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方法·范式——古代文学现代性转化的思考
孙少华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经典与研究理念,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中国古代文学如何顺利实现创造性转化,建立属于新时代的研究方法和理论体系,如何在文献与文学、文本与文学的关系方面投入更多思考,进而深化古代文学研究,建立新世纪的学术新传统与研究新范式,都成为大家思考的问题。
一、开放与融合
目前在古代文学与文献、历史、哲学究竟“谁为谁打工”的争议,本质上涉及到义理、辞章、考据的关系问题。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形成了很好的文献搜集、整理的研究风气,但在具体“使用”材料上,还缺乏应有的投入。就好像一个家财万贯的“土豪”,坐拥千金却不知道如何消费。这是生产与消费之间的矛盾。
目前的文献研究无疑成果众多,但总感觉资料搜集有余、整理不足,尤其是缺乏综合性的研究,以致让人觉得“史料”成了“死料”,无法使文献“活起来”,展现文史活生生的一面。因此,将资料搜集与综合研究结合起来,充分实现文史哲与文化、思想的融合,实现文献与思想、理论的统一,弥合文献整理与综合研究之间的壕堑,就成为当下文学研究的重大课题。古人讲究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亦无高下之分。文献学家,也应该是理论家、思想家,不能指望专门的理论工作者替我们去分析、总结、研究文献资料。单纯追逐新资料,而不去做实实在在的综合性研究,未必是一件好事。另外,有些热门研究,也值得冷静思考,如域外汉学文献保存者、研究者,是否有汉语母语者的学术理想、人文思考与民族情感,值得深思。何况,海外汉学研究,可能更关注人文思想普遍价值的挖掘,不太关注中国社会的问题,亦不可能具有对中华民族未来文化建设与发展的考量。
这就需要我们关注古代文学研究的“开放性”与“融合性”问题。
所谓“开放”与“融合”,包括研究者与学科两个向度的考量:对于开放性而言,包括学科研究领域的不断拓展,研究者方法的不断改善,研究方向的不断调整,研究内容的不断尝试改变,等等;对于融合性而言,除了现代学科意义上的融合,也应包括古代四部分类意义上的融合,甚至包括更细致的四部注疏文献的异同与使用上的分与合。融合性不仅仅要注意文本之同,更应注意文本之异。另外,融合性不仅要强调中国古代文本之融合,还要注意古今文本、中国固有文本与外传文本之融合。从研究者角度来说,还要关注中外、东西研究者的方法与思想之融合。世界是开放而融合的,学术研究自亦不免。
二、文本与方法
很久以来,我们似乎忽视了中国传统上的“文”与现代意义“文学”之间的联系、忽视了对传统文本的重视。
中国文学有其产生、发展的传统道路。什么是中国的“文学”?一般的认识,“文学”是个西方的舶来品,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沿用的都是西方的“文学”概念与研究方法。这种认识未必全面。前人对“诗文”的认识与研究,其实就有对建立“中国文学”现代学科概念的探索意义。如明清与民国时期,中国的文学评点研究,在以“诗文评”和“作文法”打通经史子集的研究关系方面做出了很大尝试,尤其是在将经、史、子部典籍向“集”部研究转变方面,有很多有益的探索,如陈衍的《史汉文学研究法》、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以及明清人对《左传》、《论语》的评点,实际上涉及到他们对经史子三部向“文”转化的思考。孙德谦《古书读法略例》、姚永朴《文学研究法》,也是意图从中国传统四部典籍中,找到符合中国传统、又有现代性的“文学研究法”,沿袭的实际上是《文心雕龙》的文学思想。这些都是从中国四部典籍提炼“诗文”、“文学”思想体系的尝试,是属于中国本土的“文学”研究方法论探索,是中国古代学术传统在“文学”一脉中的延续。在此基础上,经史子集与文学文本的关系,就值得引起我们的关注。可惜的是,五四以后,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引入,中断了中国这种“文学”研究传统。
中国的文学文本,有其特殊的产生过程。中国古代典籍出现的甲乙丙丁或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决定了“集”部与其他三部在文献载录、传播方面必然具有很大差异,相应带来的是阅读者对文本阐释与解读方式的差异。这提醒我们:在使用不同部类中的相同文献的时候,应该有清晰的文本意识,既要注意搜集、分析、利用经学、史学与子学文本的材料以解决文学问题,同时还要注意同一个材料在不同文本中的倾向性与特殊性,尤其注意文学文本与其他文本的三个差异性:文本性质与文献来源的差异性、文本生成与衍化的差异性、文献截取方式与解读的差异性。将一切材料“一网打尽”、“竭泽而渔”而忽视不同文本特殊性的做法,很容易产生材料误读,导致研究结论与原始文献的巨大偏差。讲究“文史哲打通”、“四部融通”没有问题,但在将这种方法应用于文学研究的同时,还要关注不同文本带来的材料性质的差异。
