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幕府建设
昆明,四季如春,天气晴朗,慵懒的阳光透过树叶,将屋里照得亮堂堂的。可是,坐在太师椅上的云南总督张亮基心里并不亮堂,他手里拿着军机处发来的紧急公文。
广东人洪秀全,三次童生试落,好好的日子不过,成立什么拜上帝教,到处鼓动人心。成立个会教,骗点钱,骗点色,也就差不多了,但这洪秀全,野心大着呢,他跑到广西金田发展信徒,然后振臂一呼,造起反来。
在此之前,军机处发来好几次公文。刚开始,张亮基没当一回事,心想会党闹闹事,太寻常,只要朝廷一认真,派出军队,很快便能把这些乌合之众镇压下去,前些年白莲教造反,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闹得气势汹汹,结果也没弄出什么气候来。
这洪秀全和以前的会党好像有些不同。他拉起造反大旗,居然应者如云,官军不能抵挡。他打下永安后,成立什么太平天国,自封天王,其造反之势席卷广西,很可能向其他省份蔓延。
张亮基所管的云南、贵州均与广西接壤,是重点防范地区。所以军机处三天两头发来公文,要他这个云贵总督早作准备。
今天的公文,说广西提督向荣与洪秀全交战,被打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于是朝廷派出军机大臣赛尚阿为钦差,统揽前线军事。这赛大人当当京官,指手画脚尚可,要他去指挥打仗,专业不对口,其结果可想而知。
赛大人到广西后,不敢到前方嗅血腥味,一番远程遥控,其结果是官兵被打死打散,粮食军械全送洪秀全。
咸丰皇帝一听战报,得知赛尚阿和向荣一样,又当了“运输大队长”,气得拍起桌子,“免职,免职,统统免职!”有大臣提醒,虽打了败仗,但前线不能无将。咸丰皇帝下旨,将赛尚阿、向荣革职留任,令其收拢残兵败将,继续同洪秀全作战。同时,咸丰让军机处下文,协调邻近各省,共同围剿。朝廷要求各省看好自己的门,练好自己的兵,在做好防范的同时,只要朝廷有令,就能出省作战。
张亮基心想,叫我出兵倒好说,安排一个将领,带几千人马去应付应付,打得赢更好,打不赢拉倒。但洪秀全打入我云贵,占我的地盘,那就麻烦了。我是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啊!
对于辖区内的军事实力,张亮基是清楚的,云贵偏僻,八旗兵驻扎较少,省府、州府主要靠绿营防守。绿营军中,既有胡子花白的“老班长”,也有十二三岁的娃娃兵,其实都是充个数领份饷,没有什么战斗力。绿营兵在剿匪时,人数武器均占优,打得都很吃力。现在要让他们去抵御洪秀全,难啊!
张亮基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随后,他叫管家去请几个心腹官员和幕僚,下午到后花园品茶。
兵打到家门口,火烧到眉毛上,哪有心思品茶。张亮基是以品茶为名,在决策前召开一个幕僚会议,集众人之智。
幕僚那些事
清朝时,大小官员均有幕僚,连县令这种七品芝麻官,也要请一两个师爷。
那些当大官的,幕僚一大群,有出主意的,有做文案的,有拉关系的,有会鸡鸣狗盗的……后来的湘军主帅曾国藩,盛时,手下幕僚有500人。
幕僚不是公务员,没有编制,朝廷不发工资,一切开销均由主官自理。贪腐的官员,贪污受贿养幕僚;相对清廉的官员,自掏工资养幕僚。
官员的工资,除了养老、养小、养妻、养妾、养自己,还能养幕僚?
