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折 舞台控
1.《金锁记》:更像一场核泄漏
被原作者张爱玲称为她小说世界中“唯一的英雄”的曹七巧,原本就是个让人震撼的狠角,加上编剧的王安忆、导演的许鞍华,一切都是品质的保证。《金锁记》整台戏的制作非常精良,话剧舞台对观众视觉和听觉的迁就和照顾,始终都罩在张爱玲“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寞的一刹那”那种透彻隐忍和旷世寂寞的文字表述中,剧情处理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却饱满而富有张力。看的是2012年巡演的最后一场,第53场,所积聚的能量更像一场核泄漏。
她拥有的是“一个疯子的审慎和机智”,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她的爱与恨,她的自我毁灭和病态的报复……焦媛很出戏,气场太强大,强大到所有的扭曲和乖戾都剑拔弩张,强大到舞台到处是张爱玲纯粹决绝的影子。
演出结束后的交流会,好多的女观众,肺腑直出,眼泪横飞,都是藏不住的迷恋和激动。
可是,娱乐时代,沉重的《金锁记》无法聚拢高涨人气。不要怀疑三位杰出女性的号召力,不用怪罪于焦媛和尹子维不够大牌难有明星效应,也不要埋怨市场的残酷和品位……你看大幕落下多少人仍陷在剧情中不能出来,你看多少人离开剧场时还回望那空荡荡的舞台,看这样的戏,欣赏之余,还有一种无法承受的沉重。所以,选择不看的人,其实是一种怕,“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怕,生活已经是一场悲剧,何必再去戏院欣赏悲剧?《金锁记》对曹七巧变态心理的镂刻,那刀子一般毒辣的话语,那硫酸一样毁灭的行径,舞台上她的女儿逃无可逃,台下的人,怕都是自投罗网。
曹七巧的悲凉可以同情,但她的纠缠应该不被认同。有些人,只是过客,他若无情你便休,珍惜相遇的缘分已然足够,“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她不懂。人人都学会看化,她偏钻牛角尖,“杯具”也就注定的了,我们的唏嘘也甚至没了意义。所有的不幸福,所有的溃败,千万别只怪在姜三爷身上。尹子维的招牌表演很出彩,微博上大量的人说他的表情最讨厌,他的笑容最坏,所以连喜欢他都要不好意思。看来,他既是沉重的辐射源,也是轻松的聚拢点。
2.刘晓庆:江湖已老,她还年轻
2012年6月24日晚,看完话剧《风华绝代》,我终于喘了口气,替刘晓庆,也替自己。
她的自信毋庸置疑,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儿,时间摆在那儿。因为太喜欢,所以我紧张。3月才结束“隋唐英雄”和“大红灯笼”,3月11日才进剧组,4月11日就开始北京首演。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排练,演赛金花那么传奇的女人,台词量那么大,她真能吃得消?看她进组前在微博感叹“我的天,光是想一想就得把人吓死”,看她“排练昏天黑地,一直忐忑不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以及“全国首演,我紧张得魂飞魄散”的自白,我也开始条件反射地紧张。都说最适合她的戏,可别演砸了,哪怕是一句台词出错,哪怕是一个身段闪失,真的不可以,不可以让喜欢的人遗憾,不可以让起哄的人笑话。于是,从北京到上海到福建到广州……我一次次去她微博巡视,一次次暗暗为她鼓劲,一次次悄悄为她击掌。
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不但屹立不倒反而愈发耀眼的她,征服我的,不单是她的美貌、她的演技,更是她的品格。她的率性、真诚、热烈、果敢,我感受得到,我膜拜。她是我的女神。1988年我第一次上北京,还是学生的我,没来由地就想去找她;2004年深圳看《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我和一大帮她的粉丝被挡在休息室门口怅然若失;这次,我有条件去找她合影签名,我却放弃了,因为,情怯!年纪大了,懂得将爱埋藏于心则可,可是一落笔,我又无法掩饰。
无法掩饰那晚的心疼,她是感冒打点滴还坚持上台的,本来就不太适合演话剧的声带,好像都快磨破。无法掩饰那晚的担忧,她应该还有点头晕吧,大起大落急管繁弦处,真怕她一走神透不过气,缓不过劲,接不上词。越想像庖丁解牛将戏看仔细越看不踏实,占据头排位置看得真切却分不清刘晓庆还是赛金花。喜欢一个人会心乱,好吧,乱吧乱吧,何必理。一直捏把汗,及至谢幕,及至散场,才十分清醒地知道汗白捏了,耳边飘过的,都是“敬重、美丽、功力”这样的字眼。
“活力四射、光彩夺人”这样的词虽然有点土,但用在光芒由内而外的刘晓庆身上再恰如其分不过。不用管“赛二爷芳龄几何”,不用管“用什么香水,擦什么头油”,举手投足,嬉笑怒骂中,她的戏味、她的分量,粉雕玉琢,浑然天成。
慈禧与赛金花,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刘晓庆在庙堂也在江湖,她崇尚呕心沥血地工作,然后痛快淋漓地休息,只是,说到底,这戏还要在国内外巡演一年呢,我还会继续紧张,但艰难使她玉成,所以我相信,江湖已老,她还年轻。
3.《七月与安生》:七月流火,何处安生
看《七月与安生》的初衷,是因为女儿。她是安妮宝贝控,爱那个喝白水、穿棉布裙子,到处流浪的小清新范,作文也是安妮宝贝那种文艺腔,优美却有些语无伦次与语焉不详。这曾经让我着急,因为就像戏里安生的老师批评她的作文一样,那种表达的跳跃与混乱、思维的模糊与自我,完全不是应试型的。只是,想着当年我们这一代,也是一路跟着文艺琼瑶走来的,也就释然。
倒是真没想到会喜欢上这台《七月与安生》。感觉已经好久没有戏看,可喜《七月与安生》一出,场外叫好声一片,场内感动的泪水涟涟。“好”与“感动”这种贫乏的语言,最对不起,也最对得起这样的戏。爱与爱带来的伤害,生命的疼痛,灵魂的无所依归……一开始就是剑拔弩张的戏剧冲突,一下就入戏了,全场的专注也就理所当然。舒心的改编真的好,既弥漫安妮宝贝的气息,又干净利落针针见血,拳拳到肉。温的凉的,热的冷的,沐风栉雨和引吭高歌,率性随心挥洒自如,无拘无束水到渠成。安妮宝贝不同意宁财神来改编是对的,她和他,应该属于戏里的安生和阿潘,融汇不到一块儿。而她和舒心,虽不能比作七月与安生,但毕竟更能相通。
掌声之外,是轻笑,是叹息,还有啜泣。争与不争,宿命与轮回,甚至是那博爱的苦衷,不同的人相同的眼泪,相同的眼泪不同的味道。这样的牵惹,是这戏带出的蛊惑,也是生命本源的需要。所有顾影自怜的泪水,或落在七月的西藏圣湖,或落在安生的黄河壶口,不同的境遇,不同的疼痛。而疼痛中的抚慰,是戏和人生的一种通灵,夏花绚烂,秋叶静美,各有来路,各有归处,唏嘘之后,所有无言的结局,或能了然于心。
羽泉“没有留不下的青春,没有回不去的过往,让我痛苦的,让我思念的,还是不是那个姑娘”的歌声尚未走远,戏里江一燕自弹自唱的“爱情香烟,抽得我透不过气,眼泪掉下来,有谁会明白,因为我的爱已经不再,他不会回来”却已袭来,让人迷离,迷离得以为这是一出爱情的戏。但如果只是两个互为影子的女孩争夺一个优质文艺男,那不过是狗血。大家看得,累并享受着,这应是生命的一次审视,是灵魂的一次叩问。
喧闹中永远内心孤独的安妮宝贝,她的七月与安生,是两个关于成长和遇见的符号,个中的情谊和叛逆、温暖和伤痛……我们的曾经,平常的过往,不经意的一幕幕,被她撺掇得如此灵动饱满。
家明也许不过是她们共同的过客,但我更认为他们三位一体,他们是安妮宝贝完美生命理想的多棱镜。可以欣赏安生的诡异与灿烂,也可以可怜七月被安生的矫情燃烧折磨拖累,甚至可以拿主席“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的名言去谴责家明的严重摇摆与举棋不定……但,这里面,哪一个不栖息在我们的灵魂?嗤之以鼻或甘之如饴,没有绝对,只有纠结。
