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隔离生活
3月22日,我的绿光人隔离生活开始了。
我的另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七楼。装修好了没多久,因为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搬走了就没有再回来,一直空着。除了一间屋子内的家具搬走了,其他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电视和网络。
老公把我放下就“光速”撤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静极了。心也静极了。
终于可以好好地静一静。这些天,我就像是一只在冰上飞快旋转的陀螺。生活突然像被打翻的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又好像是蒙在我生活里的面纱突然揭开,恍然大悟,又一切都未知,一切让我措手不及。我需要好好理理思绪。
我妈妈要求老公最近一周不许来看我,以后的几天,就只有他们爷儿俩在学院住,因为怕我传染给孩子。我告诉妈妈,我是辐射,不是传染,老公见过我之后是不会传染给孩子的,只要我不见孩子就没事。但是不管我怎么解释,妈妈都不听,她给我的一句话就是小心没大错,为了孩子,谨慎点儿没什么不好。我瞬间有了被抛弃的感觉,心里凉凉的。
爸爸来给我送晚饭,但是他没进门,把饭盆放在门外。他在门外敲了敲门,就赶快躲到楼梯转弯的台阶那里,我开门拿了饭,跟爸爸远远地打了招呼,爸爸就走了。爸爸看我的表情,既心疼又无奈还有些恐惧。没想到,就因为我爸爸给我送饭,我妈就不让他回家了。她说他可能会伤害妹妹家的孩子丁丁,丁丁才不到两岁。那晚,我妈硬是让我爸到大姑家住了一夜。我妈分明是把我当成一个传染病病人。而且不论大家怎么解释给她听,她都听不进去,就是极端固执地让所有见过我的人都离孩子们远远的。
你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吗,就是突然被自己的家人抛弃的感觉。在这天之前,我还在各种各样的爱的包围中温暖着、幸福着;一天之后,连家人都无情也把我当作怪物,抛弃、躲避、远离。那种落差好似突然从云端跌落深渊。其实我已经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没想到妈妈爸爸是这样的态度。这让我突然很茫然,很失落。如果家人都不接受我了,我活着的意义何在?我才发现,原来精神上的痛苦,远比肉体的痛苦更猛烈,也更难以承受。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刷碗。屋子里静悄悄的,静得可怕;心空空的,空得可怕。
我的心都碎了,心碎的是妈妈把我当成传染病人,她对辐射无知的歧视让我很生气,被家人抛弃的失落甚至让我绝望。怎么跟她解释我不是传染只是辐射,她都听不进去,我跟妈妈大发脾气。可是,我怎么知道,在我隔离的第一天晚上,已经夜里2点多了,妈妈担心我都睡不着觉。既怕我独自一人不舒服没人照顾,又怕打电话影响我的睡眠,影响治疗效果。她偷偷个人徘徊在我楼外的路灯下,看我房间黑黑的,确定我没事,才回去睡觉。后来我知道了,懊悔、心疼,深深自责任性、不懂事。
我独自在屋子里待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喝药明细表。因为医生开的药有泼尼松、VC和优甲乐,这些药的吃法、用量、次数都不一样。我需要把它们弄清楚。泼尼松,前七天,每天三次,每次两片。七天后,每天两次,一次一片,服用三天。VC,含服,一天五次,一次一粒。优甲乐,三天后服用,早晨空腹服用。然后每天打钙针。我把每天的药品和次数写清楚,每吃一次药,就打一个勾。吃药这件事,手术之后,就变成一个工程了。
到了晚上,我开始有反应了。有些反胃,胃痛,想吐不敢吐。这么贵的药水,千万不能吐哇,这喝的是金子。我开始腹泻,不停地去厕所。平时都是每天一次大便,很正常,但是现在一晚上去了好几次。不过都是成形的大便,不像闹肠胃炎时的那样。三个小时以后,我开始拼命喝水,加快代谢。喝水也让我总上厕所。这一晚上总结下来,基本上不是在厕所,就是在去厕所的路上。我还觉得嗓子堵得厉害,本来术后嗓子就是肿的,现在突然肿得更严重了,堵得我觉得呼吸困难,尤其不能躺下。这些都还好说,突然觉得脖子和左侧肩膀疼得厉害。那些疼突然加剧,让我难以忍受。我不明白为什么手术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疼,现在怎么这么疼呢。后来,经过了七次碘-131,对碘-131的特性有充分的认识后,我才知道,碘-131还影响伤口愈合。就是因为我的刀口还没有长好,碘-131会让它更加难以愈合,所以疼痛也加倍了。
自从手术以后,我就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已经极其疲惫,特别希望能好好地睡觉,因为我知道,只有好好休息,才能好好养身体。可是疼痛难忍,再加上术后应激性的呼吸道水肿,躺着就不能正常呼吸。不能平躺,不能侧卧。这两种姿势,都让我呼吸更困难,只能坐着睡。在接下来的几天,因为疼痛和水肿,我坐着睡眠的质量也严重下降,每天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只有精神严重萎靡、熬得已经顾不上疼的时候,才睡足三个小时。
