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来的那五磅

阮红燕洗完澡，按照惯例称了一下体重。体重计是亚马逊新买的，step on技术，只要触碰就能开机，半只脚站在镜面上也能测量精准。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三次上体重计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不吃晚饭五天，还是减不下去这无缘无故多出来的五磅。

阮红燕穿上浴袍走出浴室，她的男朋友，哦，不对，是老公——阮红燕上周刚刚和他在拉斯维加斯结婚，杰克·周正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玩手机。这只iPhone 6 Plus还是谭木兰送他的圣诞节礼物。阮红燕坐在梳妆桌前开始例行公事的保养，杰克·周窸窸窣窣下了床走到她背后，仔细嗅她的脖子，把她当成小动物一般。阮红燕之前也有过男朋友，却还是不喜欢他那种外国人的亲热方式，太直白，太袒露，太不压抑自己。情欲，和情调一样，还是需要压抑。

杰克·周是ABC，出生地就在美利坚合众国，具有竞选美国总统的资格。杰克·周个子不高，也就175厘米左右吧，具体多少阮红燕就问过一次，他说的数据是英尺，阮红燕没有英尺英寸的概念，自然后来就忘记了。阮红燕净高170厘米，若穿起高跟鞋来走道，怎么看都像一棵白杨，而非弱柳。杰克·周吮吸阮红燕的脖颈，阮红燕随便哼了几声。杰克·周说：“红，你没有味道的时候最好闻。”阮红燕笑起来，把精华在脸颊上又压了一压，然后站起来，捧住杰克·周的脸说：“亲爱的，那不叫没有味道，那是我没用香水。”你知道，我有我自己的味道。

早上阮红燕醒得很早，杰克·周晚上常翻身，还喜欢把手搭在她小腹上。阮红燕睡得不安稳，干脆坐起来，准备起床。杰克·周做期货，每天需要保证睡眠时间。阮红燕不敢打扰他，她慢慢爬起身，走到厨房，准备煮牛奶燕麦粥。杰克只喝这一种粥，皮蛋瘦肉粥、生滚鱼片粥之类的他从来闻都不闻一下。阮红燕把昨天晚上炖的燕窝拿出来，和着蜂蜜水，一并吃完。阮红燕怕衰老，阮红燕的妈妈更加怕她衰老。和杰克·周结婚，阮红燕的父母并不知道。阮红燕这样的国内出来的富二代，在老一辈中国人看来，还是应该回国，安安稳稳地找一个男富二代生活。阮红燕各方面条件都不差，阮红燕妈妈自然希望她可以嫁得更加好一点。杰克·周这样的美国中产，阮红燕爸妈估计是看不上的。

上午阮红燕的时间非常充裕，她的博士课程都在下午和晚上，她也没有承担任何教职工作，阮红燕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阮红燕走到阳台上，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开始看一本外国小说。这个房子还是阮红燕租的，杰克和阮红燕恋爱以后，他郊外的town house（类似国内联排别墅）就不住了。阮红燕反正住的是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就在市中心。杰克算是美国年轻人里面能挣钱，也爱储蓄和投资的年轻人了。杰克在拉斯维加斯求婚的时候，阮红燕愣在那里，想了三分钟就答应了，也是因为杰克完全符合她找丈夫的标准。

阮红燕找丈夫的标准有几条：一要帅，二要有品位，三要高收入，四是得会中文。杰克除了不认识中国字之外，其他条件都符合。如果追问有没有爱情，那也只是难为自己。

阮红燕下午一点的时候在学校餐厅看到王凯了。阮红燕一个转身，以为王凯没看到自己。结果，还是避之不及，王凯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依旧嬉皮笑脸。阮红燕到底还是一个中国女人，还是顾及男人的面子。她先开口：“好久不见了。”王凯笑嘻嘻地说：“是你不想见我吧。”阮红燕说：“学长多虑，我不敢。”王凯说：“谁离开谁不行啊？我告诉你啊，现在就有小女生在我家给我做饭。”阮红燕不吭声，心里其实挺悲哀：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同居两年多，照顾他那么长时间，还是得不到他的另眼相待。王凯问：“我听说你和那个傻冒ABC在一起了？”阮红燕点点头。王凯嘲讽说：“也行吧，我听说你朋友，那个琳达，找了一个黑人。你比她强，好歹是一个华人。”阮红燕迅速又扒了两口饭，就拿纸巾擦嘴。王凯说：“得得，我不打扰你吃饭了，你慢慢吃。你看我还没有怎么和你说话呢，你就打算走人了。”

