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朝遗绪”与“大夏龙雀”——唐及先唐“文学”研究趋势之姑妄言
童 岭
一、复须时熟
甲午年孟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孙少华兄打来电话,希望借《文学遗产》创刊60周年之际,拟约大江南北学界治周秦汉唐“文学”的数位青年学者,就周秦汉唐文学、学术之发展各抒己见,以成笔谈。对此我稍稍有些疑惑,关于“文学”研究趋势,能够坐而论道者,一般都是名家、大家,历来鲜有青年学者在公开场合昌言之;若有,则恐不免被嘲于《搜神记》所谓“大龟生毛”也。
慧皎《高僧传》记载,昙摩耶舍梦见“博叉天王”显灵对自己说:“道假众缘,复须时熟。”我想,凡事都离不开“缘”与“时”。
中国古典文学叙述模式的大变革,以至于逐渐形成今天的模式,差不多就发导于一个多世纪前的甲午之战。北洋水师大败之后,中国知识界普遍从“形而下”的器物不如洋人,认识到“形而上”的治学方法也不如洋人(西洋和东洋)。那珂通世的《支那通史》出版后约十年,罗振玉在上海重印此书,其所作序文中流露出第一流中国学者的愧叹之情,至今读之,尤汗涔涔也!“中国文学史”也正是在“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得以成立。换言之,不仅仅中国古代史,古代文学的研究范式,也从传统的注疏、笺释、札记、评点之学,逐步变迁为时下全球统一的“学术杂志论文”体,亦产生于那一时代大背景下。
两个甲子后的今天,或许也到了“时熟”——重新探讨中古文学研究利弊之时。余英时先生用楚辞体译过歌德(Goethe)的一首诗:
如有人兮,不知三千祀;浑浑沌沌兮,日复一日。
因私意也不愿“浑浑沌沌兮,日复一日”的从事工匠式研究,故鼓起勇气写了这篇《姑妄言》。首先我们来“定名”一下。
研究中古文学史的学者,都绕不开一个话题:什么是“文学”?什么是“文章”(这一话题相对来说,在宋及宋以后文学研究者那里较为约定俗成)。我在硕论《南齐时代的文学与思想》(中华书局,2013)一书中,专有一节《南齐时代到来之前的“文章”义》,指出“在整个东周时代,文献中没有一例可以证明‘文章’有‘文学作品’的含义”。刘若愚(James J.Y.Liu)也明确说过,自公元二世纪以后,“文章”才有了英文literature的大致含义。大抵而言,诚如刘师培所谓:“文章各体,至东汉而大备。”也就是暗含了一个话语:汉魏之际,各种文体均已产生,其“好处”是:给后世的文学研究者带来了诸多分析的史料;其“坏处”是:给后世的文学研究者产生“幻觉”,文学“独立”了。打个极不恰当的比方,这个“独立”跟时下克里米亚(Crimean)独立差不多,绝不是真正的“独立”,背后有俄罗斯、西方诸大势力的角逐。
再看这一众说纷纭的核心词——“文学”。晚清民国学术,一如战国、三国之际,“道术为天下裂”,各种新旧学说激烈碰撞。仅在“文学”的名与实层面,很遗憾,普天下最终选择了留学美国的胡适之《白话文学史》中对“文学”的定义,而非“上天以国粹付予”的章太炎先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中所采用的“广义文学说”——这也是今天文学研究者遇到困境的百年前之重要导因之一。
其次,在“缘”与“时”的框架下,我们再来看看研究者的“认同”与“定位”两个方面。“认同”是历史之取向(pastoriented),“定位”则是未来之取向(futureoriented)。在优秀的前辈中古文史研究者中,很多人是在深深的“认同”前提下,做出了研究者的个人“定位”。
比如大家耳熟能详“六朝贵族制”、“豪族共同体”的提出者川胜义雄与谷川道雄二氏。余生也晚,前者没有机缘亲炙;不过倒在关西大学拜谒过谷川先生,当时谷川先生已年过八十。
早年留学京大的张学锋教授曾经“考考”我请益谷川先生的印象,我用了四个字形容,望之若“王谢家人”!张教授听后非常赞同,并回忆了一段亲闻的、连日本六朝史研究者都大不知道的逸事:谷川先生出身于熊本的“贵族”,幼年时看过自己的父、祖在熊本老家赈济乡里、焚烧债券,后来自己读到六朝贵族、尤其是北朝士大夫做过同样的事情,就立刻深深地“认同”。但同辈以及年轻一辈日本东洋史学者,研究归研究,信不信却打问号,他们常常窃窃私语:“有人真会在灾年自己有饭不吃,让给别人吃吗?肯定是中国古书的溢美之辞吧!”唯独谷川先生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当谷川先生遇到同样是出身于京都“贵族”的川胜义雄后,曾半开玩笑地说:“我是熊本县的贵族,你是京都府的贵族,只有我们才能理解中国六朝贵族的真谛啊!”于是一拍即合(即“认同”),共同创立了“六朝贵族制”、“豪族共同体”学说,并以此为基础展开了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国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即“定位”)。
严羽《沧浪诗话》则讲读书的功效是“变化气质”。前辈的优秀学者中,研究周秦两汉的往往有高古之气,研究魏晋六朝的往往有飘逸之气,研究隋唐的则往往有雄厚之气——这某种意义上就是与研究对象的深层次“认同”吧!
二、五朝遗绪
章太炎先生的名文《五朝学》,盛赞自晋过江至陈后主之三百年间,学问“纯美不忒”。这里的学问,如果不用经史子集来分,略相当于西方的“古典之学”(classics)。
虽然常言道汉魏之际,文学由经义为中心转向诗文为中心,但这也仅是“转向”而已,并非谓“转变”,更非是“改变”。经义对于文学内容以及形式的影响,从汉魏一直延续到隋唐。
我们在此举出“注疏”的例子来谈。
中国传统学问,不重“著”,而重“述”。这一点,不谈中国自己历代的学人,且看日本京都大学吉川幸次郎、仓石武四郎、重泽俊郎、小川环树、平冈武夫等,花了70年功力,晚年而成煌煌巨著的《尚书正义定本》(该书被野间文史教授称为“经学研究的金字塔之作”)。发起者吉川幸次郎有一句肺腑之言,说:中国全部学问的根底,都在“注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