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欧洲行旅

陈寅恪与傅斯年(全新修订版) 作者:岳南 著


◎ 欧洲行旅

陈寅恪在京期间,除与鲁迅、傅斯年等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物会晤外,还在北京担任过全国经界局局长秘书。这时的局长就是后来携一名叫小凤仙的绝色妓女逃出京城,在云南起兵讨伐袁世凯的蔡锷。后来,陈氏又受湖南省长兼督军谭延闿延聘,至湖南交涉使署任交涉股长一职,同事中有当年留日同学林伯渠等,林时任总务科长。由于此类职务和承办的差事,用鲁迅常说的一句话,属于“不值一哂”之类,与古代小说中描述的头罩布袋帽,肩搭白汗巾,整日穿堂嗷叫不止的店小二没有多少区别,因而在陈寅恪后来的岁月里,像不太提及与鲁迅同门一样,很少向外人说起这段当差的经历,偶尔提及,也是出于教学或向“组织”交代自己履历的需要。

事实上,这类差事对陈寅恪而言,只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和增加一点人生阅历罢了,在一个学术大师的一生中,的确是不值一哂的小小插曲。

1918年7月,归国四年的陈寅恪终于获得了江西省官费资助,有了再次放洋求学的机会。按照陈氏的想法,此次放洋将重返德国柏林大学,但欧战硝烟未散,遂按照时在哈佛大学攻读的表弟俞大维建议,决定先赴美国,入哈佛大学学习梵文与印度哲学。冬十月,陈寅恪轻装乘轮入海,穿越太平洋,向美国本土进发,这一去就是八个年头。

陈氏抵达哈佛后,跟随东方学大师兰曼教授学习梵文与巴利文,兼及印度哲学与佛学,一时如鱼得水,学业大进。也就在此时,与来自陕西泾阳的清华留学生吴宓相识了。据时在哈佛就读的吴宓晚年所撰《吴宓自编年谱》1919年篇载:“宓去秋到波城(Boston)后,得识初来之自费留学生俞大维(David Yule)君。俞君浙江省山阴县人,其叔父俞恪士先生(名明震)为有名诗人,有诗集《觚庵诗存》行世。辛亥革命时,任甘肃省提学使。民国四年,在北京任肃政使,与李孟符(名岳瑞)世丈为知友。曾弹劾甘肃将军张广建,对营救吾父事颇有助力。俞大维君,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短小精悍,治学极聪明。其来美国为专习哲学。然到哈佛研究生院不足两月,已尽通当时哲学最新颖而为时趋(fashionable)之部门曰数理逻辑学。Lewis教授亟称许之。然于哲学其他部门,亦精熟,考试成绩均优。故不久即得哈佛大学哲学博士(Ph.D.in Philosophy),并由哈佛大学给予奖学金(Scholarship)送往德国留学进修。哈佛大学本有梵文、印度哲学及佛学一系,且有卓出之教授Lanman先生等,然众多不知,中国留学生自大维君始探寻、发见而往受学焉。其后陈寅恪与汤用彤继之。……俞大维君识宓后,则多与宓谈中国文学。尝为宓口诵曾广钧所作之《庚子落叶词》十二首。吊珍妃也。”

通过俞大维介绍,吴宓得识陈寅恪并对其人格学问终生服膺。陈寅恪的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吴宓,这种影响不只是人生学问的大命题,还反映到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之中。如陈氏一到哈佛,就主张大购、多购、全购书籍。受其影响,也为了“我今学习世界史”这一志向,吴宓毫不犹豫地把英国剑桥出版的《剑桥近世史》十余巨册从书店搬回。后又续购《剑桥中古史》约十巨册,使成完璧。其手笔之大,堪称“豪华”级。1919年8月18日《吴宓日记》载:“哈佛中国学生,读书最多者,当推陈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维。两君读书多,而购书亦多。到此不及半载,而新购之书籍,已充橱盈笥,得数百卷。陈君及梅君(南按:即梅光迪),皆屡劝宓购书。回国之后,西文书籍,杳乎难得,非自购不可。而此时不零星随机购置,则将来恐亦无力及此。故宓决以每月膳宿杂费之余资,并节省所得者,不多为无益之事,而专用于购书,先购最精要之籍,以次类及。自本月起,即实行焉。”