作为过客符号的男人,我主动交代我是被家明那种被选择的无辜博爱罪带出一圈小眼泪的。这个角色注定不讨喜,家明几乎无所作为的表现,是最好的处理。
七月流火,天气再不转凉也必定渐凉。一样,再热烈的生命也要面临戛然而止的销蚀。相比于爱情,人的处境和生命价值更是每瓣心尖上的茂茂霜雪,即便不在痛苦和无聊间摇摆,也必定在批判和梦想中煎熬。这戏让我们走过回忆,更记得存在。万物花开有时,无处告别有时,林白讲“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八月快走过的时候,奇峰突起来这么一出《七月与安生》,刮骨疗伤的镜面中,一滴水的放逐或死守,何处安生?我们都渴求人性的自由表现和对现世存在的超越,我们又不得不与芸芸众生融为一体,与虚伪的生活同流合污……
说安妮宝贝的戏,拿点文艺腔,必须的。
4.《暗恋·桃花源》:不老的暗恋,涅槃的桃花
因为某吃货元帅要请《暗恋·桃花源》某吃货大佬宵夜,于是我这吃货先锋平白当起了向导。晚上10点半,戏落幕,人会合。看完戏的人们,以剧院为原点,泛出道道幸福涟漪,我们这一道泛到了蛇口的渔人码头。面向大海,白酒海鲜,披星戴月,好风如水,正惊奇遇见又一处桃花源,正惬意着又一村,突然间就乌云过顶,来不及搬走满桌酒菜,撑起几把伞,沐风栉雨了几分钟。当年,赖声川正是在纷乱与秩序中孕育出巧妙缜密的灵感,才成全了《暗恋·桃花源》这种颠覆成的经典。难道,是夜的渔人码头,是另一场《暗恋》与《桃花源》的交汇?吃货大佬感叹这种美好完全无法表达,于是他放弃本来预备接着赴会的另一个现场。
但那头大腕云集,于是我们还是间插窥探了微博直播。
那是行者孙冕的局。老爷子说带着泪光走出剧院,望见一轮明月想起许多事,悲从中来,再次被云之凡“你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那话击穿,搞不淸是在戏内还是戏外。老爷子的感性,完全不让《暗恋》江滨柳。另一个早已贴上江滨柳标签的黄磊,一如既往是他的悄怆幽邃:“冕哥此刻坐在我身边,面前一杯茶。这是我们相识多年头一遭没有对饮。他眼中似乎还有泪光。”微博往前追溯,老爷子说这是第三次去看这戏,皆因戏告诉他,有时一错,就是一生。恍惚间,仿佛又一台《暗恋》正在上演,仿佛有“剧终没有喜悦,我仍然躲在你的梦里面”的歌声飘过。哥哥也有“比暗恋更黑暗”的歌,人生那朵白色的山茶花面前,无解以及不必有解也许是一种黑暗的美好,黑暗无边,暗恋不老。
于是吧,《暗恋·桃花源》从1986年台湾首演至今,一直轰动,一版又一版,一浪又一浪,像老爷子那样看了又看的大有人在,我也看过四版。就那么简单两个故事,分分合合便道尽人之一生,道尽人生之种切,随便置换一下时空,搁谁身上,一样的情感经验、一样的意识愿望、一样的精神诉求。人生随处套中套、戏中戏,“暗恋”和“桃花源”只是两个各自正在赶工的剧组,他们阴差阳错被安排在同一个舞台排练……貌似荒诞滑稽,却是无处不在的生活玩笑,人人心知肚明,任何负面伤痛都是人生之必修。幸而一次次“放轻松”之后,一地鸡毛的现实中恐怕连做梦都难梦到的桃花源,那样的乐园,那样的幻境,会呈现。所以何炅为满台的桃花又这样回来叫好的时候,我必须牵强附会起传说的凤凰,背负仇恨恩怨浴火自焚,又带着祥和幸福重生。赖声川这样的高级试味师,“戏耍而有益于正,亵狎而无叛乎经”,口感既是他自己的也是普罗大众的,既优雅又流俗,于是他才能让他的桃花涅槃。
5.《三人行不行》:凡·高的向日葵,塞尚的苹果
台湾李国修的屏风剧《三人行不行》,90分钟下来,“3个演员,30个角色,3秒转换,倒数10秒,必须有笑”的效果达到了,就连台上演员也没HOLD住,一个接一个都忍不住笑场,幸好是泄露内心与外现的喜剧,所以笑场也可以顺为剧情。小剧场,也许要的就是不让你觉得在看演出,而是在街边看一场闹剧。
必须承认,本土化移植后北京什刹海三结义那段,三个人坐在三张椅子上的不动声色,却呈现出慌乱与疏离的兵荒马乱,这个很有戏剧张力。其他的桥段,穿越跳跃,混乱张皇中的人生百态,也还生活写照也还现实折射。一个无序喜剧,能撞击到人或人心,不是太容易。
台下不断有掌声,更重要的是,剧场几乎满座。这的确是很可喜的现象,必须祝贺。也必须再次为小剧场演员的表演喝彩,没有足够科班功底不可能那么能折腾,小剧场表演上的任何细节,纤毫毕现,更何况平均每人10个角色的切换,确实不简单。
网络而今也流行一秒之内变格格,一秒之内变修女的,各变各,各自欢腾。“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韩寒“和世界谈谈”的原话,套用一下,演员几近虚脱的癫狂表演引诱观众的笑声和制造纠结,观众就跟着那三人,或行或不行地不停演绎自己的新角色。礼崩乐坏的现实,舞台上下当可沆瀣一气。
《三人行不行》1987年至2011年历时24年的演绎,必须承认它的原创,承认它的典范。所以我告诉自己,先前看的太多先锋和实验,太多的所谓创意,原来竟是借鉴或抄袭于它。不能怪它不新鲜,只能怪别人捷足先登,先发制人。
只是,所谓一切姿态、动作和人物性格都不需要布景的象征,以及象征符号下充当语言的所谓的形体造型,还有不断闪回的慢动作和复原的快动作,还有诸如有人尿尿、有人接水刷牙之类的重口味,等等种种切切,当今的话剧舞台,实在太一窝蜂太不独特了,完全失却了话剧的要义。许多七拼八凑的小品合集,借了话剧的壳,却没有小品的滑稽幽默与笑料百出,也没有话剧的透彻深刻和隽永悠长。包袱虽多却纯粹娱乐,结构松散,故事局促,情节突兀。还有,几张椅子加一些杂物就是舞美道具,作为一台戏,形式感也忒单薄草率了些……这些,貌似竟都已演变成一种舞台恶俗。
很多观众朋友特别是小朋友笑到要流鼻血,我却虚不受补干着急,笑点太高不合时宜,我检讨我被太多似曾相识的桥段和屡见不鲜的自鸣得意弄得比较无趣。余光中讲,“塞尚的苹果是冷的,凡·高的向日葵是热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也许,这戏本身真是好的,于他人,它是凡·高的向日葵,但于我,却是塞尚的苹果。
6.《情话紫钗》:冷眼看炎凉,热酒参风月
古今两段情,暗通款曲一般意,但我见到的,却有三个霍小玉。
《情话紫钗》是台好戏。毛俊辉真诚温暖、老实传统、讥诮先锋的导演风格,加上庄文强和麦兆辉的联合文本和叶锦添的形象服装设计,好看,粤港味扑鼻。戏的情貌气质,分明也是一个霍小玉。还有戏的遭际,让见惯纯正京话的首都人民惊艳不出奇,就像霍小玉与李益的相见恨晚,在深圳遭遇尴尬也像霍小玉离别李益的寂寞寥落,也许,下一站,假如是广州,如果宣传策略更对味,完全可能收获和霍小玉一样的剑合钗圆。
边看边不由自主去对比同样混搭的《暗恋·桃花源》,也许“桃花”不断摩擦碰撞并不时吼一嗓子的做派,比起“紫钗”一味的对应迭现更为给力,也许是越剧相比粤剧更受众,也许是后者的明星气场更强大……总之,同样众口铄金,前者略嫌黏糊迷乱,后者的清新轻松更让人受落。
当然了,《情话紫钗》也有铁粉,譬如前几排一帮粤港师奶,据说就是从北京追到深圳,一边看一边评议演员比在北京放得开。但奇怪的是,她们貌似都只是冲着粤曲而来,掌声只在每次的曲起曲落响起。结局那段《剑合钗圆》,现场的热烈,让戏提前到达高潮,以致其他的尾声,有些萧索。
戏本身是个霍小玉,和她遇见,我应该就是她的黄衫客,这样的自觉,让“冷眼看炎凉,热酒参风月”成为必须。
欣赏毛俊辉“爱是一项决心、一项判断、更是一项承诺”的说法,也从来不喜欢“我们思量太久,早就不配拥有爱情”的腔调,自问也不是不相信爱情,但分明是过了信奉爱情的年龄。人到中年,大体就把爱情得罪了,就如舞台个案里那对夫妻的重复再重复,总觉得满台都是情爱的昏话,站在重复的日子,看谈情说爱,比较残酷,比较滑稽,比较忐忑。而且觉得,没有经济基础的爱情理所当然要经不起烟火的折腾,没能力吟风弄月,就不能爱情。
现代霍小玉遇见的黄衫客无疑比较低俗,他口口声声给爱情买保险,因为难得有索赔。至于舞台的所有现代男女,爱和性,全被赤裸裸掰开揉碎,口水横飞一眼到底。我想我还是比较喜欢轻描淡写与雾里看花,月朦胧鸟朦胧最好。同样是一见钟情或一夜情的诱因,拾钗多美啊,捡个手机啥玩意?古典含蓄的美,是意境,是氛围,无论对于因性而爱的男人,还是因爱而性的女人。
