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格达脚夫、三个女郎和三个流浪汉
从前,在巴格达城里住着一个脚夫,每日靠给别人搬送东西挣钱糊口。这一天,他正在市场靠着筐等活干,忽见一位窈窕淑女朝他走来。她披一件摩苏尔式锦缎斗篷,上面有金线刺绣的艳丽夺目的浮花,边角有用金银线编织的精美漂亮的图案。她在脚夫面前站下,撩起面纱,露出姣好的容貌:美丽的眼睑和睫毛拥着一对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眼波流溢出温柔和可爱。她灵巧的小嘴里传来甜甜润润的声音:
“带上你的筐随我来。”
脚夫正看得出神,听见姑娘的招呼,连忙提起筐跟在后边。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宅院前。姑娘上前敲了敲门,里边出来一个基督徒,她给他一个第纳尔,买了些橄榄放在筐里,然后对脚夫说:
“带上这些随我来。”
脚夫喃喃道:
“今天我可要交好运了。”
又走了一会儿,姑娘在一家卖水果和鲜花的店前停下,她买了沙姆的苹果、土耳其的榅桲、阿曼的桃子、阿勒颇的茉莉花、大马士革的睡莲、尼罗河谷的黄瓜、埃及的柠檬以及指甲花、白头翁和紫罗兰等。她将所有的东西放入筐中后,叫脚夫继续跟她走。他们又到了一家肉店前,姑娘停住脚步,对屠户说给她切十磅肉,屠户为她切好称好。她付了钱,用香蕉叶把肉包好放进筐,然后接着在市场里转悠。她在干果店买了开心果、葡萄干和杏仁等各色干果,又来到点心店,先买了一只大盘子,而后选了排叉、鸡冠饼、猴尾酥、梳子馓、手指糕和油香等糕点,装了满满一盘。姑娘将盘子放在筐里。脚夫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这时他把筐顶在头上调侃道:
“你要是早告诉我买这么多东西,我就牵匹骡子来了。”
姑娘听了没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她来到一家卖香水香料的店铺,买了蔷薇和香橙花等花卉制成的十种香水,又买了一些糖,还特意挑了一种带麝香味的玫瑰香精,以及乳香、沉香、龙涎香和麝香,最后买了几支亚历山大的蜡烛。她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筐里,依旧甜甜地对脚夫说:
“带上筐随我来吧。”
脚夫跟着她离开市场,七转八转来到一幢造型十分美观典雅的深宅大院。屋宇的前方是一个宽阔的庭园,房子高大而宏伟,一排巨柱显得气势不凡,黑檀木的大门镶着金箔,更增添几分富丽堂皇。姑娘走到门前,姿势优雅地轻轻敲了敲门,两扇大门顿时敞开。脚夫望着前来开门的女郎,怔怔地,眼睛都忘了眨。只见她:
如花似玉,体态玲珑。前额像一弯新月的缺口,两抹宛若斋月里月牙的蛾眉不远不近地挂在一对羚羊眼睛般的明眸上方;一张黄精花一样娇嫩的嘴不偏不倚地落于白头翁似的粉里透红的两颊中央;圆圆的面庞犹如一轮满月在夜空熠熠生辉。纤细的腰身让人不觉清瘦;丰盈的胸脯让人不感臃肿;略凸的腹部裹在衣裙下面,恰似书中折叠的书页藏而不露,唯其微微的起伏与石榴般饱满的双乳那轻轻的摆晃彼此呼应。
脚夫看得目瞪口呆,魂魄已被眼前的美女夺走,恍惚间头上顶的筐差点掉到地上。他定了定神,嘴中说道:“我一生中没有比今天更幸运的一天了。”管门的女郎迎出门外,对采购的女郎和脚夫说了声:“快请进来吧。”于是三人一同走进门内,穿堂过室,左回右转,最后来到一间十分宽敞的大厅,确切地说是主人的卧房。里面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结构新颖;家具、石凳等摆设错落有致;凡门窗皆有绫帘丝幕悬挂,连衣橱也有帷幔宽宽松松地罩盖。正中一张镶珠嵌玉的雪花大理石床榻,上面挂着红罗帐,帐内躺着一位有倾城倾国之貌的女子。她的身材像数字“1”一样苗条轻柔,她的眼睛堪与巴比伦女神的眼睛相媲美,她的面容仿佛宇宙间一颗极亮之星,令光芒四射的太阳羞愧难当。总之,她是完美的化身,比起诗人形容的阿拉伯名门闺秀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用嫩绿的树枝将你的身材量比,
结果是歪曲的伪证与褪色的妄语。
柔枝纵然婀娜多姿却乃后天所得,
你的美丽自然无饰堪称天下第一。
女主人缓缓下床,袅袅婷婷走到站在大厅中央的姐妹面前,对她俩说:
“你们站着干什么呀,还不帮助可怜的脚夫把筐从他头顶上搬下来!”