这里插叙一下,清朝官员的正常收入大体可以分三部分,即基本工资、养廉银和国家认可的灰色收入。
清朝前期,贪腐严重,雍正皇帝加强制度建设,推广了养廉银制度。一个县官的养廉银是工资的八九倍。到总督这个级别,养廉银是工资的百倍左右。
也许你会说,怪事情,既然是灰色收入,国家还认可?清朝时,这不奇怪,下级机关向上级官员送的“茶敬”“冬敬”之类的,国家明文规定,收了不犯法。“茶敬”是指请上级喝口茶,润润喉,感谢上级的指导;“冬敬”是指大冷天请上级买点炭,暖暖身,是对上级的尊敬。
说这些,是想表明清朝官员收入整体不错,养得起幕僚。
由于自掏腰包,建多大的幕府,养多少幕僚,官员要视自己的情况而定。湘军是团练性质,粮饷自己筹集,所以曾国藩能养500个幕僚。而张亮基为官清廉,不齿于贪污索贿,收入状况在他那个级别算最差的,所以他只养了两个幕僚。
如今的地方党政,假设没有各部委,就不能保证工作正常运转。清朝时,地方“一把手”还兼着“法院院长”,下设机构很少,政务、民事、军事、监察都要亲自抓,手下的幕僚少了,有些工作真没人干。
张亮基从基层干起,一步一个台阶爬到总督高位,自然有过人之处。他认为,当领导并不是要自己多能干,关键是要会用人,调动下属工作的积极性,让下属自觉自愿为自己打拼。
他任总督后,不摆架子,礼贤下属,主动与能干的地方官交朋友。时间稍长,这些能干的下属官员就喜欢围着他转,乐意为他出谋划策,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兼职幕僚。
有人这样评价领导能力:一流领导,下属为他打拼;二流领导,带着下属打拼;三流领导,自己打拼;四流领导,没有机会打拼;五流领导,下属找他拼命。
由此粗略可见,张亮基的领导能力是比较高的。高在什么地方,请接着往下看。
品茶会
下午,张亮基到后花园,见人到齐了,便说:“我的好友,湖北黄州知府徐玉丰托人给我带来了西湖龙井,我请大家来品尝品尝。”
这个开场白很重要,传递了三个信息:
其一,我张亮基为官多年,朋友遍天下,官级与你们差不多的徐玉丰,是我的朋友之一,这说明我人格魅力强,值得交往。
其二,人家说人走茶凉,我张亮基不是徐玉丰的上级了,人家还惦记着我,还给我送东西,这说明“茶”没凉,说明我有非权力性影响力。
其三,西湖龙井是公认的好茶。我有好的东西,就请大家过来一起享用,这叫有福同享。当然,喝了我的茶,吃了我的嘴软,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你们也要一起担待。
张亮基坐了下来,东拉西扯说了几句诸如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然后才抛出正题,讲了军机处紧急公文的事。
假设一下,如果张亮基一坐下来,便心急如焚地拿出公文,说今天请你们过来,就是请你们出谋划策,帮我渡过难关。
可以想象,这是什么局面:有的幕僚跷起二郎腿,有的端起茶杯吹茶叶,好像在说,你当总督的没招了,来求我们来了吧。
上下级之间,除了友情,还有利益,更有心理上的较量。这种较量是隐形的,很容易被忽视,但作为上级,要管人用人,必须注重细节,因为威信需要一点一滴积累。
张亮基以往请大家喝茶,有时聊工作,有时纯娱乐,有时两者兼有。纯娱乐时,谈诗词,走象棋,侃大山,品茶酒,一定要让众人尽兴而归,谈工作时,大家放得开,反正不是正式开会,讲错了没关系。
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了张亮基的工作方法。当他说了军机处紧急公文的事,大家知道,今天的主题,是讨论如何防范乱党洪秀全。
官员甲说:“依我看,洪秀全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张亮基品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问:“何以见得?”
官员甲答:“明朝末年,李自成造反,人家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而洪秀全呢,刚开了个头,打下几个州县,就在永安称王,听说还封了几个皇娘,由此可见,洪秀全并无远见,不足虑。”
张亮基并不赞成此观点,他认为洪秀全目标远大,是要将当今皇上拉下马,并非图一时之快,过把瘾就死,演演称王称帝的戏。他没有反驳官员甲的话,因上级过早表明观点,下属便不会再畅所欲言。
官员乙说:“我看洪秀全来者不善,不能等同一般的灾民闹事。他成立什么拜上帝教,把反贼说成天兵天将。这些年来,南方持续干旱,饥民较多。这些穷人被洗了脑,纷纷响应,在较短时间内,洪秀全的队伍便有了几万人。更为可怕的是,他说当今皇上是满人,号召汉人齐造反,这招很厉害,不可小视。”
张亮基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作为茶话会的组织者,张亮基要善于把握讨论的方向和节奏,不在次要问题上纠缠。洪秀全有没有远见,最终能走多远,这些都不重要,或者说还需要观察。不可否认的是,当前洪秀全处于上升期,几万大军像打了鸡血,他的主力不论冲向哪里,对于当地官员来说,都是不可预测的灾难。于是张亮基说:“我在想,洪贼有三条路可去,即东去广东,北向湖南,西犯云贵,诸位想想看,下一步洪贼主力,会不会进入我们的地盘?”
幕僚王康抢先发言:“依我看,洪秀全不会进犯云贵。俗话说‘客走旺家门,贼偷发财人’,洪秀全不会那么笨,放着湖南 大米不吃,跑到云贵吃土豆。如湖南去不了,他也会东向广州,抢点洋货。”
“对,对,对!听说那洪秀全是色中饿鬼,他到湖南去,可以抢几个湘妹子当皇娘。”官员丙说得滑稽,众人笑起来。
幕僚王心柏接过话:“我的看法不同。如果我是洪秀全,就不会进军湖南。以地形上看,湖南位于中间,朝廷东西南北各省派兵,洪贼就成了瓮中之鳖,以前我随大人捉贼,贼往哪里跑?贼一定是向山上跑。云贵山多,路不好走,但也不便围剿,所以洪贼跑过来的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
正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时候,圣旨来了,张亮基要去接旨,讨论中断。等张亮基接完旨后,这种讨论已经没必要。
这道圣旨内容究竟是什么?对张亮基的人生又意味着什么?
