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译序

徒然草·方丈记 作者:(日)吉田兼好,鸭长明 著,王新禧 译


译序

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方丈记》、《徒然草》与《枕草子》因题材相近,内容幽玄静美、笔致清雅简洁,故合称日本古典随笔三璧,代表了日本近古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

不过,虽然三部作品在声名、评价、艺术美等方面并驾齐驱,但细加比较,仍可发现它们之间存在着大不同。《枕草子》作为宫廷女性的散文集,诞生于光鲜织锦、华丽灿烂的平安朝最盛期,文风绮丽、明快柔美,充满着风花雪月。而《方丈记》与《徒然草》却诞生于干戈战乱、民不聊生的镰仓初期及南北朝时期,礼崩乐坏、事不稽古,多灾多难、人心惶惶。作者鸭长明和吉田兼好都有极好的汉学与和歌修养,也都曾奉仕朝廷,其后皆失意出家。他们有着相近的人生道路和思想感悟,所处的时代背景又一样地充满苦难艰危,对现实的失望不满、对内心安宁的追求,令他们最终选择了相同的归宿:远离尘嚣、隐遁山野。而他们的作品,也自然而然地带有隐士气质,烙上了哲思批判、悲观反省的印记,见解精辟、深邃警世。所以,《方丈记》与《徒然草》在精神内核上是有别于《枕草子》的。如果说《枕草子》是贵族文学新形式的延伸,那么《方丈记》与《徒然草》就是隐士文学的滥觞与元典!

一、《方丈记》——无常是苦,隐逸最乐

《方丈记》的作者鸭长明,生于平安时代末期的1155年,是古日本著名的歌人、歌论家、随笔作家,同时也是一位琵琶名手。他生于神官世家,小时候被寄居在祖母家,由祖母抚养长大。二十岁左右,父亲与祖母相继去世,了无牵挂的鸭长明弃家游学,开始专心研究和歌及乐曲。先是拜著名歌僧俊惠为师,钻研歌道;随后又师从大音乐家中原有安,学弹琵琶。因两艺皆臻妙境,中年时受到后鸟羽上皇赏识,被任命为和歌所的“寄人”(负责选定、创作和歌的官员),从此活跃于宫廷及和歌界,作品被选入《千载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

鸭长明出身平平,以非贵族身份而获上皇提拔,参与敕撰和歌集的编辑,可说是破格的荣耀。他不仅长于和歌,而且熟稔汉诗汉文,有着厚实的汉文学修养和造诣,深得同时代文人公卿的钦仰。对他青眼有加的后鸟羽上皇,因他父祖皆是贺茂御祖神社的神官,便又推荐他出任下鸭神社神官,孰料遭到鸭长明同族的激烈反对,不能如愿。生逢源平争霸的大乱世时代,又迭遇天灾人祸,再加上家道中落、仕途失意,饱经忧患的鸭长明心灰意冷,于五十岁时舍弃官禄、遁世出家,入大原山隐居,后迁至日野山,至死不出。

《方丈记》即是鸭长明隐匿日野山时,回忆生平际遇、叙述天地巨变、感慨人世无常的随笔集。其成书于1212年,被誉为日本隐士文学之“白眉”(最高峰)!全书共十三节,以简洁严整的和汉混合文体写成,笔意生动而富有感情,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从感慨世事多艰、人生虚幻出发,通过作者的耳闻目睹,生动写实地描述了平安末期悲惨的“五大灾厄”:大火、旋风、地震、迁都、饥荒。借社会的苦难揭示出人世无常、生存不易的道理。后半部分笔锋一转,由社会现实转向了隐居生活和内心世界。先是自叙身世,接着书写隐遁大原山,后又迁移日野山筑庵,以清雅的笔墨,记述了方丈之庵中闲寂的生活,同时表达自己内心的矛盾与烦恼。到最后直率地坦露心扉,为能否安于清贫而自我深省。全书措辞佳美、浑然天成,结构巧妙、格调高逸,奠定了鸭长明“日本中世隐士文学鼻祖”的崇高地位。

作为一部流传千古的名作,《方丈记》对日本的文学、历史、思想等各方面都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之所以如此,主因在于其贯穿始终的无常思想,与大和民族纤细感性的内心世界高度契合,故而能引发日本人民长久的共鸣,并视之为万代不易的文化瑰宝。

无常观在日本人的精神领域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并成为其文化发展的内在动力之一。这与日本人所处的自然环境有着密切的联系。日本列岛四面临海,远离大陆,从远古开始就不断受到海啸、地震、台风等天灾的侵袭。在此恶劣条件下,日本人自然产生了“生命无常”的思想。而古日本不但灾害频仍,兼且战祸不断,特别是在鸭长明所处的平安末期,矛盾尖锐、冲突频繁,源平相争导致的连场兵戈,令人民饱受苦难。战士血流尽、百姓泪流干,人们命如微露、祸福难料,内心挣扎苦闷,却又无可奈何,唯有将希望寄托在佛教的“空观”与因果宿命论中,寻求解脱。

鸭长明半生颠沛,虽为著名歌人,又有上皇知遇之恩,但身处贵族社会向武士社会过渡的激荡时代,天皇制衰落,武士阶层暴起,社会动荡不安,亲身所经历的种种巨灾大变及人祸纷争,令他对人生苦短、诸行无常的认识尤其深刻。油然而生的幻灭感,促使他在作品中处处流露出无常思想和强烈的悲哀情绪。《方丈记》的开篇,他就以流水、泡沫来比拟世间万象,指出一切事物的生成灭亡,都在瞬息变幻间。流水不归、世无常态,世事的不变只是暂时与相对的,变化无常才是永恒与绝对的。接着他又将人与宅邸,比作牵牛花上的露珠,叹息人生短暂、生命虚幻。这脆弱易变的无常之苦,是他时时都希望摆脱的梦魇。

然而看似平常的无常,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人人皆在无常中,谁又能轻易摆脱?于是鸭长明一面悲叹自己生于末世,发出近乎绝望的呼号,一面又不停地在无常中寻出路、在变化中求新生。为此,他离开旧宅,遁入深山,匿居于山麓方丈小庵中,渴求在隐逸中找到幽静之乐。这里有自然的山野风光、有静僻的修行环境,更不乏真率的质朴人情,鸭长明在此发思古之幽情、抒怀旧之蓄念,细细咀嚼着人生的况味。他以天地万物为邻、与琴书佛典为伴,怡然忘我,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世俗的一切经营和纷争都已不在乎,一应物质上的享受也都已不在意。自我放逐所得到的报酬,是蓑衣、拐杖、闲趣、佳景,以及“知己知世、无欲无往,但求宁静,无愁最乐”的状态和心境。终于,红尘中的种种羁绊远去了,精神上的真正自由来临了。清亮的月色,照进了闲寂的方丈之庵,也照进了所有淡泊名利、笑任晴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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