于是采购女郎在前,管门女郎在后,女主人从旁搭手,总算把筐搬放到地上。她们将东西全部拿出来,各归各位,一一摆好,然后给脚夫两个第纳尔,告诉他可以回去了。脚夫看着眼前三位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的姑娘和那些五光十色的美酒佳酿、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心中惊叹不已,沁人心脾的香气扑鼻而来更让他想入非非。他心里说:“我从来不曾见这等美丽可爱的女子,只可惜没有男人陪伴她们。”他看着想着,实在不愿就这样离去。女主人见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说道:
“哎,你怎么还不走?是不是嫌工钱给得不够?”她扭头对一个姐妹说,“再给他一个第纳尔。”
“哎哟,我的女主人,可别这样讲。”脚夫忙说道,“您给的工钱大大超过了我应得的,我不是嫌钱少,只是心中有些纳闷,也想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清一色三个女子,没有男人的陪伴和慰藉是如何生活的呢?你们应该知道灯台只有用四根支架才放得稳,你们正缺少第四根,也就是一个男人。女人若没有男人便没有幸福可言。正如诗人所云:
我若演奏动人的乐曲,
有四种乐器缺一不可:
四弦琴、横笛、竖琴和铙钹。
我若配制沁人的香粉,
有四种花卉缺一不可:
桃金娘、玫瑰、丁香和百合。
我若度过感人的良宵,
有四种东西缺一不可:
芳草地、鲜花、美酒和酣歌。
你们三个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一个明白事理、聪明机智、心灵手巧并能守口如瓶的男子汉。”
“瞧你说的。”三姐妹对脚夫说道,“我们都是姑娘家,最害怕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一个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我们读过一首专门写给女人们的小诗:
假如你有小秘密,
储在自己仓库里。
倘若寄存他人处,
春光漏泄悔不及。”
脚夫听了她们的话更来了兴趣,毛遂自荐道:
“我向你们发誓,我是一个明白事理、忠诚老实的人,看过不少书,也懂一些历史。我能做到好事到处传,丑事不外扬。我将把诗人的话当作座右铭:
智者不轻易泄露天机,
除非对可信赖的兄弟。
谁若将秘密托付与我,
如同放于牢锁的宅第。
钥匙早已是不翼而飞,
大门再加以火漆封闭。”
姑娘们听了脚夫吟诵的诗句,再瞧瞧他的言谈举止,对他已没有了反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你该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开销可是很大的哟,你有什么报答我们的吗?”
“我们可不愿你留在这儿,白白花费我们的钱。”
“你不使分文就想留下来同我们饮酒作乐,想清清楚楚看我们的脸,想得也太美了。”
倒是采购女郎看起来心肠好些:
“两位姐妹,我看咱们别难为他了。就算来个别人,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就会变短;既然没有别人,我们的日子也不见得因他留下来就会变长。这样吧,他的所有花销都算在我的账上好了。”
脚夫听她这样说,心里像吃了蜜似的高兴,可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说真的,从你们这儿挣的两个第纳尔是我今天的第一份工钱。”
“行了,别解释了。老老实实坐到我们这边来吧。”姑娘们终于同意他留下来了。
采购女郎站起身,束了束腰,拿来几只精致的玻璃瓶,为每人斟上清醇的甜酒,然后走到大厅一侧,拉开一道幕帘。脚夫眼前一亮,差点惊叫出声,原来这幕后竟别有洞天:一泓清凌凌的池水上荡着一叶小舟,池畔亭台点缀,柳绿花红。采购女郎轻盈地走到池边,采了些青枝翠叶、奇花异草,拿回来布置摆放。她忙活了一阵,把大家需要的都准备妥当,这才过来与两个姐妹以及脚夫坐在一起。
脚夫望着眼前袅袅香烟、菲菲芳草,飘飘然如入梦境;看着身旁的鲜花美酒、莺环燕绕,欣欣然大饱眼福。四人说笑间举杯把盏,开怀畅饮,不久便醉眼蒙眬。方才险些被逐出门外的脚夫此时已成了三位姑娘的宠儿。这个拉他过去交头接耳说句悄悄话,那个拿枝香花挑逗着打他几下,另一个凑过来躺在他怀里撒娇。闹了好一阵后,四人酩酊大醉,步履蹒跚地移步到池边。管门女郎褪下衣裙,跳入水中,时而认真仔细地浴身,时而兴高采烈地戏水玩耍,还不时把水含入口中然后喷到脚夫身上。她们一个上来一个下去,上来后少不了与脚夫恣意调笑一番。脚夫没有想到先前貌似淑女的姑娘们眼下却也如此风流放浪。望着三位出水芙蓉般的俏佳人,他禁不住春心荡漾,兴冲冲地脱衣跃入碧水之中,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同时上下翻腾着游了几下,借此机会也好显显自己的阳刚之气。
脚夫从池中上来后,继续与姑娘们嬉戏调笑,嘴里说出的一串串低俗的俏皮话让她们笑得躺在地上喘不过气来。然后他们又斟酒碰杯,边饮边聊,真有些“酒中得道,花里神仙”的意思。俗话说:“欢时易过。”不觉之中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她们对脚夫说:
“你快走吧,顺便让我们看看你魁梧的背影。”
“我的天哪,现在就是让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也比让我离开你们容易呀!”脚夫颇有点乐不思蜀的劲头,“我看咱们就这样各得其乐,闹他一个通宵岂不更好?”
“以我在你们这里的生活发誓,”采购女郎对两个女伴说,“你们就让他睡在我们这儿吧。他是个蛮风趣的浪荡子,我们也好拿他逗乐解闷呀。”
听她这样说,管门女郎和女主人对脚夫正色道:
“你要在这里过夜也可以,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遵守我们的规矩,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许打听不许问。”见他应允,她俩又道:“起来,去好好看看门上写的东西。”
他忙起身去看,一行镏金的字清晰地写在门上:“与你无关的事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你不快的话语。”他看后说:“我向你们保证,凡和本人没关系的事,我绝不多一句嘴。”
采购女郎为大家做好可口的菜肴端上来,又点燃蜡烛,熏上沉香。四人坐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喝起来。正在这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管门女郎从从容容地起身往门口查看情况,其他人不慌不忙地继续饮酒用饭。不一会儿管门女郎回来了,说道:
“今夜真是吉星高照,外面有三个从拜占庭远道而来的外国人,他们下巴刮得光光的,每人的相貌和模样都非常好笑;更令人叫绝的是三个人都是独眼,而且全是没左眼。他们要是进来,我们准有得笑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两位女伴很是好奇,对她说:
“那你快叫他们进来吧,不过你得把条件给他们讲清楚,和他们无关的事他们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他们不快的话语。”
管门女郎高高兴兴地把三个独眼人带了进来。这是三个流浪汉,下巴虽然刮得光秃秃的,嘴上边的胡子却高高地向上翘着。他们向在座的人问候致意。姑娘们彬彬有礼地起身让座。三个男人扫了一眼脚夫,发现他已喝得醉醺醺的,再仔细看看,觉得他和他们是一路人,便说道:
“这儿还有个和咱们一样的穷光蛋呢,他和咱们倒是能凑凑趣。”
脚夫听了这话,心中不快,站起身子翻了翻眼睛,冲他们说道:
“你们快坐下吧!少管别人的闲事,你们没看见门上的字吗?”
