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去胡同的前门大街

谁的城:一段正在消逝的记忆 作者:贾冬婷


失去胡同的前门大街

“内城中央的城门(前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穿过这座城门或站在城门下面时,人们就会产生一种难忘的印象,感到这个独一无二的首都所特有的了不起的威严高贵。”——20世纪初的美国驻华公使保罗·S.芮恩施在《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记录的前门,是北京的象征,也是最辉煌的商业中心。

明清前门商业的兴起正因其连接皇城内外气脉的地理位置,当时的吏、兵、户、礼、刑、工六大部,都设在前门内的东西两侧,只隔一道城墙。明成祖迁都北京后,将南城垣向南拓展了二里,正阳门内、大明门前的棋盘街,由此成了连接东、西城的主要通道,政府的各部门也集中在街道两旁,商铺也随之围聚过来。再加上官方还在各城门附近建“廊房”,引导商业的发展,前门外由“朝前市”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商业中心。到了清朝,京师施行旗民分城,加之有禁止旗人从事工商业、内城不得有戏馆等例禁,商贩多集于正阳门、崇文门和宣武门以外。前门因是“国门”,王侯将相、外交使节、翰林学士及科考举子往来穿梭,使得这里店铺客栈鳞次栉比,老商号云集,成为声名显赫的“天下第一商街”。据统计,小小前门一带,方圆不过几里,光会馆就有140多家,其繁华鼎盛,可见一斑。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随着商业中心的位移,前门老商业街的特色风貌、文化韵味,都在逐渐销铄,这里慢慢成了廉价小商品、陈旧老字号和小旅馆的汇集地,“头顶马聚源、身穿瑞蚨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之盛景再不复现。前门,变成一个昔日符号。

如今的前门又成了光鲜的商业步行街。只是,老街和老字号之形尚在,某些东西却已经找不回来了。回望2007年前门改造的起点——前门大街两侧的胡同拓宽成车行道,或许可以让人们想一想,丢失的是什么。

生活:“兴隆街上兴隆象”

窗下的光影里,兴隆街177号赵更俊的妻子将红红的山楂一切两半,用小刀将中间的核细细剔除,放在簸箕里。这是一间北房,作为日常起居的屋子,在赵家整个院子的后端。“一开路,这屋子就临街了”,按规划,一条扩宽至25米的道路将从院子中间穿过,东西厢房和南房都会被切割掉。那是赵更俊难以想象的情景,他想把整个院子保留下来,毕竟,它已经作为一个整体存在将近100年了。

“兴隆街上兴隆象”,正如它的名字,这条街自古以来就是一条买卖街,如同街上大多数人家一样,赵更俊的爷爷买下街面上的这个院子,经营起一个定做成衣的裁缝店。多年过去,赵家的后辈们已经不再经商,这座房子也慢慢变了样子,很多物件,都得老一辈人才认得是哪个年代的。3.7米高的房顶上吊着的是30年前的三叉铁艺灯,已经锈迹斑斑,赵更俊说,灯管也改用现代的了。地板上的大青砖,1979年换成了水磨石的,觉得更干净漂亮,后来就有点后悔了。赵更俊说,很多东西觉着还是以前的好,而且房子虽然破败了,整个结构还在,气度就还在。“梁、木板、席子、土、瓦,一层盖一层,屋顶几十年纹丝不动,从来没漏过雨。”让赵更俊得意的是他家起居室和卧室之间的那扇中式木质隔扇,暗绿色,雕花清晰精美,是他在1983年房子返还时重新找回来的。“如今,这样的隔扇可不好找了。”

“每天早晨躺在床上就能听见奏国歌”,赵更俊比画着,从得丰西巷往北走几步到长巷上头条,穿出就是前门和天安门广场,“按现在的拆迁补偿标准,我们只能搬到大兴、良乡去住了”。他拿出一份拆迁的宣传材料:“你看,迁至三环到四环的,每户给1万元;四环到五环给2万元,五环外给3万元,这不是明摆着把我们往外疏散吗?”

