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遇见 作者:张晓风


Chapter 1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一向以为自己爱的是空间,是山河,是巷陌,是天涯,是灯光晕染出来的一方暖意,是小小陶钵里的“有容”。然后才发现自己也爱时间,爱与世间人“天涯共此时”。

一个女人的爱情观

忽然发现自己的爱情观很土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是满心满意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天地鸿蒙荒凉,我们不能妄想把自己扩充为六合八方的空间,只希望以彼此的火烬把属于两人的一世时间填满。

客居岁月,暮色里归来,看见有人当街亲热,竟也视若无睹,但每看到一对人手牵手提着一把青菜、一条鱼从菜场走出来,一颗心就忍不住恻恻地痛了起来,一蔬一饭里的天长地久原是如此味永难言啊!相拥的那一对也许今晚就分手,但一鼎一镬里却有其朝朝暮暮的恩情啊!

爱一个人原来就只是在冰箱里为他留一只苹果,并且等他归来。

爱一个人就是在寒冷的夜里不断在他的杯子里斟上刚沸的热水。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两人一起收尽桌上的残肴,并且听他在水槽里刷碗的音乐——事后再偷偷把他不曾洗干净的地方重洗一遍。

爱一个人就有权利霸道地说:

“不要穿那件衣服,难看死了,穿这件,这是我给你新买的。”

爱一个人就是一本正经地催他去工作,却又忍不住躲在他身后想捣几次小小的蛋。

爱一个人就是在拨通电话时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知道原来只是想听听那熟悉的声音。原来真正想拨通的,只是自己心底的一根弦。

爱一个人就是把他的信藏在皮包里,一日拿出来看几回、哭几回、痴想几回。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迟归时想上一千种坏的可能,在想象中经历万般劫难,发誓等他回来要好好罚他,一旦见面却又什么都忘了。

爱一个人就是在众人暗骂“讨厌!谁在咳嗽!”时,你却急道:“唉,唉,他这人就是记性坏啊,我该买一瓶川贝枇杷膏放在他的背包里的!”

爱一个人就是上一刻钟想把美丽的恋情像冬季的松鼠秘藏坚果一般,将之一一放在最隐秘、最安妥的树洞里,下一刻钟却又想告诉全世界这骄傲自豪的消息。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也因此,爱一个人就喜欢听他儿时的故事,喜欢听他有几次大难不死,听他如何淘气惹人厌、怎样善于玩弹珠或打“水漂漂”,爱一个人就是忍不住替他记住了许多往事。

爱一个人就不免希望自己更美丽,希望自己被记得,希望自己的容颜体貌在极盛时于对方如霞光过目,永不相忘,即使在繁花谢树的残冬,也有一个人沉如历史典册的瞳仁可以见证你的华彩。

爱一个人总会不厌其烦地问些或回答些傻问题,例如:“如果我老了,你还爱我吗?”“爱!”“我的牙都掉光了呢?”“我吻你的牙床!”

爱一个人便忍不住迷上那首《白发吟》:

亲爱的,我年已渐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唯你永是我爱人

………

永远美丽又温柔

………

爱一个人常是一串奇怪的矛盾,你会依他如父,又怜他如子;尊他如兄,又宠他如弟;想师事他,跟他学,又想教导他,把他俘虏成自己的徒弟;亲他如友,义气他如仇;希望成为他的女皇,他唯一的女主人,又甘心做他的小丫鬟、小女奴。

爱一个人会使人变得俗气,你不断地想:晚餐该吃牛舌好呢,还是猪舌?蔬菜该买大白菜呢,还是小白菜?房子该买在三张犁呢,还是六张犁?而终于在这份世俗里,你了解了众生,你参与了自古以来匹夫匹妇的微不足道的喜悦与悲辛,然后你发觉这世上有超乎雅俗之上的情境,正如日光超越调色盘上的色样。