姑娘们听了脚夫的话,咯咯笑个不停,都说要拿这三个流浪汉和脚夫好好开开心。说着她们又端来些吃的东西给这三个人。他们倒也不客气,坐下就吃。管门女郎不断地为他们斟酒。酒过三巡,脚夫对他们仨说:
“哎,我说哥们,你们有什么故事或奇闻没有,讲给我们听听,也好解解闷呀!”三人一听,顿时兴致大发,忙问有没有乐器可拿来助兴。管门女郎二话没说,取来一面摩苏尔铃鼓、一把伊拉克琵琶和一副波斯铙钹。三人站起来,各执一种乐器,敲打弹奏出欢快的曲子,姑娘们也不甘寂寞,随着节奏唱起歌来。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正当大家沉浸于欢歌笑语之中,冷不丁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管门女郎连忙跑过去看个究竟。
要说这次深更半夜前来登门造访的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哈里发哈伦·拉希德。他平日喜好微服私访,经常装扮成商人的模样在城中巡视。今晚他正带着自己的宰相佐法尔和行刑官马斯鲁尔四处察访,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和情况。路经这座深宅大院,听到里面传出歌声乐曲,便对宰相说:
“我想进这家宅院,看看是何人在此夜阑人静时分高声喧闹。”
“不可啊,陛下。”宰相阻止道,“这些人已经喝醉了酒,我担心他们会做出对我们不利的事。”
“我们一定要进去。我想我们略施小计便能见到他们。”
“遵命,陛下。”宰相只得依命从事,上前敲门。见管门女郎开门走了出来,宰相忙对她说:
“女主人,我们是从泰伯里斯坦来的商人,为了生意上的事要在巴格达逗留十天。我们已在商贾客栈住下。今晚一位商人非要请我们到他家做客,我们准时赴约,他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饭食,我们吃饱喝足聊了很长时间,到我们告辞出来时已是夜间。我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下榻的那家客栈,所以冒昧前来打扰,若蒙你们关照,容我等在此借宿一夜,我们将不胜感激,而且定有酬报。”
管门女郎把三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们的仪表确是富商模样,且举止庄重、气宇不凡,便回屋与女伴商量。不一会儿,她又回到了门口,一边打开大门,一边说道:
“你们可以进去了!”
“非常感谢!”
于是,哈里发哈伦·拉希德、宰相佐法尔和行刑官马斯鲁尔走了进去。姑娘们一见到他们,客客气气地起身让座,并对他们说:
“你们好,欢迎贵客到来。但是我们有一个条件,与你们无关的事只准看不准问,否则会听到令你们不快的话语。”
三人回答说明白了,然后坐下和众人一道吃喝谈天。哈里发瞅瞅三个流浪汉,为他们都是没有左眼的独眼龙感到惊奇不已;又瞧瞧三位姑娘,对她们的花容月貌,既有点眼花缭乱又感慨万千。大家就这样喝着聊着,姑娘们上前给哈里发端上美酒,他谢绝了她们的好意并告诉姑娘们,说他是朝觐过圣地的虔诚的穆斯林,随即离开众人坐在一旁。管门女郎起身取来一块锦缎台布铺在他面前,摆上一只动物形状的中国瓷杯,倒了满满一杯柳树汁,加入一块冰,又放了少许糖。哈里发十分感谢她,心里说:“明天我一定要报答她的美德和善行。”主客不分彼此,开怀畅饮,侃侃而谈。看大家喝得都很尽兴,女主人站起身来,亲自为每人斟了酒,然后拉着采购女郎的手说:
“妹妹,该去还我们的债了。”
“是的,主人。”
与此同时,管门女郎也站了起来。她们先将大厅中央腾出一块空间,然后示意三个流浪汉注意门后。接着她们招呼脚夫,并对他说:
“你太不友好了,你可不是外人,也算是这家中的一员呢。”
“你们都站着别动,想做什么有我呢。”脚夫受宠若惊,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紧了紧腰带。
“你过来帮帮我。”采购女郎说。
脚夫随她进了一扇门,发现里面有两条脖子上拴着链子的黑狗,他拉着链子把它们牵到大厅正中。这时女主人将袖子捋过手腕,拿起一根鞭子,叫脚夫牵一条过来。脚夫连忙拉着链子将其中的一条狗牵到她面前。只见那狗眼里流着泪,一个劲冲女主人摇头摆尾。她用鞭子狠狠抽打它的头,打得那狗惨叫不止。她一鞭接一鞭,直打到自己胳膊实在没力气了,才放下手中的鞭子,把狗搂在怀里,擦拭它的眼泪,吻着它的头。接着她又叫脚夫将另一条狗牵过来,然后如法炮制。哈里发眼见此景,胸中憋闷,心里火烧火燎。他用眼睛示意佐法尔,让他去问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这样。佐法尔赶紧做了个手势让他千万别出声。女主人看了一眼管门女郎,对她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说完,她躺到自己那张镶珠嵌玉的大理石床上。然后,她又对采购女郎道:“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吧。”这时管门女郎也上了床,紧挨在她身旁。采购女郎则走进一间密室,从里边取出一个垂着绿色穗饰的锦袋,又从袋中拿出一把琵琶,将弦调好,轻轻吟唱起来:
请还给我被掠走睡意的双睑,
请告诉我它们如今去向谁边。
我了解由于给爱情一席之地,
睡眠才迁怒于为爱迷离的眼。
人说我知道你是成熟的小伙,
无须惑言在脉脉中觅求姻缘。
我要为沥血的心灵寻找托词,
那滴滴殷红已令我疲惫不堪。
太阳将爱之形投入我的心镜,
折射的光引燃脏腑中的火焰。
人但凡饮过安拉的生命之水,
便晓得离开爱无异唇亡齿寒。
你在痴情者那里看到了什么,
唯有朝暮依依切切凄凄惨惨。
爱情的水中映出悲戚与伤感,
想喝就喝吧——爱从不啜饮,
却只将爱人干涸的心田浇灌。
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便又吟唱起了另一首诗:
我沉醉于他的琼眸而非他的琼浆,
他荡漾的眼波将睡逐出我的眼眶。
我陶醉于他的美发而非他的美酒,
他善良的心肠时时牵动我的愁肠。
管门女郎听罢,说了声“愿安拉保佑你”,便撕开自己的衣服,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采购女郎迅即起身,找来些水洒在她脸上,又取来一套衣服给她换上。就在刚才管门女郎袒露身体的那一刻,哈里发看到她身上鞭痕累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愕,对佐法尔悄声道:
“你没看到这个女人遍体鳞伤吗?我无法保持沉默,不弄清她和这两条狗的真相我心绪不宁啊!”