正是感于陈寅恪的购书之多,吴宓才心旌摇动,欲加以仿效,并真的从书店搬回许多书籍。只是有时未免学得太过,大有邯郸学步或东施效颦之态。据说因一时头脑冲动,也为了与陈寅恪、俞大维争胜,吴宓竟咬紧牙关,不惜血本花费60美元(时官费生每月100美元),把摆在书店连当地人都不敢问津的《莎士比亚全集》各家注释汇编本共19巨册拖出来,拂去上面的尘埃,一路喘着粗气扛回宿舍,放于床头当作镇室之宝。想不到归国之时,费心尽力将这套书运回国内,日后多年未用。随着抗日战争爆发,吴氏携带此书历尽千山万水,每次搬迁居所,既费力又费钱,同时又无合适的存放之地,竟成为一件劳心耗力的累赘。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吴宓再也不堪此书的重负,索性再一咬牙,来个放血大甩卖,忍痛售与清华1925级毕业生孙大雨,算是去了一个累赘和一桩心事。

关于陈寅恪留学哈佛的行状,除好友吴宓外,尚有不少中国留学生留下了记录,同为留美学生的冯友兰晚年回忆说:“我于1920年,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院做研究生,同学中传言:哈佛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中有一奇人陈寅恪,他性情孤僻,很少社交,所选功课大都是冷门,我心仪其人,但未之见。”其实,陈寅恪的性格并不孤僻,他只是有自己的交友之道,特别讲究门第与家学渊源而已,对那些城市暴发户或农村土财主,他是不屑一顾的。就当时中国的情形而言,能出国留学者,自是有钱人家的子孙,而有钱者不见得来自书香门第,因而能入陈氏眼者寥寥无几。那些被冷落者要么不自知,要么肚里清楚,但怕如实道明会丢自己的面子,因而故作其说,以示错在对方,给不了解内情者留下陈寅恪性格孤僻的一个错觉。曾任教于燕京大学的名教授洪业(号煨莲),在回忆自己留学生活时,也曾提及一件小事,说的是1916年暑期到马萨诸塞州海滨度假,途经康桥,顺便到哈佛去一瞻留学生中的英雄豪杰。在哈佛校园中见一中国人衬衣整个都露在裤子外面。当时的美国人多把衬衣的下摆系于腰带以内,呈贵族状摇头摆尾,故作潇洒。此举自然被真鬼子和假洋鬼子看作一种不礼貌、非常可笑的行为。但对方不管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仍“在维德宿舍前大声朗诵中国诗词,旁若无人。再过一会儿,这人激动地站起来,在树下踱着方步,后面拖着在初秋风中晃着的衬衫脚”。洪业觉得这人真是怪模怪样,不禁哑然失笑,友人陈宏振把他拉到一边,告诉他说“这是大家最钦佩的人。他留洋多年,精通多国语言,但不要学位”。这个“怪模怪样”的人正是陈寅恪。洪业得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遂不再认为其“怪”,而是敬佩有加了。

1921年,欧战结束,硝烟散尽,各种秩序恢复正常。是年秋,陈寅恪与表弟俞大维离美结伴赴心向往之的德国柏林大学进入哲学系就读。陈寅恪师从吕德施教授(Prof.Heinrich Lüders)主修梵文、巴利文,时年三十二岁。