阮红燕等着他走开，眼睛里迅速泛起了泪花。和王凯分手半年多了，还是这个样子。她怒他的不争，哀自己的不幸。

阮红燕的手指快速地擦了一下眼睑的泪水，然后她给琳达发微信：你知道王凯又找了一个小女生同居吗？

琳达回复她：怎么会不知道？这都今年第几个了！

琳达又给她发了一条：别再为这个渣男伤心了。

阮红燕吃完饭，去了一下洗手间，补妆。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有点肿，粉有点浮，穿得有点老气，爱他花了不少力气，离开他还是气喘吁吁。

晚上陪杰克去附近一家知名的健身房，杰克新找了一个健身教练。阮红燕上了跑步机，也只是快走。杰克一边练肌肉，一边和朋友视讯（face time）。阮红燕知道杰克有几个红颜知己，那又怎样呢，这不是以前了，北美有自己的爱情法则。阮红燕早已经被王凯训练出“不干预私生活”的能力。王凯也非常喜欢去健身房，阮红燕分手前就看到王凯在陌陌上传的相册照片，健身房的自拍有很多，那些裸露的肌肉照阮红燕也只当看不见。阮红燕和王凯分手是因为捉奸在床。

杰克用英语在呼唤自己：红，红，你过来，有几个朋友介绍给你认识。阮红燕看到是几个美国华裔女孩。新一代华裔在一起交流也都用英语了，很少用中文。阮红燕不喜欢在丈夫的ABC圈子里说英语，感觉总是怪怪的。杰克介绍阮红燕，说是自己的伴侣，叫Amanda。阮红燕这个英语名字还是上次公司实习的时候用过，有一次杰克问起来阮红燕有没有英文名字，阮红燕这才说了。阮红燕有点惊讶地看一眼杰克，然后笑着和其他几个女孩打招呼，当说到自己在大学里读博士的时候，几个女孩都发出了一声感慨，然后就聊起了别的话题。美国人说到底还是实用主义居上的，读一个文科博士有什么用，阮红燕自己心里都叹气。那几个女孩似乎没有谈到自己的职业，她们和杰克之前参加过同一个聚会，谈起那次聚会的情景，大家都在大笑。阮红燕插不上话，静静地待在杰克旁边。她本以为聊一会儿，人就散了，她也就能回家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不知怎么的，今天她觉得特别疲惫。结果，那几个人聊了得有十几分钟后，不知道是谁提议待会儿出去喝一杯。杰克也很想去，便问阮红燕和不和自己一起。阮红燕说，明天上午自己要赶一个论文，就不去了。杰克也没有勉强她，但是让阮红燕自己打车回家。杰克不打算送阮红燕回家，因为他们一行人要去的地方和阮红燕的家是反方向。

阮红燕哭笑不得地站在路口打车，这时候琳达打来电话，说是她没有吃晚饭，让阮红燕陪自己吃饭。阮红燕说，自己在健身房这里呢。琳达说，你等等啊，我十分钟就开到。

阮红燕上了琳达的车，迫不及待地开始说杰克的坏话，说杰克这个脑残，竟然不送新婚妻子回家，和不相干的女人出去喝酒。琳达说，老外就是这样，你不能贪图他们的浪漫，还要求他们实在的体贴。阮红燕说：“我今天看到王凯了，他把我气得够呛。”琳达说：“我今天也看我家那个黑哥哥很不顺眼，你知道吗，他今天忽然辞职了，本来就赚得不多吧，现在完全靠我卖房子养家！”

阮红燕尴尬地笑笑，琳达的那位黑哥哥是社区大学毕业后卖保险的，本来就和琳达不般配，不过琳达毕业之后只找到了卖房子的工作，职业上都大同小异。琳达问阮红燕：“对了，亲爱的，你最近听到谁要移民买房子，第一时间联系我啊。”阮红燕笑起来：“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我爸妈还不知道我结婚呢！等我正式通知他们，再问问他们愿不愿意给我买一个房子。”琳达笑起来，说：“那我得请你这个潜在的客户好好吃一顿。说吧，吃什么？”阮红燕说：“走走走，喝酒去。”琳达说：“哎呦，大小姐，你穿成这样？”阮红燕这才发觉自己穿了一身运动装，叫道：“哎呦，我糊涂了，先回家换衣服。”阮红燕回到家对着镜子，描黑了眼睛，补了腮红，甚至粘了假睫毛——彻彻底底的大浓妆。当她脱去运动服，换穿一条紧身裙，才惊觉自己本身平坦的小腹今天偏偏鼓得有点厉害。阮红燕心想：莫非是长胖了吗？不大可能啊，自己这两天什么都没敢多吃。