“要说这儿的生活,那真是太方便了。”赵更俊做了3年的青云社区居委会主任,负责附近十几条胡同,对这片地区如数家珍:“就说早点吧,每天早晨六七点钟,这条街上就开始热闹起来,对面第一笼包子的热气飘出来,还有芝麻烧饼、麻花圈、薄脆、豆浆、豆腐脑、油条,赶着上学、上班前吃早点的人都聚拢来了。我一般会去对面小店里吃,想吃点别的了,就去鲜鱼口的天兴居炒肝,两块钱一大碗,或者跑两站地,去磁器口尝还算地道的豆汁儿,好的就是这口儿。有时,跑到南芦草园的正明斋买糕点。”

傍晚时分,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上学、上班的从外面赶回来,副食品店、杂货店、粮店,卖菜的、卖水果的忙着招呼,街面上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黄酱、辣椒酱、臭豆腐、酱豆腐……”“收买老怀表、小人书、照相机喽!”

比起被前门大街隔开的西侧区域,东侧没有一条像大栅栏那样响当当的商业街,鲜鱼口、兴隆街和打磨厂,那些餐馆、旅馆、传统手工艺,更多的是为居民而不是为游客而建,声名不会被游客传播到四方,“老字号”渐渐萧条湮灭。但似乎也正因如此,胡同街巷交错的布局和其中的传统市井生活被基本完整地保留下来。

商业:打磨厂记忆

“买鞋要到内联升,买帽要去马聚源,买布要逛瑞蚨祥,买咸菜要去六必居,买点心要到正明斋,买表要到亨得利,买秋梨膏要到通三益,买水果糖到老大芳……就连买五分钱一包的茶叶末,也要去张一元。”家住西打磨厂的李师傅说,不管是谁,不管他手头钱有多紧,前门让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买什么都讲究,买什么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李师傅说起这些昔日熠熠发光的名字,亲热劲儿就跟到老街坊家串门一样,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附近光戏院就七八个,广和、大众、华乐、大观楼,我有生以来看的第一场评剧就是在大众看的,是小白玉霜演的《豆汁记》。现在的全聚德烤鸭店后边有个广和戏院,过去叫广和楼的,中间被一把大火烧了,我小时候就跑到那残垣断壁上去玩,后来修了重新开张,却没了名角,萧条了,后来改演电影,又放录像,甚至有一段时间改成商店,现在彻底停业了。多好一个大戏院!”

“同乐胡同电影院后门旁的胡同里都是摊位,你说你吃什么吧,爆肚,豆腐脑,还是烧饼?焦圈往烧饼里一夹,一咬都是脆的。”李师傅忘不了的还有那些好吃的,“天盛斋的清酱肉,得五年才能做成,讲究老汤,一做出来那肉是硬的,切出来是红的,吃到嘴里是酥的,切的薄片不能碎,嚼起来那味道……现在没有了,食品厂的总经理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李师傅从小就生活的打磨厂街,是一条自明朝就有的老街,以房山来打制石磨石器的石匠多而得名。打磨厂的手艺人多,有名的店铺也多,据曾居住于此的作家肖复兴回忆,当年有绸布店中八大祥之一瑞生祥,四大饭庄之一的福寿堂,老二酉堂、宝文堂书局,顺兴刻刀张,同仁堂药铺的制药车间,京城四大名医施今墨先生的得意弟子董德懋私人诊所。至于曾经名噪一时的,如福兴楼饭庄、恒济药店、天乐茶园、万昌锡铺、三山斋眼镜店、泰丰粮栈,以及叫上名和叫不上名来的宫灯厂、纸扇店、年画店、刀枪铺、豆腐店,大小不一的安寓客店,还有铁柱宫、火神庙那些儒道杂陈的大小庙宇,都鳞次栉比地挤在这里。“只要想一想打磨厂东西一共三里长,居然能够挤满这些店铺,就足可以想象当年有多么香火鼎盛。吃喝玩乐,诗书琴画,外带烧香拜佛,在这样的一条胡同里都解决了。”

“别的不说,就说这腾炉子的,把炉子拿沙子腾出来,是专门一门手艺,有个沙子董,前门饭店大饭馆请他去,火苗子一下子腾腾上蹿,一尺多高。”李师傅感慨地说,“现在人哪有过去那工匠的手艺啊,就说磨砖对缝,你看现在哪个石匠能做出来?手艺这东西靠心领神会,时代过去了,人们不再理会了,手艺都断档了……这点东西全没了,哪里还有传统?”