7.《四世同堂》:没有兵马的兵荒马乱更走心入肺
早在2010年11月,田沁鑫导演的明星版《四世同堂》头次来深圳演出,满城轰动,一票难求。这个3月,深圳又是新一轮全国巡演的广东第一站,即便黄磊、秦海璐、朱媛媛、陶虹都未见亮相,即便拿掉了说书人的环节,不是明星版的话剧《四世同堂》,依然盛况空前。
台上,3个小时内老舍85万字小说中该有的人物和情节都没缺。历史、市井文化、人性……老舍最值得每一代中国人咀嚼的味道全都电光火石一般,烛照着观众的内心。传统戏剧的那种写意,寥寥几笔的素描,丝毫未损原著的精髓,丝毫未见结构的不严谨,未见仓促,未见造作,只有惊喜,只有叹服。这便是田沁鑫的新现实主义艺术功力,不禁囿于传统现实主义那种侧重人物关系的表达,更注重借用现代技术手段营造间离效果来呈现人物的内心。于是,三个晚上也演不完的故事,蜻蜓点水却一矢中的一蹴而就。诸如急促的黄包车串联起沦陷混乱情景和日本鬼子杀人场面的舞台调度,这种新现实主义就像陈丹青说的“街上没有兵马,但是兵荒马乱”,没有兵马的兵荒马乱更走心入肺,更叫人心里万马奔腾。田沁鑫的文化坚持和不向潮流妥协,更是一种有根有据的创新。
看过两版被改编成的电视剧,认知度和情感共鸣最深切的《四世同堂》成了情结。话剧舞台的小羊圈胡同,为什么反而是配角钱家居中?因为书香为上?抗争为上?但老舍又为什么让书香姓钱?钱为本?居左的祁家,是不是齐家的谐音?做正路生意兼教书育人,修身齐家为本,中庸只属无奈。居右的是狐朋狗党沆瀣一气的冠家,官样人家?狐假虎威却终究依附与沦亡……这样的舞美设计一定也独具匠心。边看边有推陈出新的心得体会,所以原谅我觉得现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刺耳,原谅我在那种命运破门而入的无助下对现场莫名其妙的轻佻笑声起了厌恶。当然,诸如“这年头钱不是钱,只有房子才是货真价实的产业”,“这找人托关系啊,上上下下油水都要分着点儿,事半功倍”,“扛住,先扛住”,“你们都不了解我”这种影射现代痼疾的台词获得热烈掌声,是该会心一笑。
这几年现实主义功力不够的泛娱乐化话剧舞台其实也一路兵荒马乱来着,所谓先锋的不断冲锋陷阵,你却不知道主将重兵在哪里。诚然盛世的艺术风格无限多元,让人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期待刁钻难以伺候,但无疑,像田沁鑫这种“没有狂野和肆意想象力的光芒就不要做了”的舞台,更细腻,更沉静,更敏锐,更老练,更值得追捧。
8.《宝岛一村》:热热的包子,满满的温暖
“谢谢您的观赏,这颗热热的包子,希望能带给您满满的温暖……”大部头不用大明星,大年代无须大场面,土包子的乡土品相,小人物的家常便饭……然而观众HOLD住满满的座位和三个半小时的演出,却没能HOLD住眼泪的零乱,笑声的飞扬,心灵的柔软,神经的坚硬,而最终直接抵达的,就是满满的温暖。
1949,一系列长长命运的起始。天涯陌路竟成邻里至亲,台上聚焦的是横跨半个世纪的三个家两代人,他们驻扎,他们脚步走,他们找北极星寻乡关,寻自己。时间和生命都没有答案。时代的痛,人生的迷茫,悲欢苦乐,折射的竟也都是我们的,所以甚至他们的喃喃自语,他们的吵架,都让人激灵。
《宝岛一村》真是一部话剧史诗。57年的长河,大历史下的集体轮廓和个体轨迹,更难得的是细节的饱满有力,所有的家长里短和鸡毛蒜皮,所有的起承转合和伏笔照应,都非常台湾,非常人类。边看边想同是眷村人的龙应台写的“所有的颠沛流离,最后都是由大江走向了大海”,一代人“隐忍不言的伤”,让人对生命尊严和价值越发凝视。深厚而细腻、沉重而轻松的历史感和命运感,是人都会被触发,点点滴滴都是共鸣,一节节被击中,让人饱叹个不够。
那个年代,那个岛村,时间永远是时间,地点始终是地点并且仅仅是那个地点。幸福的东西可以回忆,眷村的旧地重游太残酷,过去一个甲子的那些历史节点,永为异乡人的绝望是茨维塔耶娃说的那种“在所有道路尽头有永恒的两个人——永远地——无法相逢”。
不同的天空,一样的伤痛和挣扎,“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唱给情人更唱给人类,情人的眼泪,更是民族和血脉的眼泪。没了就是没了,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人的遭遇哪是可以估算的啊”,只愿“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战争”,只愿人生于世,可以平和而简单。
若有若无的鹿奶奶与《暗恋·桃花源》穿梭在舞台寻找刘子骥的神秘女人异曲同工,灵魂的无处依归,冥冥中的定数,平常中的玄机……是生命的天问,是理想的追寻……还有“怪叔叔”永远听不懂的语言,语言有误区,语言是杀手,语言也可以是太极,我们看到的是赖声川的技巧和心志,艰难中,虚实中,人与戏,戏与人,脉络和意境,构成和催生。
于是惊觉雨后春笋一样的先锋和实验热闹但不成气候,太多的空洞和假装。还是赖声川看得明白,“表演艺术不是生意,不是娱乐,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文化”。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去准确地抓住市场,去想市场只会给创意带来更多的缺陷”。就是这样,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越华丽越铺张可能也越肤浅越苍白,包子足够,包子就是人心,人心在,温暖就在。
9.《十三角关系》:我们是哪一角
台上不外四个人,一家三口外加一小三,却活活整成《十三角关系》,这是赖声川本人最精研的创意。再怎么单薄的东西,他都能弄得有质感,情节、情绪、台词、肢体、娱乐性、学者气……一招一式都是他自己的标签,却又绝对是普罗大众的口味。
一次次叫好又叫座的盘满钵满,看来别人只有羡慕的份了,刻意学是学不到的。从《暗恋·桃花源》那种在混乱无序中孕育出来的巧妙缜密,到《宝岛一村》那种历史长河雕刻出来的温暖和疼痛,再到《十三角关系》这样的嬉笑怒骂,赖声川有如武林之逍遥,无拘无束,随心顺意中挥洒自如,水到渠成。
这个世界不缺元素,不缺资源,只不过滥取滥用的功利让人迷失了方向。别人繁复的堆砌反倒失去了口碑和市场,相比赖声川擅长合理调度和优化组合的流变,轻而易举就把别人的生意经流变成自己的品位,把别人的娱乐流变为自己的文化。
老婆向小三下跪讨教,老公化装潜伏偷听老婆向小三取经……如此这般的剧情,一般人弄出来的,恐怕会是俗不可耐的闹剧,何况还是十几年前的老素材。然而赖声川硬是让人在阵阵爆笑中眼中泛泪,他就是有本事让戏贴着你,让戏剧的荒谬击中生活的荒谬、人性的荒谬。
台上花姐哈哈大笑:“有什么问题吗?”台下依然嘻嘻哈哈的谢娜不认为自己在耍宝,她坚持你如果只是觉得疯癫就是没看懂。当然了,赖声川的戏,当有批判和探讨。只是我倒还觉得,真没看懂的人就真没有问题了,因为他还依然单纯。大凡看懂的人,问题就在于把简单搞复杂,搞到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爱的能力都让自己给毁掉。“每个人都在谈爱,实际心里想的都是被爱”,“被爱”还真是“悲哀”的谐音,你在自以为是中陷入悲哀,爱无能,被爱无戏。都市的空心人,互相依靠又互相猜忌……赖声川无论怎么变,不变的是他的人文视角。
形形色色的角色剖白中,谢娜“更迷人、更性感、更销魂”的让人笑到岔气的格调,是让人回归简单的一剂良药,她有资格在台上如鱼得水,她有资格欢呼:“能够让大家快乐,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台上每一声笑背后,对依恋无奈的否认或通透的肯定,是不同个体的存在,不同个体的角色担当。《十三角关系》唱罢,这边网游跳出一款“十二角色带你进入唯美梦幻世界”,剑侠客、神天兵、骨精灵、龙太子、飞燕女、玄彩娥、吸血鬼、律法女娲……无从抗拒的声色犬马中,我们是哪一角?