进而言之,中国古代文本存在的经传、经注体,反映在集部,就出现了正文、注文不同的文本层次。复杂的、多层次的注文文本,在提高正文文本经典性的同时,还在部分程度上割裂了正文文本的完整性。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应该注意到这种文本矛盾。具体说来,古代文学文本具有的“碎片化”与多系统性特征,给阅读者带来了不同的文本层次与审美体验。就此而言,古代文学研究就具有更多的可能性。梳理古代文学文本的多系统化过程,揭示古代文学文本的不同系统与世界,总结文本层次与多系统性的文学经验,可以为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提供新思路与新成果。
近十余年来,古代文学研究一直寻找更新、更高的文学方法与理论指导。目前的古代文学与文献研究,大多推崇与使用乾嘉学术的研究内容与治学方法,这是否还适合二十一世纪的学术要求?尤其是,有些研究,热衷于对历史与文学史料犄角旮旯的抠抠唆唆,既不能解决文学史上任何重大问题,也不能为解决这些重大问题提供有益的参考。这样的做法,实际上称不上“研究”,只不过算“文史裱糊匠”、“文献杂货铺”而已,不仅气象小,而且无益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健康发展。
三、“深意存焉”与学术创新
古代文学与任何时代产生联系的一个“衔接点”,其实就是实现“本时代”的现代转化,将个人研究的“深意”与本时代的学术要求相联系,为时代服务。这也是实现学术创新的基本道路。
任何学术研究,都具有学者们的深思熟虑与学术目的,虽然不能说所有人的全部著作皆“深意存焉”,但他们在从事研究之前,一定有个人的成熟思考。我们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努力揭示前人著作中的“深意”,另一个就是重视个人研究中的“深意存焉”。这关系到文学研究的落脚点问题。文学是审美的,但文学文本却是社会的产物。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古代文学的一切史料,皆为特定的社会思想服务。只有揭示了现象背后的本质,才算解决了文学研究的实质性任务。例如,汉唐文献整理,是关系古代学术的重大问题,但汉唐整理者并非书商,而是代表主流学术思想的大学者。他们都是在开放性基础上,完成了本时代的学术融合。他们在资料搜集、文献整理背后,皆有“深意存焉”。其实,语言、文学、传统,归根结底是“学以致用”。学术研究,应以“寄寓深意”为上,也就是具有中国传统学术的“微言大义”。单纯的“为文而文”、“为研究而研究”,只能使得个人研究道路越走越窄。我们的研究,即使不能完全具有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选题,也要注意使其有益于世道人心与社会风俗。
学术创新,至关重要,但前提是要有充分的积淀与继承。我们不能轻易否定前人的研究成绩,不能为了“今”而否定“古”,要在借鉴以往研究经验的基础上,提出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治学思想、研究理念与研究任务。目前来看,我们在“继承”上做的很不够。很多貌似创新的研究,其实并未充分研究与借鉴前人的研究成果,甚至有的在重复前人的成果而不自知。这里有许多问题值得引起我们的思考。例如,二十世纪古代文学史的成就、写法值得总结与反思;晚清民国以来的研究成果,需要好好进行分类整理与研究;前人的研究经验与教训,值得深入清理与总结;二十世纪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文学思想、文学批评、文学理论、文学研究法等成果,还值得更多人的关注。我个人认为,在较为充分的古代文学史基础上,我们是否应该进一步开展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其中除了对审美价值进行总结,还要注意提炼古代文学的社会价值、文化内涵、政治意义与人文情怀。如何挖掘个人生命体验与家国命运关注之间的内在联系,总结文学表达与社会认识、政治情怀之间的关系,值得思考。
四、新传统、新经典、新范式与学术话语权
我们一切的努力,其实都是在寻找、创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传统、新经典、新范式,找到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研究“话语权”。
五四以来的反传统思想,激发了国人开展“新学术”研究的欲望,陆续提出了一系列学术命题:新经学、新史学、新子学、新文学、新儒家、新道家、新墨家、新法家等。这实际上都是对创建时代学术“新传统”的探索。新世纪的古代文学研究,应该提出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与时代思想对应,值得思考。面对海外汉学出现的对中国传统经典的“消解主义”趋势,我们在新形势下,能否建立会通中西的“新经典”?