爱一个人就是喜欢和他拥有现在,却又追记着和他在一起的过去。喜欢听他说,那一年他怎样偷偷喜欢你,远远地凝望着你。爱一个人又总期望着未来,想到地老天荒的他年。

爱一个人便是小别时带走他的吻痕,如同一幅画,带着鉴赏者的朱印。

爱一个人就是横下心来,把自己小小的赌本跟他合起来,向生命的大轮盘去下一番赌注。

爱一个人就是让那人的名字在临终之际成为你双唇间最后的音乐。

爱一个人,就不免生出共同的、霸占的欲望。想认识他的朋友,想了解他的事业,想知道他的梦。希望共有一张餐桌,愿意同用一双筷子,喜欢轮饮一杯茶,合穿一件衣,并且同衾共枕,奔赴一个命运,共寝一个墓穴。

前两天,整理房间,理出一只提袋,上面赫然写着“××孕妇服装中心”,我愕然许久,既然这房子只我一人住,这只手提袋当然是我的了,可是,我何曾跑到孕妇店去买过衣服?于是不甘心地坐下来想,想了许久,终于想出来了。我那天曾去买一件斗篷式的土褐色短褛,便是用这只绿色袋子提回来的,我的确闯到孕妇店去买衣服了。细想起来,那家店的模特儿似乎都穿着孕妇装,我好像正是被那种美丽沉甸的繁殖喜悦所吸引而走进去的。这样说来,原来我买的那件宽松适意的斗篷式短褛竟真是给孕妇设计的。

这里面有什么心理分析吗?是不是我一直追忆着怀孕时强烈的酸苦和欣喜而情不自禁地又去买了一件那样的衣服呢?想起多年前冬夜独起,灯下乳儿的寒冷和温暖便一下子涌回心头,小儿吮乳的时候,你多么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为他竭泽啊!

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不免想跟他生一窝孩子。

当然,这世上也有人无法生育,那么,就让共同培育的学生,共同经营的事业,共同爱过的子侄晚辈,共同谱成的生活之歌,共同写完的生命之书来做他们的孩子。

也许还有更多更多可以说的,正如此刻,爱情对我的意义是终夜守在一盏灯旁,听车声退潮复涨潮,看淡紫的天光愈来愈明亮,凝视两人共同凝视过的长窗外的水波,在矛盾的凄凉和欢喜里,在知足感恩和渴切不足里细细体会一条河的韵律,并且写篇叫《爱情观》的文章。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渐渐地,就有了一种执意地想要守住什么的神气,半是凶霸,半是温柔,却不肯退让,不肯商量,要把生活里细细琐琐的东西一一护好。

一向以为自己爱的是空间,是山河,是巷陌,是天涯,是灯光晕染出来的一方暖意,是小小陶钵里的“有容”。

然后才发现自己也爱时间,爱与世间人“天涯共此时”。在汉唐相逢的人已成就其汉唐,在晚明相逢的人也谱罢其晚明。而今日,我只能与当世之人在时间的长川里停舟暂相问,只能在时间的流水席上与当代人传杯共盏。否则,两舟一错桨处,觥筹一交递时,年华岁月已成空无。

天地悠悠,我却只有一生,只握一个筹码,手起处,转骰已报出点数,属于我的博戏已告结束。盘古一辨清浊,便是三万六千载,李白《蜀道难》难忘的年光,忽忽竟有四万八千岁,而天文学家动辄抬出亿万年,我小小的想象力无法追想那样地老天荒的亘古,我所能揣摩所能爱悦的无非是属于常人的百年快板。

神仙故事里的樵夫偶一驻足观棋,已经柯烂斧锈,沧桑几度。

如果有一天,我因好奇而在山林深处看棋,仁慈的神仙,请尽快告诉我真相。我不要偷来的仙家日月,我不要在一袖手之际误却人间的生老病死,错过半生的悲喜怨怒。人间的紧锣密鼓中,我虽然只有小小的戏份,但我是不肯错过的啊!

书上说,有一颗星,叫岁星,十二年循环一次。“岁星”使人有强烈的时间观念,所以一年叫“一岁”。这种说法,据说发生在远古的夏朝。

“年”是周朝人用的,甲骨文上的年字写成,代表人扛着禾捆,看来简直是一幅温暖的“冬藏图”。

有些字,看久了会令人渴望到心口发疼发紧的程度。当年,想必有一快乐的农人在北风里背着满肩禾捆回家,那景象深深感动了造字人,竟不知不觉用这幅画来做三百六十五天的重点勾勒。

有一次,和一位老太太用闽南语搭讪:

“阿婆,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嗯——有十几冬啰!”

