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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童话

微阅读1+1工程:夜火车 作者:常聪慧 著


微童话

姑姑过世了,我匆匆结束与同伴阿馨漫无目的的旅行,以最快时间赶回。

姑姑走时很平静,侧卧在惯常读书的床头,右臂弯曲搭在腹部,手里还拿着半个苹果。家里人都知道,她睡前读书有吃水果的习惯。入殓时,姑姑面目含笑,死活不肯张开嘴,让人们将她口中咬下的苹果取出。

姑姑比我大十岁,但姑姑会魔法,是逃出时间算计的精怪,她在我三十五岁这年,逆转年轮,变得比我还要年轻。我对年长的“妹妹”无可奈何,正像对此时此刻一样无可奈何。我站在人群中望着她,眼巴巴看着得了逞的黑袍死神围绕她飞舞,忍不住放声大哭。

殡仪馆内人来人往,不停有人进来鞠躬,参观死者以及生者。这是我所经历的家人中第一桩丧事,以前也参加过其他人的葬礼,但从没发现这事热闹得这么无聊。我们鞠躬,我们握手,我们对悲戚的同情点头表示收到。

我瞥见姑姑嘴角掀起一丝嘲弄。

那个男人来了,带着一枝白菊花,垂丝般的菊瓣上挂着一粒粒水珠。屋内外沉静下来,侧目相视,故作姿态,却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道。

那男人迟滞的脚步将自己拖向灵台,双手放下白菊花。我以为他会流泪,甚至哭出声,但没有。这个男人面色平静,像拜祭一个普通人: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人为他唱礼,负责迎宾的父亲从他进门起就一直低头揩自己的鼻涕。左一下,右一下。

我呆了呆,本不想转头去看姑姑,可姑姑的亡灵急不可待地飘向我眼前。她又是皱眉又是嘟嘴,挥舞着透明的手臂威胁。我对这张只有我能看到的脸无可奈何,我和姑姑很相似,如果照镜子,我们自己也会疑惑究竟谁是谁。我无法自己拒绝自己。

我听从姑姑的催促,追赶出去,在殡仪馆大门外拦住那个男人。他站住,回望着我。

从二十几岁开始,我就对眼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这是我们家庭的噩梦与耻辱。现在,我第一次正式面对,挑衅地打量它,评判它,十几秒,十几分钟,或者十几年,随后我慢慢松懈下来。这张脸,端正俊雅干干净净,像死掉的人一样安静,眉心灰败没有光泽,这个人分明已经被悲伤摧毁。这样一张脸,谁看到也会心软。

我将手心紧握的小包递给他,生硬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她知道我一定会来。”那男人花开似的笑了,那是冰雪中一朵颤抖的小雏菊。

我赌气扭头离开他,很沮丧,被人打败的感觉,而帮助这男人胜利的,居然是因他而终身未嫁的,我亲爱的姑姑。

“现在,我受你所托,将你们的定情信物还给了他,你可以放心了吧。”

“很多年前你就筹谋你的葬礼,一心一意,纯洁无瑕地想象,现在这天终于来了,你可满意?”

“你来人世一趟,如此任性地结束,是守住了最完美的童话,还是根本制造了一个笑话?”

我边走,边大声质问。没有人回答。

我远比姑姑的父亲、母亲、兄长,也就是我的祖父、祖母、我的父亲,更清楚姑姑的爱情。

那不过是个老故事的开头:相逢恨晚。具体过程被姑姑渲染得如诗如画,如痴如醉。她一头长发从那年起,再没有剪过。每年她都在生日那天收到一只昂贵的发卡,美美地戴上一整年,然后等待换成新的。

偶尔她将发卡摆满一床,吟诗,吟:“一寸相思一寸灰。”吟:“衣带渐宽终不悔。”吟到不知不觉一脸泪水。姑姑哭时从不避人,触动心事便痴痴呆呆,起先家里人还劝,后来再没人敢说话。

姑姑从没给我看过他们的定情信物,只说这东西等她不在后,一定要转交他。我曾猜测,不久就厌倦了,这件不祥物一定是潘多拉的礼物,正常的女人不该收下,更不该当做生命一样永久保存。

“姑姑。”我仰头大喊。“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值得吗?”

空旷的殡仪馆回声阵阵,惊起忍冬丛上停留的一群麻雀,扑簌簌四散高飞走了。

有几只飞上天,排成队形盘旋一阵,衔起什么放在屋顶,啊,是姑姑,透明的姑姑,轻盈的姑姑,她此时已换上宽大的婚纱,手持那朵淌着水珠的白色鳞托菊,对着远方痴痴相望。

那远眺的神情既古典又与世界格格不入,像被困在高塔,日日苦守窗口,等待心中王子的公主。

那王子来了,却不是你的。

“姑姑。”我喃喃低问,“真的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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