阮红燕只好换了另一件露胸露大腿，但是并不收腰的裙子。

琳达都到酒吧门口了，还在咂嘴：“啧啧啧，多low（差劲）啊，就这种乡村酒吧，我都懒得进去，里面肯定没有帅哥。”阮红燕说：“你拉倒吧，明天都要上班，随便喝喝就行了。在这种酒吧，你才是一枝独秀。”琳达果然笑了，推着阮红燕进了酒吧的门。这家酒吧今天晚上生意似乎不大好，连舞池都没有开。两人刚到吧台点酒，就看到了王凯和他的小女朋友。

王凯有点尴尬，还好这次他带来的不是上次阮红燕在床上看到的那一位。王凯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于湉。”琳达迅速看了阮红燕一眼，阮红燕朝王凯那边微笑了一下。琳达说：“你好你好，我们是王凯大学同学，我叫琳达，这位是Amanda。”阮红燕庆幸琳达反应快，说了自己的英文名字，如果说了“这是阮红燕”，恐怕他女朋友会知道这就是她男朋友的前女友。

于湉白白的，瘦瘦的，眼睛很大，就像目前国内很受欢迎的“安吉拉北鼻”。于湉看起来就很小，琳达问了一下年纪，竟然是九五后，读大二。琳达瞬间一个大白眼飘过，故意打趣王凯说：“哎呦，王凯您太了不起了。您可是我的学长，我眼瞅着都要奔三十的人了，您还能找一个刚二十的！”王凯笑得勉强，在琳达面前，他也说不出什么狠话。于湉摸出手机开始玩游戏，无心和他们对话。王凯绕过琳达，步到阮红燕面前，语带遗憾地说：“我真的以为我会和你走到最后。”阮红燕没有扭头看他。

阮红燕当年真的非常非常爱王凯。阮红燕和王凯原来是邻居。王凯比阮红燕大三岁，阮红燕读大学的时候王凯研究生都已经毕业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王凯在搬一个单人沙发，阮红燕在楼道等电梯。阮红燕站在一边，看着这个穿一件商学院优秀学生的荣誉T恤的高个大男孩，绕着沙发走来走去、直叹气，脸通红，汗如雨。阮红燕觉得大家都是中国人，就自告奋勇帮忙搬沙发。王凯愣住了，先拒绝，因为阮红燕穿一条身材毕现的小黑裙，脚上一双裸色绸缎高跟鞋，一看就不是一个能使得上力气的人，何况是一个女生。阮红燕看王凯的态度，腼腆地笑了。阮红燕把自己的Lady Dior包包挂在脖子上，高跟鞋蹬掉放在电梯口，非常果断地对王凯说：“不要小看我，我肯定OK的。”王凯这时候只有接受。阮红燕做人做事向来不吝惜力气，她非常卖力地帮王凯把沙发抬到他家客厅。王凯本来怕麻烦她，提出沙发放到门口就好，阮红燕很较真地看了一下客厅的布局，提出是不是把沙发放到靠落地窗、正对投影仪的地方。王凯只好由她，两人把沙发放置妥当。王凯提出要请阮红燕吃晚饭作为答谢，阮红燕无奈地摇头，她说她晚上有课。王凯只好问了她电话号码，想下次联系。

阮红燕并不是一个初次见面就让中国男人产生欲望的女人，她并不娇小，眼神不带妩媚，整个人真诚得让人畏惧。王凯那时候有一个女朋友，接下来几天又是周末，很容易就忘了帮过他忙的阮红燕。结果，也是巧，第二次见面是在停车楼里，阮红燕蹲在地上给车胎充气压。那几天降温，很多人的车都遇到了胎压不足的问题。王凯本来要去4S店解决的，看到有人正好有工具，就想借着用一下。阮红燕穿着一身Burberry米色风衣，牛仔短裤和运动鞋，蹲在地上打车胎。王凯等到阮红燕站起来，才认出她来。王凯刚刚想打招呼，却一眼瞥见她开的车，是一辆新款的保时捷卡宴。王凯一愣，这一秒就给了阮红燕一个开口的机会。阮红燕手里揉搓一张纸巾，腿立得笔直，她微笑着说：“学长你好，第二次见到了，挺巧。”王凯说：“你怎么自己给车胎打气呢？你男朋友呢？”阮红燕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我没有男朋友啊。”王凯顺嘴卖乖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呢？你这么漂亮都没有男朋友啊？”阮红燕先是害羞起来，手捂住嘴，自己先乐了一会儿，然后不断摆手说：“千万别这么说，我并不好看的。”王凯觉得阮红燕有意思极了，和他见过的女孩都不一样。