当时国外的留学生,普遍的读书趋向、治学风气,大都是“先博后专”。但有相当一部分注重国内外热门的工程、实业等专业,希望在短时间内博得一顶硕士、博士帽子戴在头上,以此作为进身之阶,归国后获得富贵荣华,过上安乐爽快的日子。另一部分则为学术而学术,也就是近似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以学问与精神为救国经世之最高追求和理想,至于硕士、博士帽子能否戴到头上则不太在意。时在柏林大学与陈寅恪友善的中国留学生,大多属于后者,其理想和心气都是为学问而学问,很少顾及帽子事宜和日后升官发财之途。据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已由美国转入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就读的罗家伦回忆:朋友中寅恪“从哲学、史学、文字学、佛经翻译,大致归宿到唐史与中亚西亚研究……供他参考运用的有十六七种语言文字,为由博到精最成功者;俞大维从数学、数理逻辑到西洋古典学术,又从历史、法理、音乐到弹道学、战略战术,天才横溢,触手成春;毛子水初学数学,在德研究科学地理,旋又爱上希腊文,后竟把利玛窦所译《几何原本》改译一遍;而傅斯年学过实验心理学、数学、理化学,闻听柏林大学近代物理学、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显赫一时,又到此处听相对论、比较语言学,偶尔书包里还夹厚厚一部地质学著作”

如罗家伦所说,傅斯年是1923年9月,由英国伦敦大学转入德国柏林大学的。如果说当年由山东官费放洋是他人生命运的一个转折点,那么,自英转德则决定了他一生的学术方向。而使他做出这一重大人生抉择的关键人物就是陈寅恪。

傅斯年在欧洲求学七载,回国时只留下几本笔记,其余一概丢弃,致使后来的研究者很难掌握他在那七年间思想与学术历程的演进与变化。幸而傅氏有几封与朋友的通信和几篇报章文字保留下来,为研究者提供了一点线索,从而触摸到他在那个特定时期的思想脉动。

放洋海外,是傅斯年早在北京求学时就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是其使命所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为了自己久积于心的无数困惑与探求真理的欲望而出国的。当他得知自己获取官费放洋的消息后,于山东聊城老家给北大同窗好友的信中说道:“我向来胸中的问题多,答案少,这是你知道的。近二三年来,更蕴积和激出了许多问题。最近四五个月中,胸中的问题更大大加多,同时以前的一切囫囵吞枣答案一齐推翻。所以使得我求学的饥,饥得要死,恨不得在这一秒钟内,飞出中国去。”字里行间,除了透出傅氏直来直去的性格和迫切心情外,其远大的人生志向已有显露。

1919年12月16日,傅斯年告别北大同窗好友和新潮社同人,由北京起程直奔上海。

抵达上海后,傅斯年与一同赴欧的同窗俞平伯等暂居新群旅馆,筹办登船事宜。正在苏州家中休假的北大同窗好友顾颉刚专程前来上海送行。1920年1月2日,傅斯年、俞平伯乘船离开上海吴淞码头,向浩瀚的印度洋驶去。1月19日晚,傅氏按捺不住心中情感的涌动,提笔给新潮社诸友写了一篇路途观感,叙述了离京的经过和对上海的印象,文中说:

在上海住的时间很暂,没得甚么益处。但见四马路一带的“野鸡”,不止可以骇然,简直可以痛哭一场。社会组织不良,才有这样的怪现状:“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我觉得上海有一股绝大的臭气,便是“好摹仿”。请看上海话里,一切名词多是摹仿的。不直陈其事,而曲为形容,拿甲来替代乙,拿丙来比喻丁,其结果无非令人肉麻罢了。至于行动的摹仿,更不要说。从摹仿“仓圣”,以至于模仿“洋崽子”,虽等差不同,要都是摹仿。良家妇女摹仿妓女的衣服,良家子弟再摹仿良家妇女的衣服,或竟直接摹仿妓女的衣服。

白情有句话很好,“上海人不管容受什么,都和流行病一般”。我想所以事事成流行病的缘故,有两层:了解不了,抵当不住。漂亮是误人的渊薮,因为他是油滑浮浅飘流的根原。我平日常想,漂亮是糊涂的别名,时髦是发昏的绰号。

这是傅斯年走出北大校门后,第一篇触及社会生活的评论性文章,内中透出其独特的观察力与锋芒毕露的性格,也暗含着对民族精神的忧虑与伤感。此文在《新潮》1920年5月1日第二卷第四号发表后,曾引起上海人特别是上海籍男人的反感与抵制,认为傅丑化了上海人云云。而此时的傅斯年已顾不得这些是是非非了。