“主上,这样不行。”宰相劝阻道,“她们有言在先,与我们无关的事我们只能看不能问,否则会听到令我们不快的言语呀!”
正说着,只见采购女郎拿起琵琶抱在胸前,纤巧的手指轻拢慢捻,又启唇曼声唱道:
如果相爱使我们心力交瘁,
抱怨搜搜索索也无言以对;
如果相思使我们形容枯槁,
逃避寻寻觅觅也无路可退。
倘若派驿使代传恋人心声,
此恨绵绵岂是他所能体味;
倘若你我忍受眷恋的苦涩,
生离死别到头来玉折兰摧。
意切切换神伤寸寸肝肠断,
情深深化眼泪串串腮边飞。
我望穿秋水不得见的人啊,
快快将希冀植入我的心扉。
可曾记得山盟海誓缱绻时,
我心坚贞地老天荒终不悔。
是否忘却有情者两地悬隔,
无不是人比花瘦一般憔悴。
假使命中注定你我在某地,
于末日清算之际方能聚会,
我愿这笔情账长长似流水,
算清后同上路来世永相随。
管门女郎听过这首诗歌,像头一次一样,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采购女郎连忙用水洒在她脸上,然后取来一套衣服给她换上。管门女郎缓过气来,坐在床边对采购女郎说:
“快让我还清自己的债吧!谢天谢地,你再唱一次我就解脱了。”
于是采购女郎第三次抱起琵琶,调好弦,抚琴唱道:
回拒与冷漠何时方休?
伤离的泪水已然淌够。
你有意延长分别之路,
多少次让我把心伤透;
即使你欲惩罚嫉我者,
此刻也该满足了希求。
命运倘如对情人公正,
公正不与谴责日携手。
置我于死地的情郎啊,
千言万语我向谁开口?
守约若忘到九霄云外,
我一腔哀怨付诸东流。
倾心令痛心与日俱增,
许诺和践诺哪天聚首?
信民们请燃起爱火吧,
天鉴我绝无交睫时候。
爱的法典怎让我受辱,
别人受尊往来皆通途?
今日思君情累苦作甜,
明朝会郎爱怨笑当哭。
管门女郎又一次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晕了过去。就在她像前两次一样露出遍体伤痕时,三个流浪汉交头接耳,说道:
“千不该万不该,咱们不该闯进这家来。就算在土堆旁边凑合一宿也比在这儿强啊。这里发生的令人心碎的事搅得我们一夜不得安宁。”
哈里发瞥了他们一眼,问道:
“此话怎讲?”
“这里的事把我们搞得莫名其妙。”
“难道你们不是这家里的人吗?”
“不是啊。也许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流浪汉们的目光转向脚夫。
“我发誓,”脚夫忙辩解道,“这情景今夜我也是头一次见。真是的,在外面土堆旁睡一宿也比在这儿过夜好受啊!”
几个人一合计,都说:
“咱们加起来七条男子汉,她们不过三个女人,再没第四个,问她们一下又能怎么样呢?她们要是不愿意说,我们就强迫她们开口。”
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有宰相佐法尔不同意,他说:
“这样做不行,我们是她们的客人,人家有言在先,给我们提了条件,我们也都应允了。再说,过不了多久天就亮了,依我看咱们还是少管别人的闲事,天亮以后各奔前程。”说着,他朝哈里发使了个眼色,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明天一早将她们召进宫中,您可以当面问个明白。”
“不行!”哈里发说,“我实在等不及了,这三个女人非同寻常,其中一定有离奇古怪的故事。”
众人不再理睬佐法尔,商议着由谁出面去问她们,推来推去,最后一致认为脚夫最合适。
“你们在一起嘀咕什么呢?”姑娘们见他们说得挺热闹,于是问道。
脚夫硬着头皮上前对女主人说:
“我的主人,我以安拉起誓,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几个问题。这两条狗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抽打它们?为什么打完之后又哭着亲吻它们?为什么你这位女伴身上会有这么多鞭痕?要问的就这些。”
“他说的对吗?是代表了你们的意思吗?”女主人看着他们问道。
“是的。”众人忙应道。只有佐法尔没有吭声。
“好哇,我们的客人。”女主人勃然变色,“你们这样做太伤害我们了。我们事先就告诫过你们,谁问与他无关的事,谁就会听到令他不快的言语。我们把你们请进家门,好吃好喝,殷勤款待,你们还觉得不够吗?不过,也不能全怪你们,你们到这儿来也算鬼使神差吧。”说着,她挽起袖子,用手在地上连拍三下,大喝一声,“你们还等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暗室的门忽地一下打开了,七个奴仆从里面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女主人命令道:
“把这几个多嘴的家伙拿下,给我一个挨一个捆在一起!”