那天王凯忘了给车胎打气，约了阮红燕一起吃晚饭。一周以后，王凯和他当时的女朋友提出分手，正式追求阮红燕。

阮红燕今天在酒吧里喝多了，在厕所里吐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王凯靠在女厕所门口，递给她一块热毛巾。阮红燕不吭声就直接接过去，擦了一下嘴角，正准备走，她就被王凯拦住了。王凯的眼神好像要吃了她。阮红燕说：“我结婚了，你女朋友也在这儿。你尊重一下我们。”王凯说：“你拉斯维加斯的婚结了也等于白结，回去还得去认证。”阮红燕瞪了王凯一眼，王凯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手在阮红燕额头上停住了，阮红燕咬住嘴唇，她心砰砰直跳，她知道她还是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王凯说：“我对不起你。”阮红燕想了一下，语气平静地说：“也是我自以为是。我以为我和你很合适。”

王凯和阮红燕谈恋爱的这几年，前一半只是单纯的谈情说爱，这中间王凯也和别的女生上过床。后来，阮红燕说服自己完全接受了王凯。这之后她就和王凯住在了一起。王凯厉害就厉害在他能给阮红燕一种错觉，觉得他们两个人一定能够结婚。阮红燕刚和王凯同居的时候也大学毕业了，准备直接在本校读研。那段时间阮红燕回忆起来就好像是神仙眷侣：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一人一个房间，互不干扰。阮红燕爱做饭，王凯爱吸尘。两个人的家非常温馨。吃完晚饭，两个人一起看半部电影，喝点红酒。王凯有时候会去健身房再待会儿，阮红燕看一会儿书，就各自回房睡觉。床上活动，就好像健身房或者学习计划一样规律。王凯是一个玩心重的人，这样的日子过半年一年可以，一年后总觉得浑身酸痛。

一开始王凯只是和以前女朋友，或者是“炮友”，微信谈情，陌陌聊骚。后来，就找一个机会出门“吃野味”。阮红燕在这种事情上并不是特别一个计较的人。夜深，她锁上房门就睡觉。早起，她打开窗户后煮粥。当时琳达她们也劝阮红燕，让她把王凯管得紧一点。那么多建议，阮红燕只听得进去一条。终于有一天，她开口和王凯说：“今年年底你和你老板请假吧，我们回国见见父母。”王凯迟疑了一下，他面前还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鸡汤面。他拿起筷子，搅了一下面汤，又似乎怕烫，把筷子放下。他吹吹面条，感觉到阮红燕一直盯着自己看。他拿起手机，看看新闻。阮红燕此时的心好像一颗氢气球，升到半空中才发现气球上有一个针眼一样的小洞，气漏了，阮红燕心灰意冷。

阮红燕是一个理智的人，她自始至终没有和王凯吵过架，她的生气是低气压，乌云只在她自己的头顶上。阮红燕照旧给王凯做了一个月的饭，洗了一个月的衣服，打扫了一个月的家。到了年底，她和王凯说：“我回家一次，我想我爸妈了。”王凯点点头。王凯送阮红燕去的飞机场。路上，阮红燕说：“王凯，我们还是分手吧。等我回来之后，我会把东西拿走。”王凯没有说话，他那一刻觉得如释重负。阮红燕对于他来说是最理想的姑娘，错过她可能不会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但是，王凯害怕她、畏惧她，她作为女朋友的完美只让他觉得疲惫。王凯告诉自己：可能阮红燕这个人没有问题，但是遇到她的时间有问题。王凯还是心不定。

阮红燕说完分手之后，在国内一直没有和王凯联系。即使她24小时都开着手机，也等不到王凯的一句问候。很快，圣诞假期就结束了，阮红燕到了美国就直接去了王凯那里。推开门的时候，她就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阮红燕没开灯，她箱子放在门口，赤脚走进她的卧室，快速打包自己的东西。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装了哪些衣服，只是将目光所及的东西放在纸箱里。最后，她想起来自己的鞋柜，她赤脚站在鞋柜前面，一双双地试那些高跟鞋。她终于镇定下来，她不断提醒自己，她已经和王凯分手了。隔壁房间玩闹得再大声，也是王凯自己的娱乐消遣。王凯这个男人，已经和自己毫无关系，不需要生气，不需要伤心。然而，这一刻，她非常想冲出去推开他的房门，给王凯一个狠狠的耳光。那种急迫又固执的想法，几乎占据了她的头脑。阮红燕深吸气，害怕自己哭出来，害怕王凯会知道自己今晚在家。阮红燕那样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她爱王凯，于是她也顾惜王凯的面子。她压抑住自己，煎熬自己，她知道自己并不高贵、也不从容——但她终究没有打破她阮红燕的准则。泼妇和圣人之间，阮红燕选择做了圣人。一百多双高跟鞋，阮红燕都慢慢试了一遍。最后她蹲在地上，把试过的高跟鞋一双双平摊好，放进防尘袋。

