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讽刺
【原文】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深言其故。
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际。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重别焉者。以杀只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毕矣;剐必数十百刀,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可得者,只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窃怪传奇一书,昔人以代木铎①,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道无由,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与大众齐听。谓善由如此收场,不善者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之方,救苦弭灾之具也。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②习而传之,几为定案,虽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
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以之报恩则可,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
【注释】
①木铎:古代一种用木作铃舌的大铃,宣告政令时召集群众之用,后借指宣扬某种政教、学说。②梨园:唐玄宗精通音律,曾亲自于内廷的梨园当中向宫中艺人教授歌舞,后世于是将戏班子与戏曲业称为梨园。
【译文】
武士的刀,文人的笔,都是杀人的工具。刀能杀人人们都知道,笔能杀人就并非人人都知道了。笔能杀人有些人虽然也知道,但是说到笔杀人比刀杀人更快、更凶猛百倍,就没有人能知道并明确指出来告诫世人。请让我深入解释其中的原因。
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是从处决犯人的过程中领悟的。砍头和刀剐,都是一死,但轻重却是不同的。砍头只用一刀,时间很短,人头落地事情便会结束;刀剐则必定用几十几百刀,用时必定经过几刻钟。想快点死却死不成,疼痛接连不断。想要人头落地了事儿却办不到,只是由于时间的长短的差别。然而用笔杀人,带来的痛楚何止几刻钟?我奇怪戏曲传奇被前人当作宣扬政教的木铃,因为普通百姓识文断字的人很少,要劝导世人行善,告诫人们不要作恶,没有别的办法。因此借用这种文学形式,通过演员现身说法,传入大众的耳朵里。告诉人们好人是这样的结局,坏人是那样的下场,让人们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是救人救世的良方,救苦消灾的工具。后世尖酸刻薄之流却用这个方式来倒行逆施,借此来报仇、泄愤。将心中喜爱的人放在生角和旦角的位置;心中不满的人,便虚构成净角和丑角的样子,并杜撰出千百年闻所未闻的丑陋行径,虚构在这一个人身上,让艺人演练并传播,几乎成为定论,即使此人有孝顺的后代,也没办法改变。
唉!难道千百年来的文章只是为了杀人作的吗?一生读书难道只为行凶造孽作准备吗?苍颉造字时有鬼在夜里哭,造物之人当初未必没有料到这点。凡是从事戏曲创作的人,首先要把这种邪念去除干净,务必保存忠厚之心,不要做残酷狠毒之事。可以用文章报恩,用来发泄怨气就不行;可以用来劝善惩恶,用来欺善作恶就不行。有人说《琵琶记》这本书是为讽刺王四而作。因为他对双亲不孝,所以书中加上了入赘豪门,致使双亲饿死的情节。如何知道的呢?因为“琵琶”两字四个“王”字在上面,其寓意由此可知。唉!这并非君子该说的话,而应该是山野村夫的话。
【原文】
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而后鬼神效灵,予以生花之笔,撰为倒峡之词①,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芳。传非文字之传,一念之正气使传也。《五经》、《四书》、《左》、《国》、《史》、《汉》诸书,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试问当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轻薄之子厕于其间乎?但观《琵琶》得传至今,则高则诚之为人,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寿其名,使不与身俱没,岂残忍刻薄之徒哉!即使当日与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则彼与蔡邕未必有隙,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实乎?此显而易见之事,从无一人辩之。创为是说者,其不学无术可知矣。
《琵琶记》书影
予向梓传奇,尝埒誓词于首,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面,亦属调笑于无心;凡以点缀词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命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为三世之喑,即漏显诛,难逋阴罚。此种血忱,业已沁入梨枣②,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犹有不尽相谅者,每观一剧,必问所指何人。