奴仆们三下五除二将他们绑结实后,请示道:“尊贵的夫人,现在就把他们砍了吗?”
“且慢,让他们多活一会儿,待我把他们的情况问清再砍不迟。”
脚夫一听要砍头,急忙求饶:
“我的主人,以安拉起誓,我只是受人之托才多了句嘴,你可不能因为别人的罪过把我杀了呀!要不是这帮流浪汉来捣乱,咱们这一夜过得该是多么美好啊!都是他们要问的,罪过在他们。这些害人精,凡是有人的地方只要他们一到,那地方准得遭殃。”他这一急不要紧,一首诗竟脱口而出:
强者的宽恕乃是好上加好,
无助的弱者尤应饶他一饶。
看在我们曾经亲昵的分上,
莫将后者的头因前者砍掉。
女主人听了他的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女主人听了脚夫的诗笑了起来,怒气也消了几分。她走到众人面前说:
“快把你们的事情讲给我听听,你们活不了多久了,要不是看你们挺可爱的,连这点时间也不给你们。”
哈里发对自己的宰相说:
“该死的佐法尔,还不快把我们的身份告诉她,否则她会杀了我们。”
“陛下,我们这是罪有应得啊!”
“到这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玩笑和正经各有其时,你懂不懂?”
正说着,女主人转向流浪汉,问道:
“你们三个是兄弟吗?”
“不,我们只是到处流浪的穷人。”
她又问其中的一个:
“你生下来就是一只眼吗?”
“不是的。我变成独眼是因为我的一番离奇的经历,这故事要是用针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一定会引以为戒。”
她又问另外两人,回答和第一个类似,都说他们来自不同国度,各有一番离奇的经历和一个怪异的故事。她听后说道:
“那好,你们七个人每人讲讲自己的故事和到这里来的原因,讲完摸摸自己的脑袋各自上路吧。”
脚夫急不可耐,头一个讲道:
“主人,我是个凭力气吃饭的脚夫,是这位买东西的姑娘叫我随她来送货的,后来发生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了。这就是我的故事,完了。”
“摸摸你自己的脑袋,走吧!”女主人说。
“以安拉起誓,让我听了这几位同伴的故事再走吧!”
这时,第一个流浪汉开口说:
“我的主人,我失去一只眼睛并刮掉下巴的胡子得从我父亲说起。”
接下来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第一个流浪汉的故事
家父生前是一国之君,他有个弟弟,被派往另一地区做藩王。说来也巧,我母亲生我的那天我叔母也生了个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兄弟俩渐渐长大。我每隔几年便去看望叔父一家,一住就是好几个月。有一次,我又去看他们,堂弟极为热情地招待了我。我俩虽说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习惯上他称我为兄。他为我宰了羊,拿出上等好酒,我们开怀畅饮,十分尽兴。席间,他对我说:“堂兄,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见我指天发誓答应他之后,他马上起身离去,不一会儿,带回来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她打扮得雍容而得体,佩戴的饰物件件价值连城。堂弟站在她前面看着我说:“你先把她带到一个坟地去,藏在墓穴中等我,我随后就到。”
说完他向我仔细交代了坟地和墓穴的位置。我因发过誓,所以不能出尔反尔,只得照他的话去做。
我带着那女子来到堂弟说的坟地,进了一个墓穴中,刚刚坐下,堂弟就来了。他带了一桶水、一袋石灰和一把小䦆头。他用这䦆头将墓穴中央的坟刨开,把石头搬至一旁。然后又在地上挖了半天,直到露出像一扇小门那么大的一层夹板,掀开夹板可以看到一架绳梯。他对女子使了个眼色,说: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女子顺着绳梯下去后,他又看着我说:
“堂兄,你帮人帮到底吧,等我下去之后,你把夹板盖上再用土堆上,然后用桶里的水和袋子里的石灰把坟按原形砌好。总之一切都要恢复原状,以免有人看出破绽,决不能让人看出这里有一个重新砌过的新口子。我将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年,除了安拉,没人知道这件事。这便是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但愿安拉不会让你感到寂寞,我的堂兄。”说完他就下去了。
等他从我眼前消失,我赶忙盖上夹板,按他的叮嘱把坟弄得和原先一模一样。而后,我回到叔父的宫里,叔父外出打猎尚未回宫,我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想起前夜堂弟叫我做的事情,心中很是后悔,可这时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我再次来到那块坟地,左找右找,直到天色暗了下来也没找着那个墓穴。我无可奈何地返回宫里,吃吃不下,喝喝不下。由于不知道堂弟的情况,我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到了晚上更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次日清晨,我又跑到坟地,一边找一边想堂弟做的事,后悔自己一时糊涂听了他的话。我找啊找,把所有墓穴挨个看了一遍也认不出堂弟藏身的那个。我不甘心,一连找了七天,还是没有任何结果。我心烦意乱,头昏脑涨,几乎要发疯了。我只好决定回家,以求暂时的解脱。
可我万万没想到,我刚刚走至父王的城下,便从城门中冲出一伙人将我五花大绑起来。我大吃一惊,我乃堂堂太子,他们都是父亲的仆人和我的侍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父王身遭不测?我越想越怕,便问捆绑我的人为何抓我,他们没有一个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我原来的一个仆人偷偷对我说:
“你父亲时运不济,宫中发生兵变,宰相已将他杀死,我们为抓你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听到父亲被杀的消息,我悲痛欲绝,头脑中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被他们带到杀死我父亲的宰相面前。
说起这宰相,他对我早就恨之入骨。因为我以前特别爱玩火枪,事有凑巧,一天我站在宫殿顶上发现相府的屋顶上落了一只鸟,宰相也站在那里,我举枪射击,谁料鸟没打着,却偏偏打中了宰相的眼睛,从此,老天爷就让他变成了独眼龙。正如诗人所说:
天命难违难更改,
何必费心费疑猜。
世事无须乐和悲,
白云苍狗福与灾。
又如另一诗人所说:
人的路线天注定,
只可循线按步行。
运数算你某地死,
除却此地不收命。
当年我打瞎了宰相的一只眼睛,他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父亲是国王,但他从此怀恨在心。如今我被捆得结结实实带到他面前,他下令将我斩首,我说:
“难道你要将我无罪问斩吗?”