如今,这条街上的老字号已经改头换面,唯一保留着的是街东口同仁堂的制药厂,浓密的树荫下,“同修仁德”的大字还清晰可辨。“你能想到这是条胡同吗?”李师傅指了同仁堂旁边的一条缝,不到一米宽,只能走一个人,北边走到头原来还有一块“泰山石敢当”的石头,大概是北京现存最窄的胡同了。这就是同乐胡同。据说,以前这里只是同仁堂制药厂的风火道。同仁堂的掌柜在制药厂旁边买了地盖了房,将家眷搬到这里住,一边是住宅,一边是制药厂,两边夹起了这条夹道。

李师傅说,最近这些年,外国人老爱往这条街上转,找找门脸什么的,对老四合院特别感兴趣。“把胡同拆了还有什么意思,正因为有这种街道,有这种建筑,有这种人,有这种打扮,你一回忆,哦,是那样的!”

时间在老房子上默默刻画下痕迹,即使是那些毁掉的或斑驳的遗迹,也足以给人怀旧或想象的空间。在乐家胡同北口,有一座二层的小楼,一面是青灰色的墙,磨砖对缝,一面是朱红色镂空花纹的老式窗棂,还保存着以前的样子。这里原是乐家小姐的绣楼,时光似乎在这里定格。李师傅感叹,路边方形的电线杆子是日伪时期的,只有打磨厂街才有了。对面一个“北京地下城”的牌匾,似乎通向一道幽深的地下道,几个穿迷彩服的人坐在里面,据说是新近开发的防空洞探险,吸引了一拨一拨对20世纪60年代神秘中国怀着好奇心的外国人。

胡同、街巷、大街的变奏

“我都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早晨6点多钟起来,或者平时没事的时候,还是喜欢去前门大街或者天坛遛弯儿。一路上,穿过像蜘蛛网一样的小胡同,穿过热闹的打磨厂、鲜鱼口街,再来到前门大街。像走迷宫一样。”李师傅说。

前门大街东侧的鲜鱼口街,作为历史文化保护街区,由元代的鱼市发展而来,清代是仅次于大栅栏的商业街。当年这里有著名的马聚源帽店、田老泉毡帽店、天成斋鞋店、焖炉烤鸭老铺便宜坊、正明斋饽饽铺、长春堂药店、大众戏院、会仙居及天兴居炒肝店,至今仍保留有便宜坊烤鸭店、天兴居炒肝店,而其他大多数店铺已成为外地人开设的简陋的美容美发店、小饭馆,正值中午时分,每家饭馆都有一两个伙计站在店门口招徕过往行人,吆喝声此起彼伏。进入鲜鱼口腹地,胡同幽长、趣味横生、闹中取静,仿佛走进一个人的心里去。会馆、戏楼、客栈、小寺庙星罗棋布,将安静的四合院民居点缀为生动的社区。

沿着打磨厂街向东走,与其相连的长巷头条至草厂十条都在胡同中部拐了个弯儿,胡同为北京旧城少见的南北走向,而且分布较密,间隔仅30米。比如长巷下二条为曲尺型,走的时候不觉得,以为一直往南走,其实出了口已经是面向东了。从地图上看,北起西打磨厂街,南至南芦草园胡同,西起长巷头条,东至草厂十条,数十条胡同呈弧形排列,上万民居分布其中。

扇面的圆心位于现在的长巷四条小学,赵更俊就是在这儿上的小学。他说,这种分布形式是永定河古河道给冲出来的,古河道地势低洼,自然形成了天然的给排水通道。为了给水、排水以至于航运的方便,在这条河道两侧首先形成了居民点,随之产生的街巷与河道或平行或垂直,随着河道一溜歪斜起来。这与天津等沿水城市的街巷成因是一致的。如今水道虽已不存,却留下了大量可资考证的地名,像三里河、芦草园、薛家湾、西湖营等,使人得以想象早年间这一带水道纵横的景象。