听到有人用冬来代年,不觉一惊,立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又隐隐痛了起来。原来一句话里竟有那么丰富饱胀的东西。记得她说“冬”的时候,表情里有沧桑也有感恩,而且那样自然地把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业情感都灌注在里面了。她和土地、时序之间那种血脉相连的真切,使我不知哪里有一个伤口轻痛起来。

朋友要带他新婚的妻子从香港到台湾来过年,长途电话里我大概有点惊奇,他立刻解释说:

“因为她想去台北放鞭炮,在香港不准。”

放下电话,我想笑又端肃,第一次觉得放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于是把儿子叫来说:

“去买一串不长不短的炮——有位阿姨要从香港到台湾来放炮。”

岁除之夜,满城爆裂小小的、微红的、有声的春花,其中一串自我们手中绽放。

我买了一座小小的山屋,只十坪大。屋与大屯山相望,我喜欢大屯山,“大屯”是卦名,那山也真的跟卦象一样神秘幽邃,爻爻都在演化,它应该足以胜任“市山”的。走在处处地热的大屯山系里,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北方人烧好的土炕上,温暖而又安详。

下决心付小屋的订金,说来是因屋外田埂上的牛以及牛背上的黄头鹭。这理由,自己听来也觉像撒谎,直到有一天听楚戈说某书法家买房子是因为看到烟岚,才觉得气壮一点。

我已经辛苦了一年,我要到山里去过几个冬夜,那里有豪奢的安静和孤绝。我要生一盆火,烤几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

你问我今年过年要做什么,你问得太奢侈啊!这世间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绝对可以拥有的,不过随缘罢了。如果蒙天之惠,我只要许一个小小的愿望,我要在有生之年,年年去买一钵素水仙,养在小小的白石之间。

中国水仙和自盼自顾的希腊孤芳不同,它是温驯的,偎人的,开在中国人一片红灿的年景里。

除了水仙,我还有一件俗之又俗的心愿,我喜欢遵循老家的旧俗,在年初一的早晨吃一顿素饺子。

素饺子的馅以荠菜为主,我爱荠菜的“野蔬”身份,爱小时候提篮去挑野菜的情趣,爱以素食为一年第一顿餐点的小小善心,爱民谚里“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的憨狂口气。

荠菜花花瓣小如米粒,粉白,不仔细看根本不容易发现,到了老百姓嘴里居然一口咬定荠菜花赛过牡丹。中国民间向来总有用不完的充沛自信,李凤姐必然艳过后宫佳丽,一碟名叫“红嘴绿鹦哥”的炒菠菜会是皇帝思之不舍的美味。郊原上的荠菜花绝胜宫中肥硕痴笨的各种牡丹。

吃荠菜饺子,淡淡的香气之余,总有颊齿以外嚼之不尽的清馨。

如果一个人爱上时间,他是在恋爱了。恋人会永不厌烦地渴望共花之晨,共月之夕,共其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民族、一块土地,也趁着岁月未晚,来与之共其朝朝暮暮吧!

所谓百年,不过是一千二百番的盈月、三万六千五百回的破晓以及八次的岁星周期罢了。

所谓百年,竟是禁不起蹉跎和迟疑的啊,且来共此山河守此岁月吧!大年夜的孩子,只守一夕华丽的光阴,而我们所要守的却是短如一生又复长如一生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啊!