阮红燕走的时候，把钥匙留在了客厅桌子上。她还开了一张支票，写好这一年的房租金额。阮红燕坐在自己车里，好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她很想哭，却又不能哭，因为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很想和朋友聊一下，却又不知道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凯是她第一个爱的人，事到如今，她也不想说王凯一句坏话。她伏在方向盘上，待了很久很久。天微微亮了，大厦保安过来巡查，问她怎么不回家。阮红燕这才发动了车子，往学校方向开去。到了学校，把车停在图书馆附近，阮红燕的身体是又累又困，但一直绷紧的头脑和心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

这两年，阮红燕一心以为王凯是自己的最终选择，也想当然地以为她阮红燕也会是王凯的最终选择。但阮红燕那样骄傲的女人，最后也成为了王凯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她像什么呢？像是替代品——譬如说是方便面，每个品牌的方便面吃起来都差不多，饥饿的时候吃一包，根本不计较口味。阮红燕上次得不到结婚的回复，是埋怨王凯多一些。现在看到王凯带女生回家，是心疼自己多一些。女人啊女人，一旦心疼自己了，梦就醒了。哪里来的爱情呢？遇到一个自私的男人，根本就不要妄想有爱情。

阮红燕醉倒之前对琳达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累，我想睡一觉。”琳达心疼她，让她睡在自己车上。隔了一个多小时，阮红燕醒了，琳达这才把她送回家。

到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钟。杰克睡着了，阮红燕进了家门，就躺在沙发上。她没进房间，她怕打扰杰克休息。杰克早上起床，按照阮红燕的习惯，煮了牛奶燕麦粥端到沙发面前。然后杰克回房间给老板打电话请假一天，他要在家里照顾阮红燕。阮红燕自信自己不会那么轻易生病，她想着无非是头疼，身体疲惫罢了。她听到杰克请假的电话，想到杰克前几天说他的业务很忙，就想告诉杰克她身体很好，不需要人照顾。没成想，她刚刚从沙发上站起来，下身就一阵酸痛，又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杰克正好走出房门，他眼尖，一下子看到阮红燕的下身流了血，血滴滴答答落在米白色的沙发上。

去了医院，阮红燕才知道自己怀孕了，一个多月。昨天她累着了，于是有点出血。好在阮红燕身体不错，胎儿还是很健康的。阮红燕偷偷看杰克的脸，杰克在医生面前还是镇定自若。等医生走了，他紧紧握住阮红燕的手，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阮红燕之前提醒过杰克很多次，她非常不适应公共场合的亲热。他只有紧紧抱住阮红燕。但是，杰克的脸热烘烘地贴在自己脸上，她听到杰克的心跳，她心里太清楚杰克爱着自己，也爱她肚子里的孩子。杰克说：“红，你要做妈妈了。你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的母亲，我也会争取grow up（成长）。我要做全世界最好的父亲。你会为我感到骄傲的，我们的孩子也会幸福的。”阮红燕摸摸杰克的头，她却没有杰克的坚定。阮红燕的愧疚源于她了解自己：她没有杰克忠贞，没有像他爱自己一样去爱他。阮红燕的心里甚至闪过一丝念头，她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回家路上杰克将车开得很慢，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开电脑算账，然后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给他父母打电话。打完电话，杰克非常激动地跑到阮红燕身边说：“红，我现在有七万多美金，我父母答应再借给我五万。我把我的房子也解决掉，我们在你学校附近买一个房子吧。我猜，你现在肯定想要一个房子对不对？”阮红燕欣慰地看着杰克，她不是所托非人。杰克也有一颗中国男人的心：杰克爱她的时候，还是利他主义的，他情不自禁要讨阮红燕芳心。阮红燕拉过杰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阮红燕温柔地看他：“我想你是不是要见一下我爸妈？”杰克有点惊讶，因为阮红燕一直回避这个问题。阮红燕警告过他，她有一对传统的、严厉的、中国上层阶级的父母。杰克谨慎地选择用词，他说：“红，你不需要担心。我很会理财，我们不需要你父母的钱，我们一样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阮红燕笑笑，她心里清楚，现在她如果要这个孩子，就必须稳定下来和杰克过日子，如果是过日子，就要有自己过日子的样子。阮红燕要的婚姻生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杰克给她的生活并不是她期待的婚姻生活。

10.

