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巴萨的婚礼

[法国]加缪

春天的蒂巴萨洋溢着神灵的气息，苦艾酒的清香送来众神的低语。明媚的阳光倒映在海面上，如同众神银甲上泛起的道道圣光。在湛蓝的天空下，古迹光影斑驳，一派秀丽，仿佛佳人睫毛边的水滴，让人无法忽视。

植物的芬芳更是浓郁醇厚，在日益升高的温度中蔓延，撩拨着人们的心。在这块美景的深处，扎根着稳健而又厚实的雪诺瓦山。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座毗邻港口的村庄。一路上，阿尔及利亚用她特有的热情包容着我们，为我们呈现出一个金黄而又湛蓝的世界。在这里，充足的阳光让别墅的围墙都无法关住娇艳的玫瑰；花园里的木槿更是泛着淡淡的红晕，在一片金黄中绽放出沁人的笑颜；就连石头都暖烘烘的，仿佛冒着热气的金蛋。

而我们则坐在金黄色的公共汽车上，惬意地听着一旁早市里的摊贩们用喇叭招徕客户的吆喝声。

港口的左侧有一条通往古迹的干燥石径。石径在大片的乳香木与染料木中蔓延，途中会邂逅一座小小的灯塔，然后才会叩开古迹的大门。灯塔脚下恣意地生长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紫的、黄的、红的聚在一起好不热闹。灯塔的不远处，海浪肆意地亲吻着岩石，毫无顾忌地发出爱的声音。

没走几步，苦艾的气味便妖娆起来。它那灰色的绒毛盖满了整个古迹；又在热气中凝练精华，让无尽的酒气在天地之间徜徉。这种氛围下人们的荷尔蒙会被轻易地点燃，除了想要释放爱欲，亲吻爱人，在阳光与酒香中升腾情感之外，想象不出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值得去做。

是的，我们游览古迹可不是想要学到什么知识，也不是想要从中悟到什么人生哲理。我们只是不想孤身一人来到此处享受大自然的馈赠，而是想和我们喜欢的人一起，抛开平日里的压抑与束缚，让笑容毫无顾忌地出现在我们所有人的脸上。

这是一种天与地默许的放纵，既来自大自然，又来自海洋。

这是时节与古迹之间的缠绵，是春天与蒂巴萨古迹的婚礼。在这场婚礼之中，古迹如回头浪子，抹去了人们强加给他的浮华，化作最朴素的石头，沐浴着最自然的阳光。在这一刻，这些历史悠久的石头将文化底蕴交还给上天，抛开历史的厚重，以一种最单纯的存在，在白驹过隙中消逝。

消逝的可不只有石头，同样还有分毫不忘呼吸的我们。我对碾碎苦艾、赏玩古迹这样的小把戏乐此不疲；又喜欢在芬芳的泥土与如梦似醒的虫鸣之中敞开胸怀，极目远眺，向炽烈热情的天空尽情地展示自己。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而不远处的雪诺瓦山则是用坚实的脊梁让我回归平静，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在这种安宁的状态下，我学着吐纳空气，与天地融为一体。

我攀登过一座又一座山丘，每一座都会给我不一样的奖赏。像那边那座山丘，伫立着寺院，可以鸟瞰整个村落，白色的围墙与翠绿的阳台在朝阳与落日中交相辉映；还有东边那座山丘，那里建了座大教堂，教堂还保留着历史的气息，一些刚挖掘出来的石棺懒散地躺在那里。

石棺原是古人长眠之所，如今却长满了鼠尾草和桂竹香。这所教堂就是著名的圣萨尔萨大教堂，从教堂的每个窗口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要么是层峦叠嶂、松柏茂盛的山丘，要么是高达二三十米如猛犬獠牙一般的海浪。

可圣萨尔萨大教堂所在的山丘却非常平坦，如一位关爱世人的老者，默许调皮的海风在其间玩乐。于是，在和煦的阳光下，圣萨尔萨大教堂的空气里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在荡漾。

在这里，哪怕是神灵也会默许人们放下敬畏，他们也不过岁月长河中的老者。万物都在此处享受着前所未有的祥和。

的确，当我贪婪地嗅着乳香木的花球时，大可不必在心中默默地向酒神狄俄尼索斯报以虔诚；而我享有这片人间罕有的美景时，也无须时刻吟唱献给丰收女神德墨忒尔的古老歌谣——“感谢神灵，赋予我们生命，让我们可以享受美景”。

实际上，我在享受美景的时候哪敢忘却教义，不去感恩神灵的庇护？只不过是因为这美景恍若德墨忒尔在厄硫西斯展现的神迹一般让我震撼到说不出话来罢了。享受美景时，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其实，我根本不用浪费力气去思考，反倒应该挣脱身上的所有束缚。