春俎

春天是一则谎言

那女孩说,春天是一则谎言,饰以软风,饰以杜鹃;那女孩斩钉截铁地说,春天,是一则谎言。

——可是,她说,二十年过去,我仍不可救药地甘于被骗。那些偶然红的花,那些偶然绿的水,竟仍然令我痴迷。春天一来,便老是忘记,忘记蓝天是一种骗局,忘记急湍是一种诡语,忘记千柯都只不过在开些空头支票,忘记万花只不过服食了迷幻药。真的,老是忘记——直到秋晚醒来时,才发现他们玩的只不过是些老把戏,而你又被骗了,你只能在苍白的北风中向壁叹息。

她说她的,我总不能拒绝春天。春水一涨潮,我就变得盲目,变得混沌,像一个旧教徒,我恭谨地行到溪畔去办“告解”,去照鉴自己的心,看看能不能仍拼成水仙——虽然,可能她说得对,虽然春天可能什么都不是,虽然春天可能只是一则谎言。

过客

别墅的主人买了地,盖了房子,却无奈地陷在楼最高、气最浊,车马喧腾的地方,把别墅的所有权状当作清供。

而第一位在千山夜雨中拧亮玻璃吊盏的人,却竟是我这陌生的过客,一时间恍惚竟以为别墅是我的——或者也是云的?谁是客?谁是主?谁是物?谁是我?谁曾占有过什么?谁又曾管领过什么?

长长的甬道,只回响我的软履。寂然的阳台,只留我独饮风露,穆然的大柜,只垂挂我的春衫,初涨的新溪,只流过我的梦槛——那主人不在,那主人不在,我把一切的美好霸占得那样彻底。

织草初渥,足下的春泥几乎在升起一种柔声的歌。而这片土地,两年以前属于禾稻,千纪以前属于牧畜,万年以前属于渔猎,亿载以前属于洪荒,而此刻,它属于一张一尺见方的所有权状。

而我是谁?为什么我感到自己强烈的占有,不是今夜的占有,而是亿载之前的占有,我几乎能指出哪一带蓝天曾腾跃过飞龙,哪一丛密林曾隐居着麒麟,哪一片水滩曾映照七彩的凤凰,哪一座小桥曾负载夹弓猎人的歌。而今夜,我取代他们,继承他们,让我的十趾来膜拜泥土。

今夜,我是拙而安的鸠鸟,我占着别人的别墅,我占着有巢氏的巢,我占着昭阳宫,我占着含章殿,我占着裴令的绿野堂,我占着王摩诘的辋川和终南别业,我占着亘古长存的大地庙堂——我,一个过客。

坠星

山的美在于它的重复,在于它是一种几何级数,在于它是一种循环小数,在于它的百匝千遭,在于它永不干休的环抱。

晚上,独步山径,两侧的山又黑又坚实,有如一锭古老的徽墨,而徽墨最浑凝的上方却被一点灼然的光突破。

“星坠了!”我忽然一惊。

而那一夜并没有星,我才发现那或者只是某一个人一盏灯。一盏灯?可能吗?在那样孤绝的高处?伫立许久,我仍弄不清那是一颗低坠的星或是一盏高悬的灯。而白天,我什么也不见,只见云来雾往,千壑生烟。但夜夜,它不瞬地亮着,令我迷惑。

山月

山月升起的地方刚好是对岸山间一个巧妙的缺口。中宵惊起,一丸冷月像颗珠子,莹莹然地镶嵌在山的缺处。

有些美,如山间月色,不知为什么美得那样无情,那样冷绝白绝,触手成冰。无月之夜的那种浑厚温暖的黑色此刻已被扯开,山月如雨,在同样的景片上硬生生地安排下另一种格调。

真的,山月如雨,隔着长窗,隔着纱帘,一样淋得人兜头兜脸,眉发滴水,连寒衾也淋湿了,一间屋子竟无一处可着脚,整栋别墅都漂浮起来,晃漾起来,让人有一种绝望的惊惶。

山月总是触动人最深处的忧伤,山月让人不能遗忘。

山月照在山的这一边,山月照在山的那一边。山的这一边是长帘垂地的别墅,山的那一边是海峡深蕴的忧伤。

山月照在岛上,山月也绕过岛去照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旧梦。在不眠的中宵,在万窍含风的永夜,山月吹起令人愁倒的胡笳。

山月何以如此凛冽,山月何以如此无情,山月何以如此冷绝愁绝,触手成冰!