10.崔健:因为我的骨头是蓝色
从2002年世界之窗引爆摇滚音乐节到2012年深圳湾春蚕演唱会,眨眼工夫看崔健10年了,10年他还是那样邋遢,10年他还是“我的表情多么严肃可想的是随便,我脑子里是乱七八糟可只需要简单”……
好吧,崔健之夜永远都是《时代的晚上》,我们都挤在城市的《另一个空间》,都暂时可以不做《笼中鸟》,虽然还都没能《出走》,只是《缓冲》一下成了《假行僧》,但这已足够让我们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中“撒点儿野”……
春蚕挥臂摇旗,欢呼呐喊,摇滚教父革命性的声音一次次撕心裂肺。
我们依然迷茫和没有生活主张,总想着逃离钢筋森林与茫茫人海。我们依然从困惑回到困惑,从彷徨回到彷徨。诗歌早已永垂不朽,虽然摇滚以及许多吟游诗人一般的“摇滚隐士”还都在,但是我们已经没了逆天的勇气。而今不过都是逆来顺受极尽媚俗之能事过后,偷偷摸摸在心里开一扇小窗,去重新揣摩一下摇滚的假装强悍与貌似简要。只是这一揣摩就又开始新一轮的纠结和徘徊,也许可以不颓废,可是怎么总是浮躁。崔健说不爱飞机降落那种从疯狂到无奈,我们也不爱精神到现实那种从疯狂到无奈,“现实像个石头,精神像个蛋,我们都是红旗下的蛋”。我们都成了《混子》,都等着唱《混子》的时候把“凑合”喊得叮当响。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方向,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想要离开,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崔健就这样“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地唱着,我们多么相信,他“唱了半天,也唱不干净这城市的痛苦”。我们都是乡巴佬,还是让我们从城市滚回我们的老地方吧。面对城市,像面对被《一块红布》盖着头的《花房姑娘》,我们只能叹息自己《无能的力量》。
但我们还是竭力地喊,让对号入座、让卡拉OK、让假唱、让炒作、让身份证、让暂住证……滚蛋!所有!一切!全都滚蛋吧!原本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已经被追着问“你幸福吗”,崔健依然还在高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总是让现场像1986年北京工体那个夜晚一般的沸腾。
当然不能没有《阳光下的梦》这样带着希望、带着新鲜气息的新歌,当然《一无所有》也不再总是作为最后的终结,最后还是要《解决》:“明天的问题很多可现在只是一个,我装作和你谈正经的可被你看破,你好像无谓地笑着还伸出了手,把我的虚伪和问题一起接受……噢,我的天,我的天,新的问题,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一起要被你解决。”被你解决,也许不用等到“海水成为蝴蝶,菊花成为骨头”,崔健唱,“因为我的骨头是蓝色”……
11.《撒娇女王》:撒娇最好命
5月天,从《柔软》到《撒娇女王》一样卖座,感觉却冰火两极,冬天直达夏天。同样是手术刀,《柔软》是有形的剑拔弩张,《撒娇女王》是无形的肥满滑溜,台上台下,牛骥同皂的欢型,快乐无边。“床是你的,浴缸是我的”,“桃花源”的愉悦,轻松回归。3个小时,不必坚持,只需爆笑,至于是否笑出眼泪其实不重要。谁说完全放松就不会若有所悟?谁说娱乐就没有精神滋养?
《杜拉拉》《我爱桃花》《21克拉》《武林外传》《罗密欧与祝英台》……一直追着看何念。都说他是票房蜜糖,我看他长得更像蜜糖,真诚质朴,憨厚活泼,不小资不愤世的俗世美,不装不作不高深不闷骚,不油滑但油墨又油菜,可爱活宝一个,做出来的戏,不蜜糖才怪。糖纸不精装,不花哨,糖却甜润可口,所以“何念现象”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不奇怪。早在1月份,偶像派胡歌就在何念的微博嚷嚷,“作为你们的粉丝,可以提前订票吗?”年轻人趋之若鹜不出奇,就我这种人到中年的,也一样的倾情。
至于创意,我想彭浩翔不必跳脚,什么惋惜什么不姑息的,撒娇无处不在,撒娇算什么创意?算什么剽窃?关键是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料、够不够味。有意思的是,《柔软》中,彭浩翔也被詹瑞文调侃了下,一个月闪两回腰,还真《破事儿》。
在电视频道充斥着彪悍媳妇的当下,“撒娇好,撒娇的女子有糖吃。撒得好,是撒娇;撒得不好,就变成了撒野,撒泼,撒酒疯,撒哈拉,撒由娜拉……”的《撒娇女王》,很有拨乱反正力挽狂澜的风范。骄矫二气唯独不懂撒娇的女孩太多了,这样的姿态,灭掉男人有什么好?害人害己不是?一味活在自己世界想到什么做什么,不理会男人感受的女人,不珍惜眼下却成天叨念过去担忧未来的女人,还有所谓什么都可以委屈不能委屈爱情的女人……其实都是自找苦吃。撒娇是一把打开男人心门的钥匙,打得开,征服了征服世界的男人,世界还不是你女人的?
家有千金,我一直对她讲,将来遇到你爱的男人,忠诚和支持是两个基本点,温柔和娇媚是两大法宝。冷若冰霜、随心所欲、自以为是甚至女权主义,到底都是小聪明、小利益,甚至是致命的、毁灭性的。男人坚强其实脆弱,既像父亲又像儿子,骨子里其实也是企求可以撒娇的。你会撒娇,等于也让他可以撒娇,琴瑟和鸣就是这样,所以说每个撒娇女王背后都会有一个更会撒娇的国王。为什么同样是女人,有的是蜘蛛精,有的是美人鱼?撒娇最好命,男人会对你说,“你这个女人,你,太可爱了!”
