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负凌云笔
说完了初唐四杰中比较年轻的两位,似乎应该用些笔墨来说一说年纪比较大的两位——骆宾王和卢照邻。虽然骆宾王年纪最大,诗名也胜过卢照邻,但鉴于如今知道卢照邻的人相对更少,我决定先说卢照邻。
“初唐四杰”听起来很风光的样子,但若让他们自己来说,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是尘世间的不如意人。而这诸般的不如意中,尤以卢照邻为甚。半生坎坷,最后因为苦病缠身,他竟选择投水自尽,葬身鱼腹来求解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自绝,予我的冲击和震撼,更甚于屈原的自沉。
屈原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一生追求仪式感的他,最后选择抱石投江来证明自己,换言之,他要天下人都记得他的正确、绝望和清醒。这是个自恋的人,他连死,都要死得独具美感!让天下人,后世人耿耿于怀!
卢照邻的自沉不同于此,他是活生生被这命运的无常摧毁的,他的死意味着某种对抗和坚持的消解,充满了无可奈何,徒留下锦绣文章供人怀想,历千年而不衰。
通行版“初唐四杰”的排名是“王杨卢骆”。对于这个排名,杨炯曾言“愧在卢前,耻居王后”。除却刻意抬举卢照邻,借以挤对贬低王勃的用意之外,能得倨傲才子如此称许,卢照邻的诗才也确实不可小觑。
卢照邻的成名作《长安古意》,是一首歌行体的长诗,亦称“七言歌行”,魏晋以来,这种诗体,多用于乐府歌辞。
初唐时,在汉魏六朝乐府诗的基础上,形成新的七言古诗的形式,名为“歌行”。歌行是诗,不是乐府曲辞。“歌行”是诗,却有散文的容量,可咏怀古事,亦可针砭时弊。所谓“大小短长,错综阖辟,素无定体,故极能发人才思”。
《长安古意》写得俊逸华美,又不乏对现实的深思针砭。甫一面市,就众口相传,令到洛阳纸贵。当时就和骆宾王的《帝京篇》齐名,文采实则胜之。
《长安古意》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李白的《将进酒》、王维的《洛阳女儿行》、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白居易的《琵琶行》等一样,是唐诗中不容错过的名作。又因是开唐代歌行先河的代表作,所以格外突出。
卢照邻文思浩荡,挥洒自如。一首歌行将昔日帝都长安的生活尽情展现,描写得淋漓尽致、精彩纷呈。读着它,就像看见了从前,看见了一个个故事发生,以及故事背后的历史和现实。
可想而知,在缺乏娱乐,没有爆料的古代,这样的歌行,带来的轰动和回味,不亚于1980年代的中国内地大众追看一部港台连续剧。
现在的人即使不太熟悉这首长诗,对当中那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也一定不会陌生。这两句,简直是赞美爱情的千古名句。
《长安古意》太长,先不引录,后文会再谈到,我们先了解一下卢照邻的生平。
卢照邻是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自号“幽忧子”。这个一眼看去就很忧伤的别号,并不是他故作深沉,要引人注意。平心而论,他的际遇真是凄凉,而且是越到后来越凄惨。
开始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卢家是河北的世家大族,卢照邻被寄予厚望,少从名师,饱读诗书,十八岁就中了进士,进入太宗之弟邓王的王府担任文学属官。邓王待他不错,看重他的才华,将他比作司马相如,任他在府中遍阅诗书。《长安古意》大致写于这个时候。
唐制规定担任王府属官不得超过四年,以防彼此结党生变。卢照邻在邓王府任满后,到今天的成都新都桥担任新都尉。
也许很多人会觉得,十八岁就中了进士,又被比作司马相如,这是很高的赞誉啊!要知道,咱们亲爱的诗仙大人李白的偶像之一就是司马相如。
我要来做坏人打破幻梦了——在寻常的认知中,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一旦中了进士就犹如登了龙门,立刻身价百倍,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那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实际上,考上进士只是看上去很美,万里长征才刚起步。唐朝进士的仕途起点很低微,并不是一登龙门,即刻显贵,而是大多从某某尉做起(类似于某县的公安局长)。考上进士等于考上公务员,先下基层锻炼几年,运气差的一生潦倒,运气好的也要熬油似的熬几年才可能得到一个升迁的机会。
在朝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大多是八九品的芝麻小官,脸皮薄的遇见上司都不好意思自我介绍。所谓“高才无贵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解了时代背景,我们才更清楚,诗人们普遍的不爽从何而来。