经过四十几天的颠簸漂荡,轮船穿越地中海与直布罗陀海峡,终于抵达英国的利物浦码头。傅斯年与俞平伯下得船来,于次日乘车赶赴伦敦,入伦敦大学研究院就读。对于一路上所见到的海光山色,奇情异景,傅斯年在给好友徐彦之的一封信中不无得意地说道:“沿路四十日间,把几个阶级的文化,几个最异样的自然现象都经过了;几千年的民族经历都温习了。那些‘海上迂怪之士’所有的对象,也都有了。”

在学校选择的问题上,傅斯年解释了自己选择伦敦大学而不是赫赫有名的牛津或剑桥的原因,主要是官费不甚充足,而伦敦大学在学费和花销上要比前两校便宜许多。让傅斯年意想不到的是,刚进校两个星期,一同前来的俞平伯便不辞而别。傅俞二人既是北大同窗,又是同一个宿舍的好友,俞是受了傅的鼓动而专程来英留学的,如今突然离去,令傅斯年惊慌失措,急忙外出寻找。听人说俞已赶往法国要乘船回国,傅斯年疑心俞氏得了精神病,急忙追至马赛拦截,果然在一艘轮船上找到了俞。一问方知,俞不是什么神经病,而是想家想得忍受不了,欲溜之乎也。傅斯年闻听大怒,心想此事甚为荒唐,乃强压怒气苦苦劝说,让其咬牙挺住,回英继续学习。无奈俞平伯去意已决,死不回头,傅斯年知道此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事理,无可挽回,乃长叹一声,黯然作罢。后来傅在致胡适的信中颇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他到欧洲来,我实鼓吹之,竟成如此之结果,说不出如何难受呢!平伯人极诚重,性情最真挚,人又最聪明,偏偏一误于家庭,一成‘大少爷’,便不得了了;又误于国文,一成‘文人’,便脱离了这个真的世界而入一梦的世界。我自问我受国文的累已经不浅,把性情都变了些。如平伯者更可长叹。但望此后的青年学生,不再有这类现象就好了。”

在这封信中,傅斯年告诉胡适“自己在大学时六年,一误于预科一部,再误于文科国学门,言之可叹”,从此下决心跟随伦敦大学著名教授史培曼学习研究实验心理学,同时选修化学、物理学、数学、医学等自然科学课程,做一种真学问,不像有些留学生一样求速效,急名利,欺世盗名,做回国升官发财之迷梦。对于这一取舍的最终结果如何,傅斯年心中并无清晰的把握,正如他给徐彦之等几位新潮社朋友的信中所言:“如此迂远,成功上实在讲不定。但我宁可弄成一个大没结果,也不苟且就于一个假结果。”这是傅斯年的决心,也是其性格的写照,通观傅氏一生,似乎都与这个最初的理想与信念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只是傅斯年没有想到,这一匡时济世的理想与做法,一度受到他心爱并尊崇的老师胡适的误解,并发出了“大失望”的慨叹。按照胡适的想法,留学放洋就要有一个结果,而最好、最明显的结果是取得一顶博士帽子戴在头上,否则便是失败的象征。从这一点上看,早年暴得大名的胡适,的确有些人未老而心已衰了。当时留德的罗家伦等一帮有志青年深知傅斯年用心之良苦,罗氏后来曾对傅这一选择解释说:他“进了伦敦大学研究院,从史培曼教授研究实验心理学。这看上去像是一件好奇怪的事,要明白他这种举动,就得要明白当新文化运动时代那一班人的学术的心理背景。那时候,大家对于自然科学,非常倾倒,除了想从自然科学里面得到所谓可靠的知识而外,而且想从那里面得到科学方法的训练。在本门以内固然可以应用,就是换了方向来治另一套学问,也可以应用。这是孟真要治实验心理学的原因”。罗家伦所言,显然比胡适在这个问题上的识见要深远了一步,也更切中当时的现实要害,毕竟五四之前与之后,中国人的思想已大不相同了。五四时代的青年对自然科学兴趣大增,而心理学正是一个热门,如北大毕业生汪敬熙、吴康等出国留学后,专攻的方向就是心理学。傅斯年在伦敦大学选择心理学的另一个原因,罗家伦认为是早年受章士钊演讲詹姆士(William James)心理学的影响,并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颇感兴趣。另据台湾史语所研究员王森在整理傅斯年藏书中发现,他在留英时期曾购买了大量弗洛伊德(Freud)的著作,归国后傅氏本人曾不止一次对人说过当年他“醉心心理学”,后来章士钊曾说傅斯年是全中国最懂弗氏理论学说的人。正因为傅在这方面的成就与声名,当中央研究院创办时,他被聘为心理学所的筹备委员。