本来我带来些书,想着消遣的,但是疼得那么厉害,就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了。加上父母突然对我的态度,我的心情极其低落,落寞极了。
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夜里,我独自在我家七楼的露天阳台上踱步。脖子到肩膀整个区域疼痛难忍,外加胃痛煎熬,更加上精神落寞孤寂。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体会的。凌晨3点,我依然这样在阳台上徘徊,没有眼泪。屋外黑漆漆一片,没有灯光。只有远处公路上微弱的路灯,照耀着无边的黑夜。
此时,我想到了生死。一次又一次问自己活着的意义;一次又一次设想,如果从七楼纵身跳下,会是什么后果。还有什么在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家人。可是如果我活着,我要怎么做。这些最基本的哲学问题,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好好思考的;现在,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自答,哪些是我的责任,哪些是我的意愿,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什么才是最可靠的。在这漆黑寂静的深夜,在疼痛控制一切的深夜,我进行最深邃地思考……
连续三个晚上,我整晚整晚地在阳台踱步。从这边到那边是十步,从那边到这边是十步。风从裤管里吹进来,是硬硬的冷。已经是春天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寒冷?我一次又一次审视自己,现在我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还有很多很多的责任要去担,要去扛,我必须挺过眼前这一关。父母和孩子,都需要我。父亲的肝癌,是预后最差的一种癌,五年的存活率很低,悲痛伤肝,会加重父亲的病情。母亲一下子经历两个亲人的离去,打击也是巨大的。老公不用担心,他可以再找一个。孩子才七岁,同时失去几位亲人,就太可怜了。我妹妹也受不了呀,可能也要把养育孩子的重担担起来,他们现在就不好过呢。一连串的后果,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我的肩上扛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头,是最少三条性命呀。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责任,是照顾好父母和孩子。是责任让我必须承担所有的痛苦,是责任让我必须坚强勇敢。
连续经历了几个艰难思考和抉择的夜晚,我在深夜写下一篇随笔《戴枷的行者》。我来告诫自己,提醒自己,要求自己,要更坚强,更勇敢。
疼!
午夜两点。
不管我用哪个姿势躺下,都不能坚持五分钟。刀口的尖疼,脖子里皮下的麻疼,导流管埋在肩骨和锁骨里的钝痛,折磨着我,吞噬着我。
白天还好些,可以做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到了夜晚,它们养精蓄锐了一天,齐齐地开始折磨我。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知为什么这么难。
此刻,我是一个稻草人,头是我的,身体是我的,而中间的脖子是用木头做的。不,不是稻草人。我就像是后现代的一幅画:半边是人,半边是机器。而这机器,却再没有修好的那天。因为每一次修的结果,就是少更多的零件。
这二十年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的身体里,就像是埋了几只钢针,实时地痛着。而这次手术,在延长了我生命的同时,却在身体里埋了更多的钢针,痛得更多,却永不能取出。
如果我可以自由选择,宁愿舍弃这一世的轮回,因为它,太痛太苦。
可是我不能。因为还有责任。是责任让我必须咬紧牙关,是责任让我必须选择坚强。
此刻的我,就像一个戴枷的行者,走在沙漠的中央,望不到路的尽头,却必须不停地走着,艰难却必须走着……
漫漫长夜,何时是尽头……
漫漫长路,谁又解我心?
我的口腔从第二天一早开始溃疡。右侧最大,烂掉了。喝水都疼,含服VC,就更蜇得难受。胃疼加重了,有点儿像烧心的感觉,火烧火燎的,有时候还有些痉挛性的抽动。妈妈用那种豁出去了、要辐射就辐射我一个人、上了战场就没打算活着回来的劲头儿来给我送饭来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让老公来看我,而且告诉我老公,这些天他已经很辛苦了,就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休息吧。所以,我隔离就是爸爸和妈妈给我送饭。妈妈和爸爸商量好,等我出了隔离,就安排爸爸住院,给爸爸手术。
胃疼得厉害,跟妈妈说,妈妈以为是因为饭吃得不好引起的,就给我推荐了她用的胃药。妈妈说这个药特别顶事,吃了就好。我只吃了两顿,没想到过敏了,全身起了皮疹,瘙痒难忍。
打钙针是我最担心、最愧疚的事情了。我隔离不能出去,还必须要打针。爸妈就请小区门口的社区门诊大夫上门。他上楼来给我打针的时候,我心里无数遍地说:“对不起,希望没有伤到你。”后来我买了辐射仪,了解了碘-131的辐射规律,知道对他身体没什么大的影响时,心里的愧疚感才消失了。
隔离的前三天就这样在各种疼痛的煎熬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