古代文学研究,要具有自己的话语权,就不能没有既具本土特色,同时又能为海外所接受的经典体系、学术传统。“新经典”与“新传统”建设,就显得意义重大。“新传统”建设,笔者曾提出一个思路:就是“要重视对五四以来产生与流传的文学观念进行深入辨析与系统总结”,“借鉴海外汉学的研究成果”,“参考以往建立古代文学研究‘新传统’的基本经验”,同时要“遵循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原则”,创建一种既能体现文学研究“旧传统”的精髓又能有所创新,既能融贯中西同时又具中国特色、符合现代社会要求与思想实际的“新传统”。
所谓“新经典”,应该是一个涵盖传统经、史、子、集四部精华,同时适合现代社会人文要求、符合人文社会科学普遍规律的经典作品。落实到古代文学上,就是在总结传统经典的基础上,结合二十一世纪中国与海外汉学的发展要求,选择、提出属于“这个”时代的经典作品。经典是时代的产物,经典没有“时间性”,但一定有“时代性”。我们可以剔除传统经典中的腐化成分,推陈出新,建立属于我们的“新经典”。其中,既适合当下社会的文化需求,又能为海外汉学所接受。我们需要一个适合当代中国文化需要的文学经典“选本”,以呼应当代中国与世界的文学进程。
“新文化”的创建,离不开“旧文化”的积淀。我个人理解,可以尝试在以下几个方面作出努力:找出古代文学中的历史经验与创作规律,以有益于当前的学术与文学;找出古代文学中的人文情怀与社会感受,以有益于世道人心与社会风俗;找出古代文学中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选题,以有益于当下的国家发展与社会建设;最起码的,应该找出古代文学中打动自己的那部分道德力量,以有益于同道。如果只是为了做课题、做项目、搞研究而“说”,只能使得个人研究成为“僵尸”,未活转来。这样的成果,无论多少,将来只能被人“覆酱瓿”而已。
古代文学研究的很多领域,总被误以为研究空间已经十分狭小。但任何一个阶段的文学研究,都具有值得继续挖掘的广阔空间,如传统题目上结合当时历史、风俗、思想、制度、文化开展的深耕细作;四部文本之本文与注疏整理与思想研究;文学与学术关键作者与作品的综合性主体研究;材料较少、作品散佚文人的资料搜集与综合性研究;以往较为关注、长久以来未加系统整理的选题或领域的整理与研究;看似与文学无关,实际上与文学有紧密联系、蕴含丰富文章学价值的选题研究;各种文学现象、文学体式的理论研究,古代文论范畴研究,等等。
- 孙少华:《新世纪十年来先唐文学研究的若干问题》,《文学遗产》2014年第2期。
- 孙少华:《“新子学”与学术“新传统”建设》,2014年华东师范大学“新子学”研讨会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