在唐朝考进士,除了拼才华,拼名气,还要拼后台和保人。后来名气大如李白、杜甫,在当时亦须顺应潮流,殷勤地给高官权贵写“自荐信”,送诗文。王维比较爽,出身好,人脉硬,长得又帅,多才多艺,直接通过岐王李范,走了公主的后门,一举登第。杜甫比较惨,早年为了中进士,还给杨国忠献过诗,虽然他肯定是看不上杨丞相的。
李白比较懒,他压根儿就不想考进士,不愿循规蹈矩地做小官,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走荐举的路子,一步登天。
无论是另辟蹊径博取关注或者认真走后门,在我大唐朝都是蔚然成风、正大光明的,无人谴责。
人说,少不入川,卢照邻在新都尉任满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四川,他愉快地在天府之国待了几年,浪游巴山蜀水,写了很多好诗,享受了美食,看腻了美女之后回到洛阳寓居。这时候,他等来的不是仕途的再次腾飞,而是一场飞来横祸。
这场飞来横祸就和开篇时提到的《长安古意》联系上了。话说,卢照邻闲居洛阳,突然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没有经过任何司法程序,直接将他丢入大牢。亲友营救无果,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是他可能得罪了某位神秘大人物。这时很看重卢照邻的邓王已经过世,没有人能帮得了他,卢家只有束手无策,听天由命了。
这位神秘大人物据说就是武后的侄儿梁王殿下武三思。因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有“梁家画阁天中起”之语,后面又有“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等点评时事、讥讽权贵的话语。可能被人有心曲解,武三思读了之后觉得这是讽刺自己的,下令将卢照邻投入大牢。虽然后来经过审讯,卢照邻被放了出来,但还是被吓得不轻。
他本以文辞知名,是当世一等一的才子,不料却因文生祸,因《长安古意》而获罪于新贵,虽然侥幸脱身,却从此厄运缠身。
人,永远都不会知道生活会在什么时候改变方向,指向何方。
纵有欢肠已成冰
早期卢照邻的诗还是不错的,虽感时伤世,微有忧悒,仍是刚健清丽的底子。譬如那首并不著名的《首春贻京邑文士》:
寂寂罢将迎,门无车马声。
横琴答山水。披卷阅公卿。
忽闻岁云晏,倚仗出檐橙。
寒辞杨柳陌,春满凤皇城。
梅花扶院吐,兰叶绕阶生。
览镜改容色,藏书留姓名。
时来不假问,生死任交情。
——《首春贻京邑文士》
时有清欢,亦有澄怀,这首写给友人的诗,他写得真是风骨皎然,令人回味再三。至于他诗集中“山水弹琴尽,风花酌酒频”、“唯余诗酒意,当了一生中”、“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等句也叫人叹赏,不似后来的幽恨饮泣,满纸伤怀。
许是在狱中受了刺激,出狱后不久,卢照邻就患上了风疾(风痹症),先是一臂废掉,后来一条腿也瘫痪。以前邓王夸卢照邻是司马相如,这下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司马相如好歹风光了前半生,老来才得了糖尿病(这在古代几乎是不治之症,很痛苦),卢照邻却是将将到中年就得了风疾,半身不遂。
他身边没有自带嫁妆赶到指定地点的白富美卓文君,却有和司马相如一样难言的病痛,痛苦更甚于司马相如。
后来的际遇,就如他在《行路难》里所叹的:“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讵知。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卢照邻患病之后,不能再当官。丢失了卑微的官位,没有了俸禄,断绝了经济来源,又要求医问药,艰窘可想而知。
为了治病,他写信遍求亲朋旧友、朝中权贵。《与洛阳名流朝士乞药直书》中言:“若诸君子家有好妙砂,能以见及,最为第一。”说是如有丹药相赠再好不过,又说如果没有丹砂可赠,赠若干医药钱亦可,“无者各乞一二两药直,是庶几也”。一代才子,沦落到要广而告之、接受爱心捐助的地步,也是含悲忍辱,万般无奈。
那封《寄裴舍人遗衣药直书》读来更是字字血泪:“余家咸亨中良贱百口,自丁家难,私门弟妹凋丧,七八年间,货用都尽。余不幸遇斯疾,母兄哀怜,破产以供医药。”
他写得平静似水,却痛入肺腑。本来家境就一般,为医病更是倾家荡产,这种处境真是古今皆同。
雪上加霜的是,他误信人言,服食丹药中毒,导致病情加重,从此更加痛不欲生。
很多诗人惨,我都没觉得真惨,卢照邻我是真心觉得他惨。每每想到他,我都会想到苏曼殊那句“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成冰”。
当一个人,日常的行动都需要人扶助,身有无穷苦痛,每一分钟都是周而复始的折磨。成为一个废人,活着只是挨日子,这样的痛苦和绝望,又岂是一般人可以想象?