阮红燕洗了一个澡，她一天不洗澡，身上就有旁人的味道。阮红燕只有洗干净身体，才觉得自己就是自己。她洗完澡习惯性地上了体重计，那五磅还在她身上。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目光从脸蛋，一寸寸移到自己的肚子上。

阮红燕从两年前就想过要有一个孩子，当时连名字都想好了。如果是男孩就叫王子prince，如果是女孩就叫阮王子princess。王凯那时候笑话她，说还不如就叫阮（软）妹子，以后方便孩子卖萌。可能就是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阮红燕就当了真。认真起来谈恋爱，她就总有一种奔着某一个目标去的趋势，这样的认真劲把王凯逼退了。阮红燕想到王凯，思绪就触及她最柔软的地方，她在想到王凯的时候就好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有一些无法控制的情绪。

杰克躺在她身边，他先侧身躺，再平躺，最后又离阮红燕一段距离，弓着身子侧过来看她。阮红燕感觉到杰克的不安。杰克支起一只手臂，撑住脑袋，侧身躺在她旁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她。阮红燕被他盯得好笑，就伸出手挡住他眼睛说：“别看别看，睡觉睡觉。”杰克拿起她的手，亲吻了一下，非常幸福满足地看她，一眼又一眼，把她看到心里去。阮红燕心里慢慢潮湿，她往杰克身边挪挪，争取把她的所有感情集中在他身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如果不是因为杰克今天的反应，她可能会动别的心思。杰克求婚的时候，阮红燕都没有那么感动。结婚，还只是个人的事情。但是，事情玩大了，就会有生子这种事。阮红燕一直没想到，杰克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会那样开心。杰克今天的开心，就好像他期待一个小生命已久，阮红燕就是他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自觉主动地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和自由去完成神圣的使命一样。阮红燕感受到了杰克对自己的爱，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爱与爱的区别。杰克现在对自己的爱，是付出的爱，是不会想到自己利益的爱。王凯那时候说爱，不过是利己的爱，是想从阮红燕身上得到欢愉的爱。阮红燕懂得爱，杰克爱自己就是当时的自己爱王凯。

和杰克在一起也不过半年。刚开始也是因为分了手，失了恋，阮红燕有了一种“玉碎”心理。她酒吧喝多了，看到一个亚洲男生一直看着自己。阮红燕跳舞，他也走到舞池里和她跳舞，他也没有占她便宜。凌晨两点，阮红燕和她朋友准备离开，那个男孩子也尾随她们出了门，然后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她。阮红燕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对那个男孩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男孩子腼腆地笑了一下，是ABC大男孩的那种标准微笑，他说：“我叫杰克，我能跟你要电话号码吗？”第二天上午，阮红燕就和他一起吃了brunch（早午餐），下午一起看了电影。晚上在杰克车上，杰克试探地问：“红，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这一刻，好似两人只是汪洋里的一叶孤舟，不管外面是什么样的风景，只看得到也只有彼此。阮红燕像一个母亲一样搂住杰克，然后笑着说：“杰克，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11.

不出所料，阮红燕父母听到消息后简直气炸了。阮红燕妈妈震怒，以为她花重金打造的女儿已经面目全非，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阮红燕妈妈提出，如果想让父母原谅她，阮红燕就得立刻回国堕胎。阮红燕爸爸放出话来，他已经咨询过律师，她这样的婚姻在国内是不会被承认的，特别是杰克还是一个美国人。

杰克在家里听到阮红燕和她爸妈争辩，就自作主张走过去，对着摄像头做了自我介绍。杰克也是名校毕业，有一份高薪的工作，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日后不会在中国发展。杰克父母是北方人，他中文说得不错。阮红燕妈妈态度缓和下来。杰克表态说，阮红燕身体不好，不适宜长途飞行。杰克会先去中国接阮红燕父母过来，好在阮红燕父母签证早已经办好了，现在只要买好机票就可以了。阮红燕观察到杰克一脸真挚，她默不作声看着杰克做好所有安排，情不自禁地拿杰克和王凯比较。比较一千次，得出一千个同样的结论：杰克比王凯好一千倍。