夜雨

雨声有时和溪声是很难分辨的,尤其在夜里。有时为了证实是雨,我必须从回廊里探出双臂。探着雨,便安心地回去躺下,欣喜而满足。夜是母性的,雨也是,我遂在双重的母性中拥书而眠。

书不多,但从毛诗到皮兰德娄,从陶渊明到乌托邦都有,只是落雨的夜里,我却总想起秦少游,以及他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雨声中唯一的缺憾是失去鸟声。有一种鸟声,平时总听得到,细长而无尾音,却自有一种直抒胸臆的简捷的悲怆,像一个不善言辞的人的低喟。雨夜中有时不免想起那只鸟,不知在何处抖动它潮湿的羽毛和潮湿的叹息。

盛夏中偶落的骤雨,照例总扬起一阵浓郁的土香。而三月的夜雨不知为什么也能渗出一丝丝的青草味,跟太阳蒸发出来的强烈的草薰不同,是一种幽森的、细致的、嫩生生的气味。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失明了,光凭嗅觉,我也能毫无错误地辨认出三月的夜雨。

野溪

从来没有想到溪声会那样执着,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像一个喧嚷的小男孩,使我感到一种疲倦。我爱那水,但它使我疲倦——它使我疲倦,但我仍爱那水——我之所以疲倦,或者无论梦着醒着,我不能一秒钟不恭谨地聆听它,过分的爱情常使人疲累不胜。

水极浅,小溪中多半是乱石,小半是草,还有一些树,很奇怪的都有着无比苍老嶙峋的根,以及柔嫩如婴儿的透明绿叶,让人猜不透它们的年龄。大部分的巨石都被树根抓住了,树根如网,巨石如鱼,相峙似乎已有千年之久,让人重温渔猎时代敦实的喜悦。

谁在溪中投下千面巨石,谁在石间播下春芜秋草,谁在草中立起大树如碑?谁在树上剪裁三月的翠叶如酒旆?谁在这无数张招展的酒旆间酝酿亿万年陈久而新鲜的芬芳?

溪水清且浅,溪声激以越,世上每日有山被斩首解肢,每日有水被奸污毁容,而眼前的野溪却浑然无知地坚持着今年度的歌声。而明年,明年谁知道,我们且对斟今年的春天!让千穴的清风吹彻玉笮,让千转的白湍拨起泠泠古弦,我们且对斟今年的春天。

秋天·秋天

满山的牵牛藤起伏,紫色的小浪花一直冲击到我的窗前才猛然收势。

阳光是耀眼的白,像锡,像许多发光的金属。是哪个聪明的古人想起来以木象春而以金象秋的?我们喜欢木的青绿,但我们怎能不钦仰金属的灿白?

对了,就是这灿白,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的。在云里,在芦苇上,在满山的翠竹上,在满谷的长风里,这样乱扑扑地压了下来。

在我们的城市里,夏季上演得太长,秋色就不免出场得晚些,但秋是永远不会被混淆的——这坚硬明朗的金属季。让我们从微凉的松风中去认取,让我们从新刈的草香中去认取。

已经是生命中第二十五个秋天了,却依然这样容易激动。正如一个诗人说的:

“依然迷信着美。”

是的,到第五十个秋天来的时候,对于美,我怕是还要这样执迷的。

那时候,在南京,刚刚开始记得一些零碎的事,画面里常常出现一片美丽的郊野,我悄悄地从大人身边走开,独自坐在草地上。梧桐叶子开始簌簌地落着,簌簌地落着,把许多神秘的美感一起落进我的心里来了。我忽然迷乱起来,小小的心灵简直不能承受这种兴奋。我就那样迷乱地捡起一片落叶。叶子是黄褐色的,弯曲的,像一只载着梦的小船,而且在船舷上又长着两粒美丽的梧桐子。每起一阵风我就在落叶的雨中穿梭,拾起一地的梧桐子。必有一两颗我所未拾起的梧桐子在那草地上发了芽吧?二十年了,我似乎又能听到遥远的西风,以及风里簌簌的落叶。我仍然能看见那载着梦的船,航行在草原里,航行在一粒种子的希望里。

又记得小阳台上的黄昏,视线的尽处是一列古老的城墙。在暮色和秋色的双重苍凉里,往往不知什么人又加上一阵笛音的苍凉。我喜欢这种凄清的美,莫名所以地喜欢。小舅舅曾经带我一直走到城墙的旁边,那些斑驳的石头、蔓生的乱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长大了读辛稼轩的词,对于那种沉郁悲凉的意境总觉得那样熟悉,其实我何尝熟悉什么词呢?我所熟悉的只是古老南京城的秋色罢了。

后来,到了柳州,一城都是山,都是树。走在街上,两旁总夹着橘柚的芬芳,学校前面就是一座山,我总觉得那就是地理课本上的十万大山。秋天的时候,山容澄清而微黄,蓝天显得更高了。

“媛媛,”我怀着十分的敬畏问我的同伴,“你说,教我们美术的龚老师能不能画下这座山?”