“无罪?”他指了指被我打瞎的那只眼睛道,“还有比这更大的罪过吗?”
“这是我的错,但我是无意的。”
“如果说你当初是无意的,那么今天我可是有意的!”
说完,他命手下人将我推到他跟前,他恶狠狠地用手指戳进我的左眼把眼珠挖了出来。于是我就变成你们现在见到的样子,只剩一只眼了。接着他又下令把我放在一只箱子里,对行刑官说:
“把他扛到城外野地去,然后用你的利剑宰了他,好让野兽饱餐一顿。”
行刑官把我弄到城外,将两手反剪、双脚戴镣的我从箱子里搬出来,拿出布条准备蒙上我的眼睛后再杀我。我伤心地哭了,吟出这样的诗句:
我将你们视同坚固的铠胄,
以防敌人的箭矢穿透皮肉。
如今他举弓瞄准我的要害,
借刀杀人让你们充作箭头。
每当灾难降临我蜷缩一团,
企盼救助像左手支援右手。
别讲那隐居抱怨者的故事,
闪开吧,在敌人射我的时候。
倘使不保我免遭仇家算计,
请默然坐观切莫为其出谋。
接着,我又吟了下面的诗句:
兄弟们被我当作铠甲,
我的敌人却把它披挂。
兄弟们被我视为箭羽,
我的心房却遭它穿插。
兄弟们称已竭尽全力,
我的基业却全被拆垮。
这个行刑官原先也是父王的行刑官,眼下听了我的诗,又想到平素我待他不薄,便道:“主人,我只是个听命于人的差役,你叫我如何是好呢?”略一停顿,他又道:“你先逃命吧,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到这里,否则不仅你难免一死,连小人的命也得搭上啊。正像诗人所说:
若不敌暴虐径自携命离逃,
让空宅邀建造者前来凭吊。
远方别有天地可为家四海,
眼下你的性命却仅此一条。
我惊异人怎苟活蒙耻之居,
安拉的天下似大漠般广袤。
关键机要切莫交使客经办,
除你本人世难寻忠者代劳。
雄狮的脖颈一旦粗壮有力,
它将把切身之事自己揽包。”
听了他的话,我感激不尽,上前吻了他的手,然后便逃走了。也算是不幸中之万幸,我失去一只眼睛却保全了一条性命。我一直逃进叔父的城市,将父王的不幸和我被挖掉左眼的遭遇告诉了他。他闻讯失声痛哭,说道:“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旧愁没消又添新愁啊。你堂弟已失踪多日,我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无人告诉我他的消息。”说着他竟哭得昏死过去,苏醒后他接着对我说:
“孩子,你堂弟的事令我忧心如焚,你们父子的飞来横祸,更是雪上加霜。所幸的是你虽然失去一只眼睛,但还活在世上。”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叔父被痛苦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怎能再对他隐瞒堂弟的事呢?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呀。于是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他禀明。叔父听到儿子有了下落,大喜过望,连声道:
“快带我去看你说的那个墓穴!”
“叔父,”我回道,“以安拉起誓,我真的找不到它的位置了。事后我去了好几趟,硬是认不出来了。”
说完,我带叔父来到坟地。我左右观察,仔细辨认,终于发现了那个墓穴。我和叔父高兴极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我俩搬掉石块,刨开覆土,掀起夹板,然后顺着足有五十节的绳梯爬了下去。脚刚刚落地,忽然一团烟雾迎面飘来,顿时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叔父此时说了人们常用来壮胆的那句话,即“除了伟大的主谁也无能为力”。我们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里面堆满粮食和食品以及其他的东西。房中是一张挂着纱帐的床。叔父盯着床上看了一会儿,好容易才认出与我带来的女子拥抱在一起的人是他的儿子。两人形同黑炭,像被扔进火狱烧焦了一般。叔父见此情景,朝儿子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气愤地说:
“你这孽障,活该,这只是你今世受的磨难,来世的报应会更厉害、更长久。”
女主人以及哈里发和佐法尔都聚精会神地听流浪汉继续叙述他的身世。
我的叔父好像还不解气,脱下鞋用鞋底拍打躺在床上如同一块黑炭似的儿子。他的举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加之堂弟和那姑娘的模样叫我心里十分难过,于是我对叔父说:
“您消消心里的气吧。堂弟的事已让侄儿伤透了脑筋,如今他和这姑娘的样子又叫人惨不忍睹,您怎么忍心再用鞋打他们呢?”