12.《韩江花月夜》:弦丝袅娜,弦外扰攘
“有潮水的地方就有潮人,有潮人的地方就有潮乐”,这不,纯粹的潮州弦丝乐也走进保利艺术讲堂,深圳也有“韩江花月夜”。《上天梯》《寒鸦戏水》《狮子戏球》《浪淘沙》等经典弦丝暌违多年再次入耳攻心,让人欢欣。只可惜时间有限,《昭君怨》《画眉跳架》《凤求凰》都还缘悭一面。毕竟是讲堂,讲师把多数时间都安排在讲述潮州音乐的形态上。
儿时没什么可娱乐,巷子里大宅院,乡下祠堂,只要有弦丝响起,自然趋之若鹜。那时候见得最多的弦丝乐器是二胡,很多都是自己做的,我爸就做有一把。扬琴比较少见,我能见到的只有隔壁的隔壁王姓大宅,他们家大生小生,还有他们爸王医生、他们爷王老先生,人人都会一手。二弦是唐代遗留的乐器,二弦领奏却不叫头弦,潮语“二”通“字”,二弦也是字弦,会唱戏的人可以靠字弦导唱,无须费心背曲文,二弦宽紧徐疾、明暗浓淡中强而不噪、弱而不虚,畅而不滑、涩而不滞,丝丝入扣的深厚豪迈让人偎贴。
弦丝是潮州音乐五大类别之一。弦丝合奏可以“和而不同”,更可以“即兴变奏”,这是一种不事雕琢的古朴典雅,甚至弦丝的雅澹温柔都可以与雄浑粗犷的潮州大锣鼓神奇融合,行云流水与骇浪惊涛并存,狂潮掀天与燕啭莺啼齐飞,那种金石丝竹从戒律中脱跳而出的兴之所至,是常有的惊喜。
但讲堂见到的“即兴”却是一场意外。部分观众不满讲师讲得太久,故意用掌声喝倒彩,打断演讲,强求演奏。
其实也可以不算意外。其一,弦丝轻快抒情的自然境界本来就产生于南音古韵的潮汕农村,格调以天趣为最,露往霜来、黄回绿转,全都自然而然,掌声喝倒彩可视为缺乏修养之陋习,也可看作性情所至的操弦促柱;其二,弦丝的一个大特点就是唐代大曲中的“虚催”“实催”“催拍”不同节奏型的一音三韵,摘字催、跑马催、大点细催中,我自优雅平和。
讲师缺乏经验,应变能力和控制场面的能力有待提高,不然拿这些来调侃,反而寓讲于闹变生事为互动会更出彩。隋唐绝响千秋遗韵,讲得却太平实、太烦琐,体系感不对,加上一口气下来时间太长,如能灵活穿插,合理分配,效果自然会好,毕竟观众多是来欣赏真弦实丝的。
至于报错曲目以及演奏注水,可能都是因乱所致。照理成立于1953年的潮州市民间音乐团应有相当水平,也可能对深圳潮人的欣赏水平估量不够,准备不充分吧。是为教训。但不管如何,这一步迈开,总是一个契机,一个开端。始于唐初号称“中国古典交响乐”被行家认为“保留得最完整的南韵古乐”的潮州音乐,即便没能如愿被推荐到2008年的奥运会开幕式,但与高档的演出场所,与高雅的欣赏水平,理当越来越咬弦。
13.《乌龙山伯爵》: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必须先行招供,《乌龙山伯爵》开场前除了清楚“开心麻花”是个舞台剧品牌,其他的,我其实一无所知。不知道曾经看过的《阿翔》等话剧都是品牌系列,不知道品牌已有8年时间而今已然光辉耀眼,不知道2011年已经在深圳爆满7场今次又是7场,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谁比谁更贱的开场前游戏……许是太多先锋看疲看伤了,许是老了老了越发偏向传统话剧了。
不曾想,一开场“经济适用坟”就麻利抓人,意兴阑珊的心绪立时羽化,“活人是不会用的,死人才会用,所以才死贵死贵的”,“人死了按说是要重新投胎做人。可你说往骨灰上种棵树,你说合适吗?将来投胎做植物人啊”……各种当今最为风行的贱人贱语,才恍然大悟被我视为哗众取宠的开场前贱人游戏原来是给各种贱人出场热身的。一个卖萌犯二的善良小开,乌龙成坟地里吃了三年鲜花差点没变成蜜蜂的犀利哥,和一个“都说男人比女人猛,女人比男人狠,而我又猛又狠”的伪娘K嫂,怎一个出得厅堂的小清新入得厨房的重口味,这分明是话剧版《失恋33天》,至贱无敌,不人贱人爱才怪。最近又小红的彭浩翔有语:“凡间没几个圣人,大多是些相濡以沫的贱人。”贱人表面变态,内里正派;贱人大嘴吐槽,舌吐莲花;贱人“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张国荣的《我》居然就这么剑走偏锋成为乌龙主旋律,音效配乐出其不意擦出火花,其他诸多的不一样,也在先锋和传统之间笑开了花。
卖相不一样。完全不用靠大牌撑戏,完全靠集体力量来开辟脉象,老少爷们爱,腐女更爱,全民狂欢才是王道。汽车都能开上舞台,太劲爆了。
故事不一样。不纯粹先锋的瞎掰与虚拟,有传统的戏剧故事性,但所有爱情、死亡、阴谋、背叛、复仇的情节与悬念,不过是针砭时弊的载体。重点真不在故事,在笑出眼泪后台上台下的灵魂相通,对话天成。
台词不一样。再举一例:“你比杜甫还忙啊?”城管、菲律宾警察、房地产限购、故宫失窃……热点迸发,笑点密布,各种短平快,堪比微博刷屏。以让人爆笑为己任的开心麻花,确实能让脸笑成麻花。
还有演员,还有舞蹈,还有光影特效……不一样的舞台张力,不小众不孤芳自赏。K嫂为爱整容一幕,“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再度回响,投影在幕布的各种砍、劈、撕手术动作,加上疑似模棱两可的热闹韩语……这条群策群力拧出来的麻花,堪比天女散花,让人叹为观止。
14.《奥涅金》:绝不多余
庄园主拉莉娜夫人的大女儿达吉亚娜对妹妹奥尔佳未婚夫连斯基的好友奥涅金一见钟情,而奥涅金却不屑一顾漠然回绝,并故意向奥尔佳大献殷勤。连斯基愤而与奥涅金决斗却被杀死。数年后,奥涅金与已成为格雷明公爵夫人的达吉亚娜重逢,空虚中惊觉达吉亚娜的端庄优雅,追悔莫及,遂情书示爱,曾经的文艺青年达吉亚娜五内翻腾中却当面撕碎情书决绝挥手……《奥涅金》是台戏剧芭蕾,载体是也死于为爱决斗的普希金的同名长篇诗体小说。你看不到童话芭蕾那种故作夸张的幼稚,演员精细的表情到每个脚趾尖上的韵律,流淌的是主人公内心的挣扎,完整的故事情节中,更富感染力的是人物的深层情感和人性的复杂、人格的冲突。
它还是台交响芭蕾,中芭现场80人组成的交响乐队,柴可夫斯基同名歌剧中《四季》组曲和部分钢琴独奏的旋律,清晰绝美,隽永悠长,烘托着柔美的肢体,传递着剧情的跌宕起伏和主人公复杂纠结的心理。
舞者没有一味着力于托举劈叉的双人炫技,即便还是可以看到朱妍的三十二圈单腿转,可以看到邢亮迸发的游园变奏和惊梦镜舞,但大师约翰·克兰科从严谨清晰的戏剧结构出发的编舞,特别是众多的群舞,都不是以简单情节生硬串联若干漂亮舞蹈那种芭蕾套路,不是为舞蹈而舞蹈,所有的舞步都融化在人物的情感,合理巧妙的舞蹈语汇,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更与剧情与音乐水乳交融。
深圳演出三个晚上,邢亮跳首尾两场的奥涅金,直至凌晨4点还在微博交流他演出愉悦的小激动和小享受,表达对舞伴指导和合作的感谢。台上尊无二上、狐不二雄、不可一世的犯二青年,台下竟也如此丁一卯二的普通青年的实诚。赞叹之余,也感悟为什么《奥涅金》可以说是全世界芭蕾演员最想跳的剧作,任何舞者都更乐意为丰满的人物形象倾注心血和创造力。
无言的舞蹈,无形的音乐,无比强烈的视听震撼。现场的屏息、掌声和欢呼,都证明了中芭《奥涅金》的成功。但是据说在深圳一连三晚的演出卖出的票不到200张,据说观众都更热衷于百看不厌的《天鹅湖》,幸亏有企业包场和客户回馈,不然冷清的场面,不仅是《奥涅金》的遗憾,更是观众的遗憾,错过对芭蕾舞剧创造境界的全新认识,应当扼腕。
奥涅金是评论家别林斯基所说的一个“多余的人”,《奥涅金》却绝不多余。也许只认《天鹅湖》不认《奥涅金》,只知童话不知诗体小说,只知童话芭蕾不知戏剧芭蕾,文化认知的落伍,跟风与从众的价值判断才真叫“奥特曼”。