圣旨
张亮基走到正厅,宣旨官叫道:“张亮基接旨。”
归纳起来,圣旨讲了三层意思:其一,张亮基由云贵总督调任湖南巡抚。其二,洪秀全越闹越凶,打下了湖南道州,有向长沙进犯的趋势。湖南巡抚骆秉章剿匪不力,免职。其三,战事吃紧,令张亮基迅速到长沙接印,履行职责,不得拖延。
向北谢恩,送走宣旨官后,张亮基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事情来得太突然,众幕僚没思想准备,不知该说什么。
张亮基长叹一声,说:“此时调任湖南,如走钢丝,不知福祸!”
“国难思良将。在此用人之际,圣上想到张大人,是对您才能的肯定。这次啊,张大人一定会大显身手,铲平洪贼,立下大功,登堂拜相。我们这些人,星星跟着月亮走,也沾一点光。”幕僚王康久历幕府,见多识广,一向嘴甜,几句话,就将气氛活跃了许多。
“今晚摆酒席,为张大人送行,并预祝张大人讨贼成功。”官员甲说完,其他人跟着附和。
不论张亮基心里怎么想,但对幕僚兼朋友们的一片好心,也只得答应参加送行酒会。
也许你会问,云贵总督是云南、贵州两个省的“一把手”,而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只管一个省,张亮基又没犯错误,为何被降级使用?其实在当时,由云贵总督调任湖南巡抚,看起来级别变低了,但更像是平级调动。这其中的原因,要从总督与巡抚的关系说起。本书经常涉及这两个职位,有必要介绍一下。
总督与巡抚
总督,官职中带有“总”字,跟总统、总裁一样,给人的感觉,就是大权在握的“一把手”。
巡抚,意思为巡视检查,安抚军民。皇帝派来的巡抚,什么都可以检查,权力大着呢!
这两个官职出现于明朝,刚开始是临时性质,其管辖范围、权力大小、工作职责、履职时间均不太规范。到了明朝后期,逐渐成为常态化地方官。著名的将领袁崇焕就当过辽东巡抚,总督过蓟燕防务。
清朝入关后,总结历史上各朝代经验,采用并完善了督、抚并存的地方行政制度,以加强中央集权,防止权臣篡位。
清朝前期,全国有多少总督、多少巡抚,是皇帝根据需要设立,没有定数,机构撤并也较频繁。到乾隆年间,清廷正式下文规范,全国有18个省,8大总督,16个巡抚。
清朝的督抚制度,给人感觉比较乱。
上下级关系乱。总督、巡抚均是封疆大吏,但巡抚只管一个省,而大多数总督能管两至三个省。总督官级为正二品,加尚书衔者能达到从一品,而巡抚只是从二品。理论上讲,总督节制巡抚,权力也比巡抚大,勉强可以说是巡抚的上级。但总督和巡抚均由皇上任命,总督不能管巡抚乌纱帽,其节制力度大打折扣。再者,巡抚有单独奏报权,直接听命于皇上,与总督的关系更像合作共事,并非直接隶属。
管辖地盘乱。直隶、四川两个总督只管1省。两江总督管江苏、江西、安徽三个省。陕甘总督地盘最宽,整个西北都归他管。山东、河南、山西三个省,可能是离京城近的缘故,只设巡抚,不设总督。直隶、四川两位总督只管一省,再设巡抚说不过去,所以全国十八个省,十六个巡抚。值得一提的是,到1904年,全国有二十三个省,九个总督。在原有十八个省的基础上,增加新疆、台湾、黑龙江、辽宁、吉林五省。新疆归陕甘总督,台湾归闽浙总督管辖。东北三省增设总督,全国总督数量由八变九。
工作职责乱。总督偏重军事,但也兼及民事。巡抚偏重政务,但兼着提督衔(个别没兼),节制本省各镇总兵,也有军事权力。众所周知,最大的权力是对官员的任免权。对不起,在封建社会,此权力为皇帝独有,对县官的任命,也要“奉天承运”。全国如此大,皇帝不可能对所有官员都了解,所以任免地方官常常听从总督、巡抚的建议。由于两人都有建议权,对同一官员,有时出现一人说该升,另一人说该免的情况。
履职方式乱。由于总督、巡抚职责交叉,朝廷就要求他们密切配合,商量共事,遇到重大情况,最好联名上奏。但同时又规定,在意见不统一,或其他有必要的情况下,也可以,甚至鼓励单独上奏。也就是说,督、抚之间可以合作,也可以不合作,凡事看着办。
办公地点乱。督抚有同城的,比如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均驻武昌,云贵总督与云南巡抚均驻昆明;有不同城的,两江总督驻南京,江苏巡抚驻同省的苏州;有变迁的,比如四川总督先驻重庆,后改成都;有交替的,1870年直隶总督兼了北洋通商大臣,夏天驻天津,冬天驻保定。
也许你会说,以上各种乱象,很容易导致督抚之间争权、扯皮、闹矛盾。对,那个狡猾的皇上,就是要让他们相互牵制,相互监督,以便控制。
看起来有些乱的督抚制度,实际上分解了地方权力,防止封疆大吏持势自重。纵观整个清朝,以康熙年间平定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后,地方政府从未挑战中央权威。在清朝,皇帝对督、抚控制是很严格的,年羹尧在雍正年间任陕甘总督,刚有不轨的苗头,就被整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