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安娜女士的最后几天
安娜的班机抵达时贺子航在县里,正陪同大大小小的领导们视察重点项目。安娜说,不要急,我在酒店等你。
安娜是贺哲的老朋友,贺哲最后一次离开前,曾再三叮嘱贺子航,如果安娜来一定要好好接待,“就像我在时一样”。算来贺哲说这话已时过八年。八年,可以是男孩向男人嬗变的一瞬间,也可以是女人苦苦修炼的一辈子。
贺子航很早就一腔热情等待安娜女士的到来,只是不很巧,最近单位一直在乡下调研,忙得顾不上接机,忙得都顾不上回阿媛的电话。阿媛留言:老爸老妈要开除他的女婿籍。安娜微笑着看他:女朋友,还是老婆?
贺子航就笑了,觉得安娜比想象中还要亲切。是娘子。
哦,如果不方便就不要陪我老太婆了,家庭和睦更重要。
哪里话,刚和阿媛解释过了,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案子缠手,她也想过来见您。
你们可真忙啊,安娜感叹。在加拿大,工作时间之外可以拒绝接受任何公务。但是真的很寂寞,人的活动范围更多的是在家庭内部,极少体会到与别人交往的快乐。轮椅上的安娜一头白发,宝蓝色披肩围在身上,像一朵枝叶纷繁的鳞托菊。
安娜让贺子航陪着逛了整整三天,轮椅的车辙碾遍当年的大街小巷。安娜就像个孩子,情绪时时被回放的记忆点燃,她有时滔滔不绝,向贺子航介绍当年的建筑,或者某件史实,有时又凝神沉默,陷落进细密的往事里。那些街道有的已经被大厦占据了,贺子航日日从旁边路过从没什么发现,而安娜居然能够凭借记忆找到当年时代的标识。
三天来,安娜从没有提到贺哲,而贺子航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贺哲就在他与安娜之间,安娜更多时其实是在与贺哲对话。
贺哲是他的叔叔,若干年前,贺哲的大哥他的生身之父,将他领进泡桐叶刚刚丰满的小院那天起,他就开始改口叫贺哲爹爹。爹爹贺哲一生未婚,父亲说很多年前一个女人被迫离开他去了国外。好像和时局有关,具体原因不详。
现在,贺哲躺在千里之外一个乡野小村的土地里,日日默守他的空寂,贺子航相信,贺哲一个人静静地听风弄月时,仍在隐隐的遗憾里怀念着这个叫安娜的女人吧。
最后这晚,贺子航带安娜去邻县看焰火。安娜很开心,说她在加拿大时,日日最想念的是那烟花在天空刹那间绽放的绚烂,而加拿大的夜空是日复一日锋利的纯净,日复一日冷冰冰结着霜花的蔚蓝,在那里,天空和上帝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可是,您为什么不早早回来呢?贺子航不解,又有些为贺哲抱屈怪罪。
安娜笑笑,捶捶自己无知觉的腿,不语。
大规模拆迁还没有延及邻县,仍保持着农村“过会”热辣辣的气氛。贺子航说,您运气真好,前几天我们来这里调研所以知道要放焰火。
天色还不及黑透,已经有爆炸声迫不及待冲向天空,随后在那紧接的闷响中,一朵银花在高空敞亮地散开,硕大的花瓣在无限可能的延展中绽放,那亮度像多年前恋人回望的眼神,夺人心魄地晶莹。之后,又有更多的眼神眨亮这个夜空,黄色、红色、蓝色,七彩斑斓,天空开始像一个狂放的魔术场,令人目不暇接地变幻。太美了。安娜女士赞叹,眼里流出泪水。
她坐在轮椅里,半边肩头瘫软地靠着贺子航。太美了。她拉起贺子航的手,捂在自己的额头,大声抽泣。
安娜的机票是提前订好的,贺子航恋恋不舍:“要不您不要走了。”安娜笑笑摇摇头。临走前,她褪下腕上一只白玉镯,交到贺子航手里,托他埋进贺哲坟前,“权当我陪在他身边吧”。贺子航点头称好。
安娜走后贺子航继续下乡,中间回过一次家却没有碰到阿媛。工作将他们隔成咫尺天涯。他一直想给阿媛讲安娜女士与贺哲的故事。
六天后,加拿大方向打来电话,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告诉贺子航,安娜女士于今早九时三十六分,在疗养院去世,走时面色安详。
贺子航颓然放下电话,走到床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只玉镯。玉镯发散着月光般静谧的光晕,像安娜走前交到他手上时一样,只是安娜女士留下的温度已然淡去。
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爬上贺子航的脸庞,他吻了吻玉镯,重新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在信号接通那一刻,他大声向对方喊:“阿媛,我会好好爱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