《奥涅金》被誉为20世纪国际舞坛的旷世杰作,是俄罗斯斯图加特芭蕾舞团的镇团之宝,因此购买版权的条件非常严苛,中芭九牛二虎才购得三年版权,这次是版权终结前的最后巡演,难怪中芭的团长讲,“这么好的剧,再不看就来不及了。”
15.《江姐》:潮剧花儿放光彩
20世纪70年代末,潮剧艺术家姚璇秋主演的《江姐》因其角色的丰满和唱段的精彩而成为经典,近半个世纪来,《盼亲人》《松涛松涛我的亲人》《一次次提起他名字》《这威迫利诱》等唱段脍炙人口,广为传唱。姚璇秋的唱腔,细腻深厚、清丽豪迈、柔润端庄,她出音如珠,铿锵中血脉相连,她运字如云,气断意不断,火候分寸几无挑剔的拿捏,让后人很难超越。
因缘际会,才刚一帮潮州高中老同学聚集在顺德凌晨的夜店,共叙乡情,同忆往昔风发意气,边听边唱《江姐》的这些曲目,一转眼,广东潮剧院一团《江姐》复排就在蛇口首演。那撼人方寸的“盼亲人,谁不想相见在眼前”,是有多么期待。
毫无疑问,梅花奖得主张怡凰,江姐对于她的戏路,她的声线虽难完美掌控抑扬顿挫与高低强弱,姚璇秋珠玉在前,无法比拟,她扶腔、托腔的渲染转圜始终和姚璇秋的丝丝入扣有距离,但胜在气场强大,情绪饱满,即便耳油难再,当年难觅,却也壮怀激烈、心潮澎湃。演徐鹏飞的林武燕,从来大义凛然,这一次,舞台形象的反差,色厉内荏不流于表面的形式和脸谱,四功五法的神韵用于现代戏,让人完全忘却他是当下首屈一指的潮剧老生。黄映伟演的甫志高也有突破,从老生到武生到小生,再到这个斯文败类,他下的功夫,气质换挡不是一般的飞跃。林外贸的华为,活脱脱一个思想进步行为稚嫩的革命青年,工小生的他,这次没有文弱优雅的身段,一字一音、一招一式,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难能可贵的是一团的大班风范和精英气势,像林武燕这种演文化素质的演员,一团即便未能蔚然成风也当独树一帜。而今的潮剧舞台,现代戏已经很少演了,古今情绪的转换,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的调整,很考验演员。后台所见,全体演员都早早整装待发并认真运戏,而幕一拉开,那种齐心协力的默契严谨,赫然可见。全场的后台帮声,磅礴大气,极富感染力。舞台非常水墨画的线条美、非常时代脉搏的律动感中,我听并看见《盼亲人》的“映日红枫颜如火”,听并看见《红梅赞》的“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
深圳的演出舞台,潮剧也一直花开不败。在深圳谈潮剧,还真不是稀罕事。连续好几年,深圳潮商会每年都请戏来演,有时一年就来两三趟,深圳的潮人免费享受。最近市民中心潮阳剧团刚连演3夜,紧接着就是一团在蛇口风华的4夜,总共5夜大戏2夜折子戏,潮人喜迎潮剧周。
这些年在深圳看的各种演出无数,印象中除了《暗恋·桃花源》和《四世同堂》等少数戏剧,潮剧演出的盛况空前几乎无出其右。过道站满人,台下多了许多临时椅子,拖家带口,扶老携幼,乡音对话,共赴盛会,剧场也可以人山人海。虽说有人纯粹看故事看热闹,剧场的熙熙攘攘着实太返璞归真,以至像保利那样的高档场所可一而不可再,但这也算一种家乡特色和乡情诉求。于是,儿时在乡下搬椅凳、铺草席去戏棚前占位,挤在闹哄哄的父老乡亲中,翘首踮足,那个津津有味的情景,一下就回了来。
只是,当《江姐》连谢幕都接踵现代文明的其他文艺演出,是不是可以配合上一阵阵掌声?当戏已高潮演员已很入戏,是不是可以不让顽童还到处跑到处喊?还有那迟到大半小时还大摇大摆找位的,座位上摇蒲扇跷脚丫的……潮剧要更上台面,少不了尊重演文化的演员,尊重看文化的观众。期待潮剧的观众席,亦能放出光彩。
16.《这是最后的斗争》: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
看了太多的先锋和实验,对《这是最后的斗争》这样的现实主义正剧,回过头来倒真的期待,虽然提早知道票房并不理想,虽然还被告知老戏骨雷恪生也没有来。
剧终,没有失望。最直接的感受,虽说是反腐教育剧,是爱国主义主旋律,但是没有被生硬灌输,没有被刻意强加,热烈掌声和会心笑声都很自然而然。不高高在上,不故弄玄虚,放下身段的贴近,直面生活的亲民,甚至照顾观众情感流向的黑幽,都让人尊重。《四世同堂》《雷雨》一般的家庭场景和戏剧冲突,饱满,有看头,铺排合情合理,呼应严丝合缝,台词不绕弯子不刻意规避,敏感话题不轻描淡写不敷衍……这些,也都值得捧场。
剧中的亲情题旨让人感触。老革命年夜饭前开会重要讲话:亲情是最大的财富。如果没有那些剑拔弩张与暗流汹涌的斗争,难得的合家团圆,那真是买不来的财富。可是,亲情的分崩离析恰恰因为亲情本身:一方面,与男人在金钱、名利、地位三座大山攀爬较量的目的就是为了女人同理,人们往往都是为了亲人生活丰润而铤而走险,到头来却又害了亲人,失去亲情;另一方面,物欲横流,利益当前,后院起火,祸起萧墙,亲情因为近水楼台有时候更容易被逼上无间道。
所以,当老革命不时闪回他的幻觉,当“那个时候,天是蓝的;那个时候,黄瓜摘下来就可以吃的;那个时候,捡到一分钱是要交给警察叔叔的;那个时候,理发店就是理发的,照相是要穿衣服的,牛奶是可以放心喝的……”的抢白响起,我们感叹曾经的纯粹,我们唏嘘而今的缺失。
只是,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好,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好。不可重来,回不去,也无须回去。有矛盾就有斗争,矛盾永恒,心灵斗争也没有最后。所以《斗争》最后,也只能是问号收场。
也许就因为“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
这是这部洋洋洒洒说了近3个小时的正剧中,对社会黑幕深恶痛绝却又不得不随波逐流,怕对不起自己良心而心直口快的老二的台词。戏借他的口,说了不少如走钢丝绳的真话,精彩在于,百炼钢成绕指柔,度量衡控制得刚刚好。
有人觉着犀利痛快,也自然有人认为大惊小怪。
说实在的,现实摆在那里,看这样的大戏,其实也是不消说什么的,因为诚如当代热门诗人马克·斯特兰德所言:“那不能说出的,必须沉默以对。但穿过憎恨与孤独,我们的眼睛直言不讳。”
17.《说客》:这位叫子贡的哥
一个到处宣传和平的人却引发了世界大战。“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鲁国存下来了,齐国乱了,吴国破灭了,晋国强大了,越国称霸了。这位叫子贡的哥,不仅让“不要相信哥,哥只是个传说”那样的句式遁形,还让文艺起意。
话剧《说客》便是这个起意的结晶。这位叫子贡的哥,出色地完成了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然而天下大乱致使更多的无辜者死于战火的结果却完全出乎孔子的预料与意愿,也彻底背离了他命子贡出使的初衷,一心实施仁政的孔子也只能徒叹奈何。他除了硬着头皮将一场背弃师训、损人利己且注定要失控的政治游戏进行到底外,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孔子没有答案,他也没有答案。编剧徐瑛以极其幽默另类的视角解读了春秋大义,消解了“孔子曰”,借孔子之口对祸国殃民之事在嬉笑怒骂间进行了批判,诘问有了,冲突有了,戏肉就有了,戏的灵魂就出来了,这戏就有看头了。
孔子的得意门生中,这位叫子贡的哥,是言辞典范。所谓“不学《诗》,无以言”,但搞通弄懂不难,难的是活学活用,难的是能顺手拈来以达己意,没有相当的灵活性和敏锐性是难以做到的。子贡做到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他“断章取义”后对孔子提问的回答,“子贡利口巧辩,孔子常黜其辩”,所以他才被孔子相中穿梭各国去当这存鲁乱齐的说客。