胡适不明就里,妄下论断,他哪里知道抵达英国的傅斯年,视野不仅限于自然科学,同时对英国的文学、历史、政治、哲学等著作也多有涉猎,对于萧伯纳的戏剧几乎是每部必看。正是怀揣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理想与抱负,以及“先博后专”的宏阔视野与思想战略,傅氏在学术道路上蜿蜒前行,最终成就了一番辉煌事业并超越了他的老师胡适。

1923年9月,傅斯年离开学习生活了三年多的伦敦大学,背着沉甸甸的收获与一堆同样沉甸甸的困惑,来到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开始了新的求学历程。

◎ 柏林日夜

傅斯年由英转德前后,除陈寅恪、俞大维几人,原在北大的同学罗家伦、毛子水、何思源等也先后从欧美各地转到柏林求学,同时还有金岳霖、姚从吾、段锡朋、周炳琳、宗白华、曾慕韩、徐志摩等会聚在柏林街头巷尾,形成了一个颇为壮观的中国留学生部落。这个群体中的人回国后,大多成为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耀眼的人物,所释放的能量,对中国近现代学术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确切地说,傅斯年由英转德,主要原因还是柏林大学良好的学术环境与氛围。当时德国的近代物理学为世界所瞩目,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子力学,都是轰动一时的学说。而社会科学中的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则是柏林大学传统的、久负盛名的学科。渴望在自然科学领域搞出点名堂的傅斯年,自是心向往之,欲亲身前往领教一番。另一个重要原因则与陈寅恪有关。此时,傅斯年与俞大维并不熟悉,即使见过面也没有多深的交往,因而罗家伦所说傅到柏林大学是受陈俞二人吸引并不准确。据可考的资料显示,傅对俞真正了解并与之密切交往,是他转入柏林大学之后的事,且是因了陈寅恪的关系才与俞大维逐渐密切交往并成为好友的。后来毛子水进入柏林大学就读,傅向这位北大同窗介绍情况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又据毛子水在台湾时回忆说:“后来我的认识这两位,大概也是由孟真介绍的。……平日得益于这班直、谅、多闻的朋友不少。(赵元任夫妇游柏林时,寅恪也远在柏林。寅恪、元任、大维、孟真,都是我生平在学问上最心服的朋友,在国外能晤言一室,自是至乐!)”

陈寅恪与傅斯年在柏林大学的重逢,有意或无意地改变了傅斯年的治学追求,并最终使傅的兴趣转到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这一学术领域。可惜的是,陈傅二人在这一时期留下的资料非常稀少,为他们作年谱或传记的作者,在记述二人交往史事时,往往一笔带过,从而为后世留下了一堆纠缠不清的谜团。

毕竟龙行有影,虎行有风,通过二人留下的点滴资料与他人的回忆,陈、傅在柏林的留学思想、生活与学术追求,还是给后世研究者提供了或明或暗的线索。

据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王森通过傅斯年藏书分析,尽管当时的柏林大学物理学与语言文字方面的比较考据学均名冠一时,但傅斯年初到柏林时主要兴趣是物理学,尤其是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同时对自然科学方面的其他门类仍保持浓厚的兴趣,对各种书籍也广泛涉猎。有一天,罗家伦和傅斯年、毛子水等人约定到柏林康德街二十四号中国餐馆吃晚饭,傅斯年来时,夹了一个很大的书包,众人不知其为何物,待翻出来一看,竟是一部三巨册的地质学方面的书。向来不善言辞,更不爱开玩笑的毛子水,破例幽了傅氏一默:“这部书是‘博而寡约’,傅孟真读它是‘劳而无功’!”一句话说得傅斯年暴跳如雷。