杰克订了一周后去中国的机票，这一周时间杰克学会了使用微信，每天都和阮红燕父母联系。最有意思的是，杰克甚至还让他爸妈都下载了微信，建了一个六个人的微信群。那天阮红燕接到了群邀请，一看群名称是“我和我太太还有我们的爸爸妈妈”，阮红燕笑翻了，赶紧截图给琳达看。琳达隔了一会儿才回复她，琳达说：“我好嫉妒你，你太幸运了。”阮红燕也觉得自己幸福极了。杰克爸妈是北方人，还会拼音打字。杰克爸爸还和阮红燕父母套近乎，说自己祖籍也在南方，恰好也是浙江。杰克妈妈则是上传了杰克从小到大的成长日记，连他的满月照都贴了出来。

杰克走了以后，阮红燕回学校去上课。那天晚上，她走到学校停车场，看到王凯站在自己车旁。王凯看到她，不由分说就扳过她肩膀，嘴唇恶狠狠地压到她脸上，能落在什么地方就落在什么地方。阮红燕用尽力气推开他，偏偏又被他抱紧。阮红燕力气没有那么大，何况她还念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王凯的手伸进她衣服，舌头伸进她口腔的时候，阮红燕毫不留情地咬住他舌头，直到确认他的舌头被咬破，鲜血流在她的牙齿上，她才松口。然后，她狠狠地打了王凯一个耳光。这一个耳光，她想抽很久很久了。阮红燕看都没看王凯一眼，就发动汽车离开了。

12.

才隔了两天，王凯趁着她下午有课，就堵在她教室。阮红燕看他那张死乞白赖的嘴脸，心里又可怜又厌恶。

两个人找了一家安静的西餐厅坐下来。王凯说：“我还是舍不得你。随便你要不要这个孩子，我都愿意娶你。”阮红燕没有说话，她直截了当地看着他。王凯害怕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皮，说：“我知道你那天为什么走。你留下来的东西，我看到了。但是，红燕，你了解我，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我是一个浑蛋，我明明知道我不能错过你，却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你爱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浪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考虑一下原谅我吧！”阮红燕还是不说话。这时候，侍者上了一壶红茶。王凯说：“你怀着孩子，以后别喝咖啡了。”阮红燕还是不看他，也不说话。王凯借着给她倒茶的机会，迅速看了她一眼：阮红燕今天是素颜，黑眼圈很重，鼻子旁边有红血丝，嘴唇闭得很紧。王凯倒完茶，就从她对面走到她旁边，然后一屁股坐下。阮红燕往沙发另一端移了移，还是不说话。王凯想摸摸她的脸，阮红燕把头一扭。

阮红燕拿起茶杯，抿一口茶，却被烫到了，她眉头皱了一下，眼泪还是溢了出来。王凯用手指的第二个关节帮她擦眼泪，阮红燕哭了起来，肩膀耸动。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一句应得的，哪怕是道歉。

王凯说：“我以前和她们都是玩玩的，玩惯了。我以前以为也是和你玩玩的。但是，上次在酒吧看到你，我就后悔了。我根本离不开你，我的脑子里都是你。你那样的一个姑娘，我再伤害你，我就是有病。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吧。真的，我现在就可以和你回国结婚。”阮红燕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王凯，有的话现在说就没有意思了。我已经嫁给别人了，你不用再来找我了。”

王凯不打算放过她，还追问她：“你如果现在没怀孕，你根本想都不想，就会把那个杰克给甩了，回到我身边吧？我才是你最爱的男人不是吗？已经这时候了，何必骗我？”阮红燕被那句“最爱”所激怒，她生气地反问：“你为什么现在找我？你不过就是被我伤害了自尊！我和杰克在不在一起是我们的事情，我现在生不生孩子还是我们的事情。你从头到尾都只在乎你自己！”王凯声音越来越大，他道：“我和你说过了，杰克不适合你，他压根不是中国人，他不会回中国的。他对你也就是一时新鲜，你头脑发热为他生儿育女，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阮红燕挣扎着站起来，打算回家，她实在不想和王凯这个疯子争辩。王凯这样一个大个子挡在她身边，不让她走。阮红燕抬起头，才看到王凯的眼睛，他竟然哭了。阮红燕没有想到，现在的王凯会为一个女人哭泣。她心里忽然有一种声音——或者，他是爱她的。

13.