“能,他能。”

“能吗?我是说这座山全部。”

“当然能,当然,”她热切地喊着,“可惜他最近打篮球把手摔坏了,要不然,全柳州、全世界他都能画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真的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

我望着她,然后又望着那座山,那神圣的、美丽的、深沉的秋山。

“不,不可能。”我忽然肯定地说,“他不会画,一定不会。”

那天的辩论后来怎样结束的,我已不记得了,而那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和我已经阔别了十几年。如果我能重见她,我仍会那样坚持的。

没有人会画那样的山,没有人能。

嫒媛,你呢?你现在承认了吗?前年我碰到一个叫媛媛的女孩子,就急急地问她,她却笑着说,已经记不得住过柳州没有了。那么,她不会是你了。没有人能忘记柳州的,没有人能忘记那苍郁的、沉雄的、微带金色的、不可描摹的山。

而日子被西风刮尽了,那一串金属性的、有着欢乐叮当声的日子。终于,人长大了,会念《秋声赋》了,也会骑在自行车上,想象着陆放翁“饱将两耳听秋风”的情怀了。

秋季旅行,相片册里照例有发光的记忆。还记得那次倦游回来,坐在游览车上。

“你最喜欢哪一季呢?”我问芷。

“秋天。”她简单地回答,眼睛里凝聚了所有美丽的秋光。

我忽然欢欣起来。

“我也是,啊,我们都是。”

她说了许多秋天的故事给我听,那些山野和乡村里的故事。她又向我形容那个她常在它旁边睡觉的小池塘,以及林间说不完的果实。

车子一路走着,同学沿站下车,车厢里越来越空了。

“芷,”我忽然垂下头来,“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生命的同伴一个个下车了,座位慢慢地稀松了,你会怎样呢?”

“我会很难过。”她黯然地说。

我们在做什么呢?芷,我们只不过说了些小女孩的傻话罢了,那种深沉的、无可如何的摇落之悲,又岂是我们所能了解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一起躲在小树丛中念书,一起说梦话的那段日子是美的。

而现在,你在中部的深山里工作,像传教士一样地工作着,从心里爱那些朴实的山地灵魂。今年初秋,我们又见了一次面,兴致仍然那样好,坐在小渡船里,早晨的淡水河还没有揭开薄薄的蓝雾,橹声琅然,你又继续你的山林故事了。

“有时候,我向高山上走去,一个人,慢慢地翻越过许多山岭。”你说,“忽然,我停住了,发现四壁都是山!都是雄伟的、插天的青色!我吃惊地站着,啊,怎么会那样美!”

我望着你,芷,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分别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无恙,我们的梦也都无恙——那些高高的、不属于地平线上的梦。

而现在,秋在我们这里的山中已经很浓很白了。偶然落一阵秋雨,薄寒袭人,雨后常常又现出冷冷的月光,不由人不生出一种悲秋的情怀。你那儿呢?窗外也该换上淡淡的秋景了吧?秋天是怎样地适合故人之情,又怎样地适合银银亮亮的梦啊!

随着风,紫色的浪花翻腾,把一山的秋凉都翻到我的心上来了。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

我并非不醉心春天的温柔,我并非不向往夏天的炽热,只是生命应该严肃、应该成熟、应该神圣,就像秋天所给我们的一样——然而,谁懂呢?谁知道呢?谁去欣赏深度呢?