1922年至1924年,在柏林的中国学子可谓人才荟萃,济济一堂,其间相互往来,访谈游玩,时而讲文论学,时而高谈国是。陈寅恪常与几个朋友下午相约去某同学寓所或到康德大道的咖啡馆把酒清谈,酒酣耳热时分,群露激昂之状。俞大维因醉心德国歌剧,常用竹筷频做指挥音乐状;陈寅恪则能讲到国家将来政治问题,对教育、民生等大纲细节一一涉及。如民主如何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等。诸生闻听,大感分析透彻,鞭辟入里,对陈氏也更加刮目相看。

当此之时,与傅斯年友善的德国留学生,各自的想法与求学的兴趣、路数、门径虽有不同,但理想还是大体一致,确实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因了这些雄心壮志的诱惑,在德国乃至欧洲求学的中国学生,除了官费与自费,还有所谓勤工俭学等五花八门的方式。因而留学人员可谓是鱼龙混杂,各自不安分地在自由的欧洲大陆显着神通。抗战时期,执教于成都燕京大学的陈寅恪对他的研究生石泉说过一则留学时代的趣事:有一天晚上,陈寅恪走进柏林一家华侨开的饭馆,无意中和周恩来与曹谷冰等几人相遇,打过招呼,同在一桌吃饭,由于政见不同,彼此争论起来。周恩来颇为雄辩,曹氏等人都说不过他,遂恼羞成怒,放下面包,抡拳便打,顺便把陈寅恪也抡了几拳。周恩来自感力不能敌,与陈寅恪撒腿便跑,情急之中竟误入了老板娘的房间。多亏老板娘此时正在外面张罗客人的饭菜,未闹出更大的乱子。周与陈二人急忙把门关上,并用肩膀拼命抵住,任凭外面如何叫阵捶打,就是置之不理,直到曹氏等人自感无趣退走后方才出来。为此,陈寅恪曾笑着对石泉说道:“没想到他们竟把我也当作了共产党。其实我那天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听他们辩论。”

此段逸闻,陈寅恪只是躺在病床上寂寞之时,当作一个笑话偶尔说起,未有炫耀之意。几年后,当国共两党在炮火中彻底易位,共产党胜利后,周恩来官至一国总理时,陈氏再也没有提起这件陈年旧事。其理与鲁迅的交往一样,怕被误认为“谬托知己”。不过对方似乎一直没有忘记陈氏的存在和当年结下的情谊,1954年,周恩来在听取中国科学院在政务院所做报告,于总结时特别强调:“……要团结一切爱国分子,如陈寅恪,要考虑科学家待遇。”而当“文化大革命”爆发,陈寅恪落难岭南之际,周恩来曾经对广州学生串联进京的造反派头目们说过“你们可请教中山大学陈寅恪先生”,“陈寅恪教授是善于古为今用的学者”,意在对陈给予保护。此点除了周“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外,“小而言之”,不能不说与在德国期间二人的交往有些关系——尽管在饭桌上陈氏什么也没有说。

门第与家学渊源连同个人的才气志向,注定了陈寅恪与傅斯年在心灵上的沟通并渐渐成为同路人。来到德国的傅斯年非常崇拜大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1924年,蔡元培赴欧考察路经德国,由傅斯年、罗家伦等原北大弟子陪同游览波茨坦(Potsdam)无忧宫(Schloss Sanssouci),宫中有一座大理石雕刻的伏尔泰像,非常精美,傅斯年见后,流连忘返,不忍离去,因此落在了众人的后边。罗家伦走至半道发现此情,只得折回去把傅氏叫回。罗对众人说道,只见傅斯年站在伏尔泰像前,深深鞠了一躬,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起李义山(南按:应为温庭筠,罗氏误)的两句诗:“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实怜君。”罗家伦此语虽含调侃的意味,并引得傅斯年暴跳如雷,但多少反映了当时傅氏的志向与心境。