这位叫子贡的哥,还是儒商鼻祖,相比道德模范却一根筋穷得叮当响的颜回,他能猜行情,能囤奇货,能投机,“与时转货资……家累千金”,贱买贵卖中终成巨富。羡慕妒忌恨不实用,拜金年代,即便不从商,这位叫子贡的哥,真的必须拜。
身为人艺副院长,透着深深文人气,自称不缺名不缺利的濮存昕,演能商擅文会当官的这位叫子贡的哥再合适不过。舞台上的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也能虚伪能狡诈,却始终都将是非曲直深埋于心。这是艺术的力量,也是人格的力量。濮存昕有“山是山,水是水,但常常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禅语思辨,《说客》五国的强弱转化,映射的便是人生的哲学和现实的悖谬。所以,子贡在舞台穿着时装拿着麦克风穿梭于春秋的场景,相通的人,笑声之外,自有更多的思考空间,历史之外,我们的现实生活,舌战引发的颠覆,职场官场比比皆是,成败之间的权衡,个人属性与社会属性之间的选择与担待,现代人多元视角下的代入与反思……有深厚人文品格的演员总是更有戏性,演绎出来的感受、思考、忧虑,特别是对孤独的体察,是没有国界的通,是全人类的通。这位叫子贡的哥,他引导我们的,也许是人类灵魂自由的主题,没有什么比生命的权利和人文的精神更为重要。
18.《陈三五娘》:经典潮音,多承多感
代表潮剧最高艺术水准的广东潮剧院一团,一连三个晚上,又在保利大剧院献演三出潮剧的经典老戏。
其中,最让人眼前一亮的,当属《陈三五娘》。《陈三五娘》堪称潮剧的百戏之首。其一,这是一个流传在潮州的可以比肩梁祝的美丽故事,1961年就被拍成潮剧电影《荔镜记》;其二,当年五娘的扮演者姚璇秋,至今都是公认的剧种代表,她的五娘,怀春与追爱的那种娇羞和含蓄,热烈与真切,业界一致给予“多一点太多,少一分太少”的评价,楚楚动人的拿捏,十分传神入味;其三,这次的演出,一水儿新秀担纲,青春亮丽的养眼不说,精准的传承很让人惊喜。多承多感。
老戏有了新陈三,新晋潮剧小生林外贸,声色艺俱佳,多年龙套捱成大戏中台,看得出他的塑造,有积累,有沉淀,有体会,有掌控。《陈三五娘》的大雅类似昆曲,闷骚自属难免,演的、看的,都得有点文化品位才行。林外贸未及而立之年而有平静之心,身为时尚潮人而懂古典之美,实属难得。新星的升起有点迟,但透过他看到潮剧传承的希望。多承多感。
《陈三五娘》因为种种原因舞台演出极少,长时间被搁置,主要角色的委任甚至出现断层,这次是姚璇秋等老前辈亲自出任传承人,隔了代,却隔不了戏。虽然效果还是有些太过清新稚嫩,但像我这样的中年观众以及众多的老观众,能品尝到几十年前的味道,真的必须向老艺术家致敬。多承多感。
遇见这样的经典,我怂恿马上要去台湾读文化大学的小女一起看。广州的潮籍老同学也带着女儿赶来寻补家乡文化的熏陶。小姐妹看得认真看得仔细,戏后的评点也很到位。她们谈了戏谈了角色,还谈到观众,说潮剧观众太吵太闹,不懂得尊重演员。我表示同意,当然我又偏袒这是潮汕特色,是乡情诉求,当然我也寄望等我当上爷爷的时候,潮剧的观众席一定能媲美其他高档演出。多承多感。
没有深圳潮商会,就没有年年皆有的这种潮剧节。免费看戏,聚首叙旧,夜夜都是深圳的潮人大派对。那夜,剧场、电梯口、停车场,我和一亲戚,三十年未见,却一夜连见三次。多承多感。
多承多感是《陈三五娘》中的念白,前后反复出现多次。先是元宵灯下的陈三,对着拾到他的金笺扇的李姐讲的,当然醉翁之意是李姐背后的五娘;后来五娘闺房中,婢女益春学着陈三的口气又这么调侃了单相思的五娘;再后来益春挽回负气逃离的陈三,两人消除误解,相互之间,又道上这么一声:多承多感。
看完演出与老同学道别,不约而同地,彼此都夺口而出:多承多感。
19.西城男孩:当男孩变成男人
1998年西城男孩出道时,我出入在资讯极其不发达的边远山区,山里一日,世间千年,进入21世纪才知道的他们。那时候,大江南北一边是咱们小燕子的“你是风儿我是沙”,一边就是他们的《If I Let You Go》和《Swear It Again》……那时候,已经不是男孩的我,被打动的不是他们的活泼动感,而是他们强大穿透力底下显现的那种温暖朴实,一首《Angel》更让从来抵制口水歌的我直接将他们作为灵魂歌手膜拜。
那些年,犹如《Season In The Sun》的歌名,追着他们就是追着阳光季节。这个夜晚,他们终于来了的当儿,却突然起风。风里有穿越14年感怀的真歌迷,有兜售假票的黄牛党;有为了给儿子越洋电话直播的父母,有穿着校服冒天下之大不韪逃离夜修的高三生;有亲近偶像的喜悦,有真票被串换为假票的悲伤……有幸亲眼见亲耳听的人,多数都沉溺在喜悦与忧伤的风的纠结中。
喜的当然是,那无与伦比的声音魅力和真情演绎,《Home》《My Love》《The Queens Of My Heart》《What About Now》《Uptown Girl》……口诵心惟的旋律,全场大合唱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一代人关于青春与梦想的记忆被搅起,全场沸腾。手机手电筒一起点亮,一起晃是那么美,繁星流动,岁月如梦。《You Raise Me up》,就是You雷死Me啊,激动、冲动、感动……各种雷动,玩疯了的人浪,还有台上台下互拍并发微博的憨劲,那是王小波当年写给李银河的“一种山呼海啸的响应,还有一股让人喜欢的傻气”,整齐、帅气、逗趣、俏皮……虽说岁月这把杀猪刀已经让男孩变成男人,但男孩时代的单纯快乐和美好激情依然被定格。
忧的是,年华落幕,男孩不但变成男人,还面临解体,14年的辉煌,2012,最后一年的组合,绝唱让人伤感。
也许14年一直巅峰,每年平均十几项大奖,销量和猫王、披头士位列英国历史前三甲……这些让全球震撼和倾倒的辉煌让他们享受的同时也让他们倍感疲惫与压力,所以他们说想要一个合乎情理的喘息机会。他们也许将各奔东西,但他们共同的憧憬却是开始新的冒险。
豆蔻、懵懂、青涩的男孩,一路走来都懂得求变是继续走下去的唯一途径。当年有人预言他们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还时不时有关于他们因为成绩不好而散伙的诅咒,但他们有的是《Flying Without Wings》那种向上的力量,没有那种为正确选歌每晚都讨论三四个小时的坚韧,就没有他们的美梦成真。
所以必须预祝他们冒险成功,所以还是必须放下忧伤,接受并欣赏岁月沉淀后那种亲切随和、轻松随意、温文有礼和浑然天成。你看他们忘词后自己坦白,然后清唱一段弥补,还开玩笑说自己是在家的黑绵羊,没有争奇斗艳,没有矫揉造作,这就是成熟的味道。
可以遗憾的只有时间短暂,才一个半小时,连Encore都只有一曲。也许,成长从来就是决绝的吧。
20.马克西姆:都被他炫翻了
这个被冠名“颠覆者之颠覆黑白”的邪魅之夜,其实还是有很多差强人意,譬如深圳春茧的音质,譬如场内那些大煞风景的塑料椅,譬如没有听到《出埃及记》……还有一些意外,他与印象中的期待有些落差,貌似已经不太帅,明显有点老有点疲态,还没有当仁不让的那种酷,一身燕尾服也显得局促,太过绅士,不太玩世不恭,反倒让人不习惯。