“唉,侄儿。”叔父长叹一声,“你不知道啊,我这儿子自小就恋上了他的妹妹,我阻止过他,但当时我念他俩年纪尚小,没有严加管教。谁知他们长大后竟干出那见不得人的事。我听说后并未信以为真,但还是对他大发雷霆,训斥了一顿,让他别再干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我对他说:‘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要是因为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在各君王面前就会丢尽脸,到死都带着洗刷不掉的污点。’此后,我便将他俩隔离,不准见面。可我那不知伦理的女儿对自己的哥哥也爱得要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是鬼迷心窍。你堂弟见我严禁他们兄妹相见,挖空心思偷偷摸摸在地下搞了这么个地方,还运来不少吃的东西,这你都看见了,然后趁我外出打猎之机,带着他妹妹藏在这里。但他俩最终还是惹怒了安拉,被烈火焚烧,来世还要受更厉害、更长久的惩罚。”说着,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他说道:“从今往后你就代替他做我的儿子吧。”
世事的多变令我思潮起伏,想到父王的宰相弑君篡位并挖掉我的眼睛,想到堂弟这一番闻所未闻的经历,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禁不住又落下泪来。我们爬上梯子,盖好夹板,铺上土,将坟恢复原状,然后默默地向宫中走去。
我们回到宫中尚未坐稳,便听宫外传来阵阵鼓号声,向窗外一看,不知哪路兵将正纵马飞驰而来,马蹄卷起的漫天尘土像是要吞没整个世界。叔父和我目瞪口呆,全然不晓发生了什么事。叔父连忙打听,手下人说是他兄长(也就是我父亲)的宰相篡夺王位之后,调兵遣将,亲率人马前来攻城,城中百姓无力抵抗已开城投降了。我一听便知大事不好,心中暗道:要是我落在那宰相手里,必是难逃一死。我当时又悲又急,悲的是祸不单行,父亲与叔父连遭不幸;急的是自己危在旦夕,束手无策。我只要一露面,城中百姓和父亲过去的手下便会认出我,他们正等着拿我的人头去邀功请赏呢。我左思右想,除了化装出逃别无良策,于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换了衣衫,溜出城外。
我慕名投奔这座城市,盼望有朝一日得人引荐,在信民的领袖、崇拜安拉的哈里发面前对他讲述我的故事和经历。今夜,我终于来到这座城市。正当我茫茫然不知向何处去的时候,碰到了这位流浪汉。我上前同他打了招呼,告诉他我也是流落此地的外乡人。正说着,这第三位流浪汉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他过来问好后,告诉我们,他也是从异乡来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便热乎起来。我们三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摸索着慢慢往前走,受天意驱使来到你们这里。这便是我刮掉下巴上的胡子和失去一只眼睛的原因。
女主人听完第一个流浪汉的故事,对他说:
“摸摸你的脑袋,走吧。”
“我想听完其他人的故事再走。”
在场的人听了他刚才的故事,无不感到十分惊奇。哈里发对佐法尔说:“以安拉起誓,我从未听到过像这个流浪汉这么离奇的经历。”
这时,第二个流浪汉走到女主人面前,吻地行礼,说道:“我的主人,我并非生下来就是独眼。我的故事很奇特,如果用针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一定会引以为戒。”
说罢,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第二个流浪汉的故事
我是一个王太子,酷爱学习。《古兰经》的七种读法我都能掌握。我师从名门,研究他们的论著。我攻读星相学,潜修诗文,擅长书法。此外,我还努力钻研其他学科的知识。由于我一心向学,所以成为同代人中的佼佼者,颇得大著作家们的赏识。我的名声因此传遍海内外,连一些国家的君主也有所耳闻。
印度国王听说我才学过人,便遣使来见父王,邀请我前去他的国家访问,并送来很多贵重礼物和王室才配用的工艺品。父亲为我准备了六艘船。我们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个月后,终于靠岸登陆。我们卸下随船带来的礼物,装在十峰骆驼上,继续行进。没走多长时间,忽见前方尘烟滚滚,遮天蔽日,经久不散。等到尘埃渐落,现出六十个狮子般凶悍的骑士。我们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帮阿拉伯强盗。他们见我们人数不多,又带着给印度国王的十驮礼物,便纵马冲了过来,而且还不停地向我们挥动手中的矛枪。我用手指指着他们说:
“我们是觐见伟大的印度国王的使者,你等不得造次!”
“我们又没在他的地盘上,他管得着吗?”他们说完,一哄而上刺死了我的几个随从,其余的也因寡不敌众只得落荒而逃。我虽然身负重伤,但这伙强盗当时只顾抢夺金银财宝,所以我总算逃了出来。我孤身一人,不知该向哪里去。我曾经身份显贵,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我走到一座山前,爬上山顶,钻进一个岩洞,一直躲到次日清晨,然后下山继续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一个居住着善良的人们的城市。只见这里:
暮冬离去,带去冰冷万缕千丝;
早春归来,携来玫瑰千红万紫。
连日来疲于奔命,我已疲惫不堪。我愁眉不展,脸色苍白,与以往早已判若两人。尽管我仍不知自己今后有无着落,但来到这样美好的地方,心情毕竟舒畅了许多。在一家裁缝店前,我实在走不动了。我有气无力地向店里的裁缝致礼,他友好地回礼并把我请进他的店内,问我为何流落至此。当我将自己的经历从头到尾讲给他听之后,他很替我担忧,叮嘱道:
“小伙子,你的事千万不可对外人讲。我怕这里的国王知道了,你会凶多吉少,因为他是你父亲的头号敌人,与你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啊。”
说罢,他拿出吃的喝的东西让我享用,并在一旁作陪。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一直聊到深夜。他为我腾出店旁的屋子,送来了被褥。我在他这里一连住了三日。这天,他问我:
“你难道没有什么可以谋生的手艺吗?”
“我是位学者,诵读《古兰经》的专家,经过名师点拨的著作家。”
“你说的这些在我们国家都派不上一点用场,在这个城市,人们只晓得金钱,根本不晓得学问和写作是什么。”
“说真的,除此以外,别的事情我都是一窍不通。”
“那你只好靠力气吃饭了,把腰带勒紧,拿上斧子和绳子到荒郊野地去砍柴吧。你暂且这样自谋生路,老天爷总有一天会解救你的。不过你万万不可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身份,否则他们会杀了你的。”
说完,他为我买来斧子和绳子,然后带我去见几个樵夫,把我介绍并托付给他们。我便随他们一起砍柴去了。一天下来,我把砍的柴捆好顶在头上到市场卖掉,能得半个第纳尔。我用这钱买了些吃的,剩下的我都存下了。我就这样度过了一年的时间。
一年后的一天,我照常去一块野地砍柴。我走到尽头,发现一片树林,有很多柴可砍。于是我钻了进去,走到一棵树旁,在它周围挖了起来。当我用斧头弄掉树根上的土时,斧刃碰到一个铜扣环,我忙把扣环四边的土扒干净,一层木制夹板便露了出来,掀开一瞧,下面有阶梯。我顺着阶梯下至底部,看到一扇门,推门而入,眼前竟出现一座结构精密的宫殿,再一看,里边还有一位如明珠般光彩照人的女郎。她的艳丽能让你心中的百种伤感、千种忧虑、万种磨难顷刻间荡然无存。
我的目光刚一接触到她,我立即匍匐在地,不是为她的美貌所倾倒,而是为赋予她这等美貌的造物主所折服。女郎注视着我问道:
“你是人还是精灵?”