远山在退,遥遥地盘结着平静的黛蓝,而近处的木本珠兰仍香着,香气真是一种权力,可以统辖很大片的土地。溪水从小夹缝里奔窜出来,在原野里写着没有人了解的行书,它是一首小令,曲折而明快,用以描绘纯净的秋光的。

而我的扉页空着,我没有小令,只是我爱秋天,以我全部的虔诚与敬畏。

愿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太多绚丽的春花,没有太多飘浮的夏云,没有喧哗,没有旋转着的五彩,只有一片安静纯朴的白色,只有成熟生命的深沉与严肃,只有梦,像一树红枫那样热切殷实的梦。

秋天,这坚硬而明亮的金属季,是我深深爱着的。

一抹绿

照说,喝盖碗茶只该小小揭一道缝,把嘴凑上去吸啜,仿佛小儿女偷看情书,看一行掩一行,深恐为别人窥去似的。喝盖碗茶的人也是如此喝一口,盖起,再揭缝,再喝一口……好东西是不该一下消受尽的。

但茶一端上来我便忍不住,竟把杯盖全揭了,我等不及要先看看今年春茶长成什么样子,小小的叶子,沉沉的绿,茶绿不同于嫩绿,但也不是老绿,老绿太肥厚痴重,茶的绿却是一笔始于新绿的未定稿,是遇到水就能重新漾荡出秘密来的宝藏图,是古代翠玉的深浅有致,而现在它们站在杯子里……

都说“喝”茶,其实,嗅茶和观茶也是了不起的享受。而一个人坐在茶盏前要喝的,哪里是茶?岂不是忙里挪出的一霎空白,是由今春细叶收拢来的记忆(由青山白雾共同酿成的),面对翠烟袅升的杯子,杯内盛放的是一九八五的春天啊!怎能不战栗珍惜呢?

“这茶有名字吗?”

“有,叫文山包种。”

真是老老实实的名字,记得在香港时,有位女友巴巴地跑到四川去买一种叫“文君绿茶”的茶给我喝,我却嫌它烟煳气重,那么难喝的茶都有个好名字,这么好的怎能没有?

“叫‘一抹绿’好吗?”我说。

抬眼望去,窗外翠色的山凝定如案上常设的经典,而山脚下鲜碧的涧水却活泼变化如山的白话翻译,我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为山描容、为水写真抑或为茶命名,乃至于为自己的心情题款了。

精致的聊天

此日足可惜

此酒不足尝

舍酒去相语

共分一日光

——韩愈

很喜欢韩愈的这首诗;如果翻成语体,应该是:

可珍惜的是今天这“日子”啊!

那淡薄的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放下酒杯且来聊聊吧,

让我们一起分享这一日时光。

所以喜欢这首诗是因为自己也喜欢和朋友聊天,使生活芳醇酣畅的方法永远是聊天而不是饮酒,如果不能当面聊,至少可以在电话里聊,如果相隔太远长途电话太贵,则写信来聊。如果觉得文字不足,则善书者可书,善画者不妨画,善歌者则以之留贮在录音带里——总之,不管说话给人听或听别人说话,都是一桩万分快乐的事。

西语里又有“绿拇指”一词,指的是善于栽花莳草的人,其实也该有“绿耳人”与“绿舌人”吧?有的人竟是善于和植物互通消息互诉衷曲的呢!春天来的时候,听听樱花的主张,羊蹄甲的意见或者杜鹃的隽语吧!也说些话去撩撩酢浆草或小石槲兰吧!至于和苍苔拙石说话则要有点技巧才行,必须语语平淡,而另藏机锋。总之,能跟山对话,能跟水唱和,能跟万紫千红窃窃私语的人是幸福的。

其实最精致最恣纵的聊天应该是读书了,或清茶一盏邀来庄子,或花间置酒单挑李白。如果嫌古人渺远,则不妨与稍近代的辛稼轩曹雪芹同其歌哭,如果你向往更相近的跫音,便不妨拉住梁启超或胡适之来聒絮一番。如果你握一本《生活的艺术》,林语堂便是你谈笑风生的韵友,而执一卷《白玉苦瓜》,足以使余光中不能不向你披肝沥胆。尤其伟大的是你可以指定梁实秋教授做传译而和莎翁聊天。

生活里最快乐的事是聊天,而读书,是最精致的聊天。

  1. 编者注: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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