只要一个“爱”字。她就没了办法。

阮红燕认为自己疯了，她竟然会鬼使神差又和王凯待在一起。王凯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每天早上带好早餐去阮红燕家里接她，中午再去她办公室给她送便当，晚上还要再给她煲好汤。王凯笑着说，这日子比当时他们谈恋爱还要甜蜜。

阮红燕知道自己爱王凯，如果王凯真的不介意她现在和杰克的这段关系，现在的王凯是她会选择的那个人。但是，她身上现在有那多出来的五磅，有一个孩子，一切都不一样了。阮红燕知道王凯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估计根本不会接受她怀着别人的孩子进他家门。阮红燕如果自私一点，应该不要这个孩子，和王凯能继续情侣关系。

时间一天天过去，阮红燕越来越似一只鸵鸟。有一天阮红燕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一个人在她身边看着她。她先叫出王凯的名字，后来觉得那个人的气息像杰克，再后来她感觉这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为什么是三四岁的小孩子，阮红燕在梦里猜测原因——可能是三四岁的孩子比婴儿成熟但又比小学生可爱。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阮红燕感觉得到。他在望着她的母亲，可怜巴巴地在期待自己的母亲。阮红燕伸出手抱住那个孩子，小孩子身体软塌塌的，那样真实，那样软和。他趴在阮红燕的背上，他的呼吸就在阮红燕的脖颈上，阮红燕的心都被融化了。

阮红燕忽地睁开眼睛，其实是王凯跪在床下，头趴在自己身边。阮红燕摸摸王凯的头，她相信王凯现在正在学习爱她。但是，人活着不能太自私。阮红燕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心急答应嫁给杰克，就不会怀孕。这一切都是大人的欲望，带着肉体的、不干净的欲望。现在欲望消退，责任却还在。阮红燕看一眼王凯的脸，心里充满悲伤，她想象王凯是梦里的那个小孩子。她和王凯在一起几年了，几乎都是自己在照顾他、包容他。王凯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纵容和溺爱下的一个大男孩，是阮红燕这几年的写照。阮红燕的心是一口井，王凯是她养在井里的一条金鱼。井水脏了，她阮红燕也背叛了其他的人。

阮红燕强迫自己下了一个决定。她想，宁愿负自己，也不能辜负其他人啊。阮红燕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好爱人——她爱别人总是比爱自己多一些。孩子她要生下来，王凯和杰克她都要放开。阮红燕内心笃定，她想好了，她只有这样做，她才对得起这个孩子；她只有这样做，她才是她，王凯才是王凯，杰克才是杰克。

后记：

我认识阮红燕的时候，她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也是一个单身妈妈。阮红燕从来没有避讳她结过一次婚，也离了一次婚，带着一个孩子。认识她，是因为她在找一个中国学生做baby-sister（临时保姆）。她的女儿叫Princess，非常乖巧，喜欢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拼图。别人要帮忙的时候，她总有点抗拒。不过，她是一个很好心的小孩，她从来不会生气，总是能容忍不相干的大人在旁边玩半天。大人把她的拼图打乱了，她也不插手，就坐在旁边很有耐心地看着你。我和阮红燕说：“孩子和你一样，都是好脾气。”阮红燕说：“我没有她爹地脾气好。我脾气好是后天训练的。她爹地脾气好是先天的。而且，我啊，我也不爱玩拼图。”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小孩爹地的情况。又过了一个月，阮红燕带了一个男人回家，Princess立刻扑过去叫爸爸。阮红燕对我笑笑，然后无奈地摊手：“她和她爹地比较亲。”那天晚上我还被他们邀请一起吃晚餐。晚餐的时候，我觉得杰克看阮红燕的时候眼里依旧有爱意，就大胆问阮红燕为什么不再考虑杰克。阮红燕当时没有正面回答我。等杰克先离开了，阮红燕才和我说：“杰克现在有女朋友了，已经同居了，我觉得他应该会再一次结婚。”我当时很窘迫，觉得自己得罪了阮红燕。阮红燕摆摆手说：“都过去了，有时间把我的事情告诉你。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无所谓小节。”

我非常好奇这个故事里的王凯现在在哪里，阮红燕苦笑了一下，她说：“他很好，他回国后第二年就结婚了。”我愣在那里，因为我没有想到阮红燕最后真的什么都没有得到。阮红燕捏捏肚子上的肉说：“我现在有Princess。而且，我生完孩子，再怎样减肥，还是比以前多了五磅。我想，这就是我的收获吧。爱一个人，你不能希望在那个人身上得到什么。你得到的，最终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别人的爱，终究是别人的。自己对别人的爱，付出了也是付出了。”我心疼她，我问她：“你感到后悔吗？”阮红燕说：“我其实不大对得起我爸妈，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的脸面的确保不住。不过，今天的我只能做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