健康的人,往往不会觉得健康的好处,只有身在病痛中的人,才知道无病无灾是多大的福气。与生俱来的幸福,往往视作理所当然。
少时看亦舒的《喜宝》有句话,我记忆犹新:“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
万古哀凉集此身
有一度,他得到药王孙思邈的照顾,两人情如师徒,孙思邈不单替他医病,亦替他疗心,鼓励他“形体有可愈之疾,天地有可振之灾”。在孙思邈的照顾下,卢照邻的病情略有好转,算是有了一线生机。谁知好景不长,孙思邈被武后招入宫中为高宗治病,他失去神医的庇护,身体每况愈下,处境可想而知。
用朋友的资助,卢照邻在具茨山下买下田庄,为自己建造了墓室,每日僵卧其中,如同活死人。我想他不是没想过求生,然而生之悲,大过死之痛,任他博览典籍,通达三教,亦难以找到出路。
他虽避居山中,外界的消息还是接踵而至。
这不是一个好的时代,时时不顺,事事惊心。女主登基,以周代唐,骆宾王下狱,起义失败后失踪。及至孙思邈过世,卢照邻彻底绝望。他不知自己能做什么,这样苟延残喘又为着什么?曾经有鸿鹄之志,如今已折翼难飞。
被疾病拖入坟墓,被失望埋入深渊,是哀莫大于心死,亦是无法忍受病痛折磨,他借口出门垂钓,投水自尽……
每次我想到他的结局都觉得悲不胜悲。
他的死,对我而言其冲击更胜于屈原式的自沉。诚然,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遭人曲解,被人陷害,这些都是很痛苦的。但起码他们还有一个相对健康的身体。
比起那些呼天抢地、自命不凡的人,这世上有多少为病痛所苦的人,是没有机会发出声音的?他们所求不多,不会高尚到为理想而死,能够无病无痛地活着,已经是足够美好、值得感恩的事。
慷慨成仁易,从容赴死难。无从知道,那难挨的分分秒秒,那难熬的日日夜夜,无止境的病痛是怎样折磨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
我想,他是彻底无能为力了。他毕竟不是超凡入圣的人,不能通达庄子的境界。“畸人”难自珍,不是不珍惜,是不知从何珍惜。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会一死了之?
卢照邻的投水自尽,不是一句“坚强,不坚强”“脆弱,不脆弱”可以论断。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残酷,要经历了才会有切肤之痛,才知道能不能熬得过。谁都无权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替他人做评断。
不要说,他还可以著书写诗,用他的才华,给后人留下更多的精神食粮啊!那只是后人看的时候会短暂感动,犹如一碗廉价的心灵鸡汤,满足的只是旁人因同情而生的优越感。
于他而言,如附骨之疽般的病苦,家人受己连累,生计艰难,才是真实的、必须解脱的困厄。
天长日久,他将内心的悲愤、痛苦,化为笔墨,在诗文中已写得够透,够多,无须再讨好满足世人。
天生残疾的人还好,一开始就必须面对的境遇,心态好的话,习惯了也就能坦然面对。可他曾是那样健康健全的人,他的眼看过世间繁花似锦,他的腿行过塞北江南,他的心曾经纵览古今。
突然有一天,那样放荡自由的人,只能僵卧一室,看生命的活力一点点流逝,外面的世界一点点离自己远去。其间的落差,叫人怎么顺然承受?
他曾写过《长安古意》,开篇写道:“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啼花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这句子仍显浮丽,然则真美,叫人不由得想起庾信的《春赋》:“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庾信真是大师,他的美感影响了后世太多诗人。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风驰电逝,蹑景追飞……顾盼生姿”,这是嵇康的诗,用来形容那时长安少年的风流意态却也恰好。
这也是卢照邻曾目睹和经历过的生活,他将幻灭交织在赞美之中,看到繁华之后隐藏的衰败的必然,也懂得宁静和节制的美好,一边冷静地观察思考,一边兴致勃勃地投入其中。
玉辇金鞭,白马轻裘,帝都长安的繁华种种,如今思来恍如一梦,不可触及。鲜衣怒马的少年和风华绝代的歌妓遥遥一望,便生出一段不能舍、不能忘的红尘情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明知情爱如刃,却贪恋那刀刃上些许的甜蜜。是纠缠也好,是淡忘也罢!到如今,爱恨幽怨都薄如浮尘。
曾经,叫人怜惜的、令人愤慨的、让人唏嘘的人和事,都化作文字中永恒的光。他循着这光,是通往过往的甬道,却再也,回不到梦中。
那首著名的《曲池荷》,常被用作题画诗,是卢照邻晚来所写。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曲池荷》
这不是寻常的咏物诗,残荷,是他后来孤苦凄冷的写照。我常见画师画此境,却不知有多少人知道这背后的凄楚?若知道,可能落笔会更加不同。
日本俳句里有一句“枯芦苇,日日折断随流去”,与此诗意境相合,然而,日本人所在意的物哀闲寂之美,种种幽微苦楚,在中国的古诗中是不大容易见到的。即使浮生苦寒,肝肠寸断到卢照邻这种程度,也只是克制含蓄地以残荷自喻,以飘零自况。
观想卢照邻这一生,我常想,浮生一生,有什么,是人真正做得了主的?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罢了。一阵秋风起,就四散飘零了。他在生命的尽头,看见的,是别人的事、自己的心,是对这长安古意、红尘过往的眷恋。
这露水似的一生啊!虽则是露水似的一生,却依然叫人念念不忘。这浮光掠影的一生,恨太长,怨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