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苍白的，其实我早已无力思考，只想剥去身上的所有束缚，混着天地间萦绕的香气，一头扎进湛蓝的大海里，让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升华。而大海早就在期盼我的到来，待我进入水中，冷彻的海水便钻入我的耳朵里、鼻孔里、嘴巴里，四面八方地把我包裹起来。而我却欢快地在水中用双臂拓展疆土，用双腿征服波涛。

那一刻，天地由我主宰。

游了许久，我终于还是回到岸上，将自己砸在细细的沙滩上，任由阳光吸吮我身上的汗珠，只留下金黄色的汗毛与小小的盐粒儿。

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徜徉天地之间才是最值得炫耀的爱情——刚才我跃入水中的那一刻，与拥着女人的感觉异曲同工。而当我贪婪地嗅着苦艾清香的时候，我应该摒弃其他杂念，只去触碰毕生所追求的真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在这里是在与天地结缘。天地送来了石块上炽热的气息，又送来了和煦的微风与湛蓝的天空，更是毫不吝啬地奉上了大海的呼啸与悦耳的蝉鸣。

我深爱这天地给予的恩物，并且会向友人炫耀，因为这才是我最珍贵的爱情。即使有人可能要对我说：“世间万物都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也会坚定地告诉这个人：“你错了，是有的！”阳光、海洋，天地间的万物都在等待我生机勃勃的脉动与活力无限的身躯。它们期盼我早点来结缘，而我能做的，就是耐心去探索，去发现这来自天地的眷恋。

我们在正午之前离开了古迹，在港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稍作休息。咖啡馆外阳光与鲜花合奏起欢迎的乐章，而我则是安静地坐在咖啡馆里，不放过任何一个美好的瞬间。此刻，我们虽然脸上满是汗水，但身心却极为愉悦，极力回味着与天地结缘一整天的点点滴滴。

咖啡馆的吃食勉勉强强，水果却是美味异常。尤其是桃子，稍稍咬下一口，甜美的汁液便淌了出来，顺着嘴角一直流到耳根。

我对这种放肆惊诧不已，难道这只普通的桃子，都要向世人展现它的骄傲，宣告它受到了天地的恩宠？与这只桃子相比，我们虽生而为人都要自叹不如。因为总有些人害怕享乐，他们认为流露情感是魔鬼撒旦才会做的恶行。这些人总是苦口婆心地说：“享乐是人生中最大的原罪！”

可是这些人却不明白，天地万物希冀我们放纵，那是一种来自生命的肆意。在蒂巴萨，我正是见证了这一点，嘴边的这只桃子恰恰就是强有力的佐证。它让我如痴如醉，也让我见识到了生命的魅力，更让我享受到了自然的活力。我应该像它一样，向世人展示天地赐予我的恩宠，肆意挥霍天地赋予我的骄傲。

我在蒂巴萨逗留的时间一般都不会超过一天。因为再美好的风景都有看腻的时候，一次享尽属于竭泽而渔，而且山峦、天空、大海，会随着人的心境与状态而产生变化。不同时间、不同心情去欣赏，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人们常常抱怨这世界一成不变，没有新意，实际上应该从自身找原因，问问自己，一切变得乏味是不是因为自己从未有任何改变。

临近傍晚，我又来到公路旁边的一座花园，那里的植物错落有致，一派经过精心打理的模样。入夜后，凉爽的空气让我从弥漫的香气与璀璨的阳光中清醒，在安宁中慢慢平复躁动的心情。

我找了条长凳坐下。在我的上方，一株石榴悄悄垂下花蕾，饱满的骨朵儿像新生婴儿攥着的拳头。我想拳头里攥着的应该是来自春天的希望吧。在我的身后，迷迭香用醇厚的气味彰显自己的存在。再远一些，此起彼伏的山丘在树丛里跟我捉起了迷藏，它们一直绵延到天海交界之处，仿佛港口上那些休憩的帆船。

此情此景中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这是一种忘我的境界。就好像入了戏的演员，已经抛弃本身的皮囊，把精神安放在自己所要饰演的角色身上，这样既使表演入木三分，又让自己与角色合二为一。这种境界非常美妙，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此时，即便我们孤身一人，也是在享受无与伦比的满足。

不一会儿，大地就在夜幕中屏住了呼吸，树旁的小鸟也压低了叫声，仿佛在提醒蒂巴萨的神灵安寝入眠。不过，不用担心，白天的神灵入眠后自有夜晚的神灵接替，他们同样拥有掌管天地的力量。

而眼下，日与夜交接之时，澎湃的波浪乘着金色的花粉将大海、原野、天空中所有的精华凝聚成果子送到我的面前。我当然忍受不住这份沁人心脾的味道，等回过神来早已一口吞下这只人间至美的果子。

刹那间，幸福感狠狠砸穿了我的胸口。

我并不想独自享受这份幸福，反而想要骄傲地与世人分享。要知道，这份幸福是来自天地的恩宠，所有人都应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