到了归国前的最后一两年,傅斯年的注意力逐渐转向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而这一学派的创始人就是19世纪被推崇为德国近代史学之父、西欧“科学的史学”的奠基者的利奥波德·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按兰克的理论,一切历史著作都是不可靠的,要明白历史真相,只有穷本溯源,研究原始的资料。其历史观点的核心是:史料高于一切,要把历史学变成史料学。兰克在他1824年的不朽名著《1494年至1514年间罗马民族与日耳曼民族的历史》(Geschichte der romanischen und germanischen Vlker von 1494 bis 1514)序言中写道:“人们一向认为历史学的任务是判断过去并且为了将来的世代利益而教导现在,本著作不指望这样崇高的任务,它仅仅希望说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此书出版后轰动了整个欧洲,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卡尔(E.H.Carr)对此评论说:兰克那句“并不怎么深刻的格言却得到惊人的成功。德国、英国甚至法国的三代的历史学家在走入战斗行列时,就是这样像念咒文似的高唱这个富有魔力的短句。”由于兰克强调“严谨的事实陈述──即使这事实或许是偶然的枯燥无味的──也无疑是历史编纂学的最高法律”,后世史家又把兰克的理论与他创立的学派称为“实证主义”。这个学派在19世纪至20世纪早期风靡一时,几乎垄断了欧洲史学界。当傅斯年来到柏林大学时,兰克学派依然雄风不减。傅氏在求学的道路上经过几年的摇摆晃动,最终选择了兰克学派的实证主义史学,并作为重点研习对象和安身立命之托,与当时欧洲的学术大气候自然有着密切关系。这个时候的傅斯年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一抉择,引发了一场对中国史学影响久远的辉煌的革命。

通过陈傅二人留下的笔记本及修课记录,可以看到二人由不同的河流渐渐汇入同一大海的历史脉络。许多年后,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所长、著名史家王汎森在受命清理“中研院”史语所保存的傅斯年档案时,发现了傅氏当年的手稿、笔记和他与民国学人来往的部分信件,其中有一藏文笔记本记录于柏林大学求学后期。把这一笔记本与大陆现存的陈寅恪藏文笔记本对照,竟发现二者授课的教授相同,从而可知二人上过同一教授的课程。已知的是陈寅恪对梵文大师吕德施极为推崇,而据傅斯年档案中所见,在他离开柏林大学的证明书中也记载着上课但未正式获得学分的课程中有吕德施教授的梵文。此外,傅斯年笔记中有两份记载当时西方学者有关东方学的目录,而陈寅恪初到清华,授课内容便是“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同在柏林的毛子水曾公开承认他是受了陈寅恪的影响而注意比较语言学的。王汎森根据这些材料,结合傅斯年藏书扉页所记的购书年代判断,认为傅斯年这一时期开始大量购买比较语言学方面的书籍,进一步“有点怀疑陈寅恪似曾在傅斯年留学生涯的最后阶段对他有过影响,使他转而重视比较语言学”。王氏这一推断当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从后来陈傅二人的学术交往与思想沟通中亦可见出。

陈寅恪常谓“读书须先识字”,要研究历史学特别是东方学,必须懂得东方的文字,包括历史上存在过如今已死去的文字,只有如此才能揭示历史的源流和本真。因而他在柏林专门对各种古代文字与考证下功夫。而傅斯年似乎也按此法加以研习,当时他在给罗家伦的一封信中曾披露道:“这一个半月中,看来像是用了四十,但有百马克余之房钱,像前者,又有火炉子费,又交学费,故实是十分减省,每日吃饭在二马克与三马克之间,未曾看戏一次。书是买了一部文法,一部梵文法,一部Karlgren(南按:高本汉)的语言学(非其字典),上一是上课,下一是为写书用。”

傅斯年最终决定转向实证主义史学,很快便显示了他过人的聪明才智,学业大进的程度出乎诸生意料。面对傅氏咄咄逼人的锐气,俞大维曾对人说:“搞文史的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五短身材却聪明绝顶的俞大维遂调整方向,把主要精力放在晚清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中,避免了与傅胖子的直接对垒交锋。学成归国之后的俞大维于1933年再度重返德国,进入柏林工业大学,专门学习军事,包括兵器制造、战役分析和研究,尤其是对弹道学的学习研究更是精进,终成著名的兵工制造与弹道专家,回国后曾任国民党政府兵工署长、交通部长、“国防部长”等要职。