但毋庸置疑,马克西姆还是以一“手”之力捍卫了完美。那一双手,那每秒16个音符的超凡魔指,是千军万马,是惊涛骇浪,是天翻地覆……无须那些不甘寂寞拼命闪烁小丑一样的射灯来辉映,他兀自炫翻全场。举目四顾,有多少指头都情不自禁跟着跳舞,震撼和激动写在不停鼓掌和尖叫的人们脸上。《死之舞》,一开场就燃烧了,人们更无从抵挡他的《野蜂飞舞》《克罗地亚狂想曲》《天国的孩子》《胜利》《吉普赛女郎》《新世界协奏曲》……当然,还有《黄河颂》。离场了,开车回家了,满脑子还都是马克西姆,后遗症就是脑瓜不停回响着他的曲子,就连楼前日夜不息的施工噪音,嗡嗡嗡地竟也成了蜂鸟的旋律。
一场期待已久的豪雨,要的就是这种灵魂最真切的歇斯底里,纵情,忘我。
不同的旋律跳动不同的情绪,速度的炫只是外在,真意的炫才是根本。《野蜂飞舞》加入电子音乐后更强的节奏和动力,他指尖跑动的速率和脉搏迸发的律动,恰到好处地炫出了王子既盼望立即见到父亲又带有怒气的情绪,曲子的灵魂直接飞出来了,醍醐灌顶,入心入肺。
他就是有那种李斯特一般超炫的君临天下的气场,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擦汗喝水,斯斯文文地说很少的话,还有弹古典的肖邦夜曲的时候,反倒让人陌生。但他的肖邦一样精致细腻,他的音符一样传达心灵的律动和生命的节奏,纯粹而丰富,让认为炫技不是大师的人也不得不叹服。
咱们的老祖宗《吕氏春秋·古乐篇》有言:“拊石击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兽。”音乐自起源始,兀自流淌,抛下我们,画地为牢,各自鼓噪。也许让肖邦炫,让李斯特不炫,他们都可能成不了大师。总会有人揶揄马克西姆太时尚更像流行偶像歌手,总会有人接受不了他的癫狂,但他极其个性的音乐方式和气质能量,谁能否认那种完美契合?所有自然的美好,他身上应有尽有,唯美让他所创造的各种音乐体裁都能焕发一种协调的魅。
这个夜晚,是一趟惊喜疯狂过山车后福至心灵的回归。于是,他反复返场,让激动的人们语无伦次……
21.中孝介:各自远飏的赋别
2008年夏天最走红的台湾电影《海角七号》成就了范逸臣,但我一直更喜欢出演痴情日籍老师的中孝介,他和范逸臣合唱的“男孩看见野玫瑰”,他的《各自远飏》,是我电脑里、车里、手机里的必备,落寞的时候听,被甜蜜腻歪的时候也听,那种别有韵味的悠远,百听不厌。
2011年夏天,同一个晚上,玉木宏在香港一身红衣劲歌热舞不关我事,中孝介在深圳一袭亚麻色礼服,既正式又随意,既文艺又烟火,和着他那独有的真假声,无比匹配地,无限温柔地,传递了安静的美。
他站在那里,像乐器一样的声音,是一种特殊的质感。钢琴、吉他、打击乐三个乐手,再怎么出色,也只是陪衬。
也许用日文翻唱的陈奕迅的《十年》、周杰伦的《花海》、邓丽君的《在水一方》、王力宏的《心中的日月》、光良的《童话》那些歌太过让人熟知,才有人觉得他破音,他跑调,他嗓子沙哑过头,他不在状态……我不觉得,我看重的是他自然而然的表达中那种散淡与虔诚,那种浑然一体的深厚。
奄美大岛的岛歌,他抱着日本的“三味线”,无伴奏的《织布歌》,高音时如裂帛,低沉时像游丝,稀有的转音通明透彻,《无界的天空》,无隔的空灵,让质朴和纯净,让温暖与慰藉,一往情深。
所以不觉得最后中文演唱的《青藏高原》才是沸点,是的,没有沸腾的温暾绵缓不等于没有暗涌激扬。他一直不刻意的蕴含,一直内敛的以守为攻,包括他费力地用中文打招呼,包括副歌部分的中文演绎,包括忘记中文怎么说时的傻笑。你感受到的,不是讨好,是难得的诚恳和谦恭。
他大部分时间都端立在场,不张牙舞爪,不招蜂引蝶。每支歌唱完,聚光灯泻下来,都是他深深躬谢的身影。
茕茕独立的他,外表精致,表情幼稚,心智可人……2011年最期待的一场演唱,听见他反复用中文讲着“谢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听我的演唱会,希望和大家共度这个愉快的时间”,但终究就这么落幕。他一步三回头,真诚的他心中绝对也有一份难舍,他继续用蹩脚的中文说着:“我会再来!”
曲终人散,音乐厅大堂他的新专辑签售长龙,也敌不住各自远飏的赋别。
他是不是疗伤系歌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了我一个充盈快乐的晚上。村上春树说:“夏天结束的时候会感到寂寞,我知道原因,因为太过悲伤反而会笑,我了解这理由。”夏天还没结束呢,我已经感到寂寞,我知道原因。这个夏天,身为男人,我竟然无法掩饰对一个男人的喜欢。
22.纵贯线前度:爱的代价是伤痕
罗大佑、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的纵贯线成立于2008年7月,但灵感也许来自2002年6月28日深圳电话号码由7到8的“升位之夜”。虽然那夜,另两位不是罗大佑、张震岳,而是齐秦、张信哲,但一样是华语乐坛的传奇天王,一样是朴素的经典男人,一样是感动一代人的歌声,所以权且将那夜这个绝无仅有的组合称为纵贯线前度。
从来不喜欢体育场的空泛,何况35度的高温下,体育场该像一个气球一般憋闷,一触即破。那时还不喜欢多情得“过火”的张信哲,不喜欢笑声有些廉价的周华健。齐秦和李宗盛是一开始就喜欢的,但把齐秦的孤傲放在体育场这种大众化场所实在是格格不入,而李宗盛自己唱的歌,多数都是一杯适合独饮的茶。这样,似乎就失去了看这场电话升位演唱会的理由。
然而她居然弄得头排居中的票。她从初中就开始迷齐秦,齐秦的唱片出一张她买一张,张张都声明“概不外借”。近20年了,最爱的依然只有齐秦,她没有理由不去看他。
好吧,那就轻松愉悦地,出发。但是把车开到场外心情就坏了。别说停车位,车根本就挪不动,草木皆兵。停车竟然花去近一小时,她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自我安慰,说齐秦唱的是“冬天”,该是最后一个出场。快进场的时候,我看看表,8点40分了,齐秦的歌声已经飘在耳边。看见他了,满脸满脖子全是汗,狼狈的“狼”在说着他家14岁的猫,他怕老猫会突然离他而去。我都还没找着座位,就冷不防被突袭了伤感。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带来的懊恼,加上劈头盖脸的热浪,真有些沮丧,好不容易终于在别人挥动的激情中沉陷到自己的座位。没有丝毫的冬天感觉,属于齐秦的“冬”就过了。她在压抑着自己的眼泪,我不敢看。
张信哲没有唱他的《爱如潮水》,也好,他的潮水代替不了齐秦的冬雨。插科打诨的周华健把演唱会张扬到极致,他弄着那个英文叫KISS的探射灯,把灯光定格在最远最角落的地方,说深圳原来有这么多孤僻的人,他不知道坐在他眼前的我也是孤僻的,至少在他的这个时段里。天,怎么居然一直有许多人说我很像他来着?李宗盛出来了,场静了,也许是李宗盛的悲哀,也许更是他的光芒,把周华健泼出去的张扬收回来,李宗盛自有他的道行。他唱起《爱的代价》与《伤痕》的时候,我才真正有了做一个观众的状态。而我身边的她,自然是带着爱来,伤着心看。
终于齐秦又出来了,他们四人,居然合唱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齐秦带着温和的微笑,没有当年的孤傲和叛逆,但是爱者依旧。我旁边的一位女孩,奋不顾身蹬上台献给齐秦全场唯一的一束鲜花,她紧拥着齐秦,而她的男友在台下为她激动地喝彩。齐秦也许觉得只有他一个人抱着花太招眼,还是将花放到了台边,女孩眼里噙有泪水。
曲终人散,巨星们决绝得一首歌也不多唱,一个字也不多讲。只有齐秦,不再冷傲的齐秦,折回台边抱走那束鲜花的一瞬间,我才看到爱的回应,看到关于爱慕的一点承接。这时候,那女孩彻底地哭了出来,而与我一道来的她却平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