠之间的偏见。
你这样示范你的戏剧:
你走向沙漠,浩瀚站在沙漠一边,
渺小像一个无疑,属于你。
一旦走进沙漠,你发现
渺小不过是渺小的骗局。
所以,你并不理解我的恐惧。
我的恐惧是沙漠已无法阻止人类的愚蠢。
2001年8月
视觉锤协会
人生的秋千,一不留神
便是语言的钟摆。吊起来的
东西,比如绳索或靶子,
最终全都变成了骨头的歌唱。
看风景的门道,最后也全都变成了
你知道怎么播放风景吗?
从呻吟到呐喊,《变形记》碾磨我们
就好像我们的无辜,是魔鬼
用过的手帕。从左到右,
一不留神就是,从床上到更自然。
从上到下,憋一口气
再重复,就是从政治到生命。
索尔·贝娄确实描绘过晃来晃去,
但总体看来,从压抑到释放,
我们遇到的每个缝隙
都比以前更狭窄了。譬如,
苍蝇眼里始终有一个好闻的女人。
再小的麻雀身上,也有一个飞远了的男人。
2014年4月15日
下扬州协会
堤岸上,桃红配合柳绿
向我们讨教明媚如何才能
犀利于反腐。天知道
搔痒天注定,而拱桥的两边,
春光出卖春光的走神,连喜鹊都知道
哲学在本地有一个古老的洞穴
通向右派的宋朝。别看燕子瘦小,
却是比我们更合格的看客。
它们掠过二十四桥时,像是在兜售
影子的冲动:有何秘密可言!
一旦惊心,我们才像是
从北京经伦敦没有白来一趟。
四月是仁慈的,丁香的叶瓣上
只有露水;看着,看着,仿佛看见
海棠一直在为我们憋着一口气。
游船码头附近,当连绵的岁月
碎裂成琼花的鳞甲,白云的风筝
紧绷着雨的牙齿。烟花陌生如绷带,
有何不可?那么多缝隙中
总会有一个最好的。当我们交换礼物,
我们其实没别的意思,仅仅是
为了减轻某种重量。
2014年4月8日
第二故乡协会
道旁,寂静的屋子
像一排白杨树后挖坑挖出来的土——
堆得高点的,窗户比帽子有礼貌。
一只狗的吠叫引来了
七种现实感。
几个我,像是突然学会了
在树枝上保持平衡,
安静地吃着橙黄的果子。
阴影突出了倾听。
蝴蝶的乐谱摊开在宽大的蚕叶上。
你被安排在远方,
看不到这一幕。
老练的天真让你赢得又失去
真正的礼物。但很可能,
悲哀只是一出心灵的喜剧。
和我们不太一样,异乡的阴影
终会检验出你有没有品味。
在本该感到陌生的地方
我却感觉不到任何一点生疏。
这是我的秘密。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