进入长巷头条、二条、三条,建筑还保存得十分完好,长巷二条北口的东边是一个门楼,清水脊,雕刻了花草、器皿、文房四宝,其中的宝瓶砖雕,刻有细细的镂空的绳子,经历近百年的风吹雨打,丝毫未损,如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真的绳子搭在了砖雕上。长巷头条左转是庆隆胡同,已经基本被拆没了,剩下一座一进的四合院,是曾经的湖北会馆,从门楼上看,元宝脊,金柱大门,抱鼓形门墩儿,双门簪,门楼内左、中、右各有支撑匾的托儿。一路上还遇到台湾会馆、湖北会馆、福建会馆,赵更俊说,这些会馆就相当于现在的各省驻京办事处。这些房子大多建于明清,因为年久失修,破败下来,但基本格局还在。幽深的南芦草巷中,一个扫落叶的老太太招呼笔者:“看这砖雕多漂亮,拍吧,再不拍就没了。能不能把这砖雕找人买下来?要是拆的时候砸了,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前门大街东侧地区作为历史保护区,对它的工程就应该把发掘、复兴、继承其历史趣味为方向,应该多做做‘舒筋活血’的实事,掸去尘埃、重现光彩是需要投入的,可目前却是投入到开马路上面去了。”《城记》作者王军说。

“前门商业区既要‘步行与公交’,又要‘汽车与快速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北京的胡同、街巷体系街道窄、人口密度大,一旦选择美国式的‘汽车与快速路’,就会令道路严重拥堵,最终破坏步行街的商业气氛。”王军形容,这种割裂历史保护区胡同街巷格局的“路网加密”,引入大量城市交通,如同让公牛闯入瓷器店。

步行街的商业重兴想象

在一个有关前门的研讨会上,研究老北京商业文化的首都师范大学教授袁家方拿出三张照片,那是一家老字号的门脸。大家都挺纳闷:“怎么一个地方拍了三张?”再仔细一看,牌匾上的名号不同,这不是一家,而是三家:同仁堂、同春堂、张一元。袁家方说,就在相隔不远的前门大街和大栅栏里,这三家翻建了新楼,看上去气宇轩昂,仔细一看,都是二层,琉璃瓦,几乎是一张图纸出来的,如果不是牌匾不同,简直看不出区别。“黄琉璃瓦是古代皇帝专用的,复古也要有点讲究啊。”袁家方感叹,像这样的改造,前门大街这几年倒是“成绩斐然”,但老前门的味儿——没了。

前门大街需要一次什么样的改造呢?东城区在对未来前门大街的描述中说,前门大街将建成传统商业步行街,由京味文化、中外美食、品牌购物、休闲保健等功能区组成,沿途有阳平会馆、前门古建筑群、天乐园茶楼等9处重点景观以及80多家中华老字号。

“挂上老字号的牌子,可没那个手艺了,没用!”家住打磨厂西街的李师傅感叹着。与王府井相比,前门老商业街的特色就在于老北京的原汁原味儿,现在只留下大体街巷格局,还有寥若晨星的几家老字号支撑着重兴的梦。袁家方记得,去年冬天有老朋友邀了他去吃便宜坊,饭馆里冷冷清清的,鱼端上来是冷的,烤鸭更是没了记忆中的滋味。袁家方忍不住问:“木楼梯哪儿去了?”木楼梯换成了坚硬的水泥楼梯,那种听着咯咯吱吱、摇摇晃晃的味道就没了。袁家方说,像同仁堂这样仍然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发挥作用的老字号已经不多了,更多的传统技艺,随着消费习惯的改变而少人问津。“那就养着它,把手艺原封不动传下来,细细打磨出光亮来。”

传统商业也有些创新的好办法,袁家方曾经建议重现“前门街舞”的盛景。当年徽班进京时,前门一带有七个戏园子,没有后台,演员们就都穿好了戏服、化好了妆从家里浩浩荡荡走过去,那可真是一道风景。就像《白毛女》里唱的,前门商业区是“一树兰花两下里开,一家人儿两分开”。但是,大街本身和其东侧归东城区,西侧归西城区,一个整体街区在行政上分而治之,割裂了一个完整的商业文化圈。如果从前门大街走到大栅栏的戏院,就牵扯到两个区的利益,如何协调?也就不了了之了。

“以前就有商业的火种,再点一把火还能燃烧,但别指望它能一下子火起来,也先别指望它赚钱。”袁家方说,将胡同街巷改成车行道,就是与传统商业文化背道而驰的做法。

“逛商业街,乐趣不仅在购物,还在体味一种生活方式,因为商业街总是最能体现当地风土人情的地方。”袁家方说,前门大街之中,由饭馆、客栈,会馆、镖局、戏院构成的鲜鱼口、打磨厂小街,再加上胡同肌理和原住民的真实生活,才构成了前门地区多重的趣味。如果还像平安大街和两广大街,没有了周围的“毛细血管”,外表再光鲜,一个孤零零的前门步行街又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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