1924年5月,任教于美国哈佛大学哲学系的赵元任,偕夫人杨步伟到柏林准备转道回国,此前在辞却哈佛大学教职时,特致函陈寅恪,希望陈氏重返哈佛代其职位。陈寅恪自感学业未成,复信婉辞曰:“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对美国留恋的只是波士顿中国饭馆醉香楼的龙虾。”虽为一句戏言,赵元任见信,深感其人志不在此,遂不再提及。

后来杨步伟写了一本叫作《杂记赵家》的书,这位妇产科出身的医生,在写作上尽管不是内行,但总算为后人留下了一点史料,多少弥补了行文中的缺憾。据杨氏回忆,她与赵元任到柏林的第一天“就有一大些中国在德的留学生来看我们,也是现在很多的名人在内,我们多数是闻名没有见过面的,这些人以前是英美官费留学生,大战后因德国马克正低,这些书呆子就转到德国去,大买德国的各种书籍,有的终日连饭都不好好地吃,只想买书,傅斯年大约是其中的第一个。大家见面后越谈越高兴,有时间到中国饭馆去吃饭,看见有中国学生总是各付各的聚拢一道来吃。有时他们到我们住的地方来谈到半夜两三点钟才回去”。又说:“那时还有一个风行的事,就是大家鼓励离婚,几个人无事干,帮这个离婚,帮那个离婚,首当其冲的是陈翰笙和他太太顾淑型及徐志摩和他太太张幼仪,张其时还正有孕呢。朱骝先夫妇已离开德国,以后在巴黎见到的。这些做鼓励人的说法,我一到就有所闻,并且还有一个很好玩的批评,说陈寅恪和傅斯年两个人是宁国府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最干净的。有一天罗志希来说有人看见赵元任和他的母亲在街上走,我就回他你不要来挑拨,我的岁数,人人知道的。(志希!你还记得吗?我想你回想到那时真是你们的黄金时代。)”

杨步伟所说的朱骝先,即后来出任过中华民国教育部长和中央研究院代院长、行政院副院长等高官的朱家骅;罗志希就是罗家伦。罗氏这位与傅斯年齐名的五四运动学生领袖,此时正与一位在欧洲的中国女人(名字不详)狗扯羊皮地来回折腾,并陪其自柏林到巴黎游览。据说在陪其看戏时,曾“看得她头昏目迷舌伸心跳——跳得隔两座尚可听得”。号称宁国府“石狮子”的傅斯年闻之不爽并大起疑心,曾致信罗加以嘲讽说:“心跳而能使隔座者闻之,绝无此理……想是使君之心与她之心心心相印,近在咫尺,故可得而闻焉。”又说,“她自巴黎归,听说甚不喜巴黎,大维谓是你(罗)领他(她)看博物院之过。我当时想起《聊斋》上一段故事。一位教官行时送其七品补服于其所识之妓,此一思想,甚若对不起朋友者,然当时此想油然而来,非由我召也。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择路则不可。”

可能此时罗家伦被那位交际花式的风骚女人和傅斯年的嘲讽与批评弄得晕头转向,不辨牛马,才跑到赵杨夫妇下榻的旅馆说了这一番昏话。此时,自视出身名门,才貌超群,举世无双,完全可与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等古代四大美女有一拼的杨步伟,居然被众人当作赵元任的亲娘而不是太太来看待,其夫妇相貌与年龄在诸方面的反差之大可想而知。杨步伟闻听后的心情与腾起的怒火也就不言自明。若不是赵杨夫妇初来乍到,各方面还需拿捏客气一点,依杨步伟向来爱好教训别人和说一不二的火暴脾气,罗家伦此番不识轻重好歹地贸然透露事实真相,定被骂个狗血淋头,或者吃一记响亮的耳光也未可知。好在杨步伟没有这样做,这是罗家伦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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