噫,如其尽有所指,则誓词之设,已经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实式临之,胡不降之以罚?兹以身后之事,且置勿论,论其现在者:年将六十,即旦夕就木,不为夭矣。向忧伯道之忧③,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诞、诞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虽尽属景升豚犬,然得此以慰桑榆,不忧穷民之无告矣。年虽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场往往追予弗及;貌虽癯而精血未耗,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所患在贫,贫也,非病也;所少在贵,贵岂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悯予,亦云至矣。非悯其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也。
生平所著之书,虽无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论等身,几与曹交食粟之躯④等其高下。使其间稍伏机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诛之夺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犹得徉狂自肆于笔墨之林哉?吾于发端之始,即以讽刺戒人,且若嚣嚣自鸣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窃恐词人不究立言初意,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谬成真。谁无恩怨?谁乏牢骚?悉以填词泄愤,是此一书者,非阐明词学之书,乃教人行险播恶之书也。上帝讨无礼,予其首诛乎?现身说法,盖为此耳。
【注释】
①倒峡之词:出自杜甫《醉歌行》:“词源倒倾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后世比喻文思泉涌,文章气势磅礴。②梨枣:旧时印书的刻板多用梨木、枣木,所以梨枣为书版的代称。③伯道之忧:晋代邓攸,字伯道,战乱中带子侄一起逃亡,在难以两全之下为了保全侄子就丢弃了儿子,以后终身无子。伯道之忧指没有儿子的忧虑。④曹交食粟之躯:曹交,战国曹人,《孟子》载曹交自称说:“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
【译文】
凡是创作出流传后世文章的人,必须先要有可以流传后世的心,而后鬼神才能显灵,赐给他生花妙笔,使之文思泉涌,为人称道,流芳百世。流传并非因为文字的流传,而是其中的一腔正气使之流传。《五经》、《四书》、《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书,与大地山河一样永垂不朽,试问当年这些书的作者有一个不肖之人、轻薄之徒混杂在其中吗?再看《琵琶记》得以流传至今,那么高则诚的为人必定有善行可以称道。所以上天让他美名流传,而没有随肉体消亡,他怎会是残忍刻薄的人呢?即使他当年真和王四有嫌隙,故意将不孝的罪名加上,然而他与蔡邕未必有嫌隙。为何对有矛盾的人,只将姓氏暗喻其中,而不明说其名。而让未必有矛盾的人蒙受李代桃僵的罪名呢?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却从没有一个人为此辩驳。编造《琵琶记》是为了讽刺王四说法的人,其不学无术是显而易见的。
我以前在推出自己的戏曲时,总将一段誓词置于开头,大意是:将美名加在生、旦身上,并非是为了向寄托的人报恩;给净、丑抹个花脸,也只是无意的调笑;这些是为了给戏曲增加点缀,使气氛不那么冷寂罢了。但是考虑到七情六欲之内,什么情况都会发生,天地之间,任何东西都会存在。虚构一个故事,就会在现实中有一件事与之偶合;变造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名字与之巧合。怎么知道没有人将凭空捏造的东西当作是依样画葫芦呢?因此我滴血向神明盟誓,剖开心向世人告白,倘若有丝毫的暗指,甘愿三辈子不能说话,即使逃过了阳世的谴责,也难以逃脱阴间的责罚。这种热忱早已出版时附于开头了,向世间表明很久了。然而一些好事之人仍有不能完全谅解我的,每看一出戏,必定要追问剧中所指的是谁。
演戏场景图
唉!如果都有影射,那么所发誓言已经二十多年,苍天有眼,随时应验,为什么不降罪惩罚我呢?这些是死后的事,暂且放到一边不提,先谈论现在:我已快六十岁了,即使马上死去,也不算是早逝了。以前我担心没有子嗣,现在已经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已经怀孕还没生、生完还将怀孕的,尚且不止一个人。虽然这些子女都无才无德,然而用他们来慰藉我的晚年,也不必担心会像穷苦人家那样无后了。年纪虽然大了但筋骨还没衰老,涉水爬山,年轻人也常常赶不上我。容貌虽然瘦削但精血还没耗尽,寻花问柳,还是会有儿女情长。所担心的是贫穷,贫穷不是毛病;所缺少的是富贵,但富贵又岂是人人都能幸运地获得的呢?这是造物主对我的怜惜。他不是怜爱我的才华,不是怜爱我的品德,是怜爱我心无杂念。
我一生所写的书,虽然对人心世道没有多大裨益,但倘若只说数量,那么几乎能和曹交说的食粟之躯媲美了。假使我心中暗藏一点心机,有一点害人之心,上天诛杀剥夺我的生命都来不及,岂能容忍我这个作孽的人老了还不死,而且疯疯癫癫地舞文弄墨呢?我在书的一开始就用不要讽刺来告诫大家,就像个嚣张狂妄、自鸣得意的人,并非是我敢故意夜郎自大,我只是担心填词作曲的人体会不到我写这些话的本意,去错误地相信《琵琶记》影射王四这样的论调,将错误的当成真实的。谁没有恩怨?谁缺少牢骚?若都以填词作曲来泄愤,那么这就不是阐明词学的书,就成了教人冒险做坏事的书了。那么上天追讨无礼之人,我岂不是要首当其冲?我在这里现身说法,就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