“我是人。”
“那是谁引你来这里的?我在这儿住了二十五年,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呢。”
她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甜润,我连忙回答:
“我的主人,是安拉引我到贵舍来的,也许他想以此抚慰我忧伤的心灵。”接着,我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从头至尾讲给她听。
她为我的遭遇感到十分难过,眼里闪着同情的泪花。她对我说:
“我也要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要知道,我来自印度最远的地方,是黑檀岛国王的女儿。父亲做主把我许配给我的堂兄,可谁料到就在新婚之夜,一个魔鬼将我掠走,带到了这个地方。他叫吉尔吉里斯·本·拉杰穆斯·本·伊比利斯,意思是‘魔鬼的后代’。他把我需要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吃的喝的统统搬了来。每隔十天他就到我这里过一夜,并对我保证,如果我有什么事情,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只要我手一摸圆屋顶上的两行字,他立刻便会出现在我面前。四天前他刚来过,再过六天他又要来了。你愿不愿意在我这儿住上五天,在他来的前一天离开?”
见我同意,她高兴极了。于是,她站起身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穿过一道拱门,走进一间造型别致的浴室。我们各自脱下衣服。她进到池中坐在台阶上,然后招呼我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少顷,她端来一碗麝香糖水送到我嘴边给我喝,还拿来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们边吃边谈,甚是惬意。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你太累了,睡一觉好好歇歇吧。”我谢了她,躺下歇息。一觉醒来,以前发生的事情全都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发现她正在为我按摩腿脚。见她对我这样好,我心里暗暗为她祝福。我们又坐在一起聊了很长时间,她声音凄婉地对我诉说道:
“说真的,我在这地下孤苦伶仃,心中是那样压抑和苦闷,二十五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与我交谈过。我要赞美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安拉。”说完,她吟道:
倘若我们知道你们将要莅临,
会展出黑色的瞳仁红色的心。
粉色的香腮边我们欢然相聚,
黛色的眼睑上我们漫步游巡。
听了她的诗,我感激万分,爱怜之情油然而生,满腹的悲伤忧愁也都烟消云散。我俩开怀畅饮,倾心交谈,直到入夜时分。我和她一起度过了一个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销魂之夜。我们两个都感到非常愉快。我对她说:
“要不要我把你从这地下救出去,摆脱那妖怪的纠缠?”
“快别讲了,你该满足了,十天里只有一天归魔鬼,其余九天都属于你。”她笑着说。
此时,炽烈的爱情已烧昏了我的头脑,我固执地说:“我这就把刻着字的屋顶打得粉碎,希望魔鬼马上就到,好让我杀了它。上天派我来就是要我斩妖除魔的。”
听了我这番话,她没说什么,只是吟诵了这样两句诗:
要走的人啊,
设法拖住嘴中的分手,
我的心头已尝够思念的苦头。
你忍耐些吧,
时光本是欺骗的里手,
聚的尽头再难见彼此的碰头。
她诗中隐含的一番好意并未将昏头昏脑的我点醒,我不顾一切地、狠狠地踢了屋顶一脚。
见我如此莽撞行事,那女子说:
“魔鬼马上就到,我不是对你说过不要乱来吗?天啊,这下你可把我坑苦了。不过,你还是先逃命要紧,快点从你来的地方跑掉吧。”
她这么一说,我也清醒了许多,预感到事情不妙,于是照她说的赶紧逃走。由于慌乱,我连鞋也没穿,斧子也忘了拿。这时我的好奇心又在作怪,于是在上了两个台阶后,我停下了脚步,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见地面裂开一道缝,从缝中走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他的样子似乎不太高兴,说:
“好像有什么事扰得我心惊肉跳!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胸中憋闷,想借酒消愁,我起身去拿酒,一不小心碰到了屋顶。”她镇静地回答。
“胡说,你这小贱妇!”他边说边四下寻找,终于发现了鞋和斧子,于是质问她:“这是人类的东西,老实说谁来过这儿?”
“哟,我也是才看见这两样东西,说不定是你带进来的吧。”
“你这荡妇,想用花言巧语蒙骗我,没那么容易!”
说完,他把她的衣服扒光,将她的四肢捆在四个木桩上,百般折磨,逼她说出实情。她的呻吟和哭号声令我毛骨悚然,我实在听不下去,便匆匆顺着台阶溜了出去。上了地面之后,我把夹板盖好,又照原样埋上土。此时,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万分,我想到与之共度良宵的美丽和善的女子,想到那该死的恶魔如何能对委身自己二十五年的女人下这样的毒手,想到她遭此磨难全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又联想到父亲和他的王国倏忽之间便命丧国亡,我这个往日的王太子今日竟沦为砍柴人,一时百感交集。我吟出这样一首诗:
有朝时运降灾患,
当思昨夜福相伴。
看尽古往今来事,
一日顺利一日难。
我回到裁缝朋友那里,发现他像被放在煎锅上似的正心急火燎地等着我。一见面便对我说:
“你昨天一夜没回来,我一直在为你提心吊胆,生怕你出什么事,遇上野兽或歹人。赞美安拉,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他的话让我深为感动,我一再感谢他对我的关心。然后,我回到自己的住处,又开始回想这前前后后的事。我的心被深深的自责攫住,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地踢那一脚,要是当初我……正想着,冷不丁裁缝推门进来,对我说:
“铺子里来了一个外乡人要见你,他还带着你的鞋和斧头。他说是在听到宣礼声后出门准备去做晨礼的路上拾到这两样东西,此前他找过别的裁缝,让他们看了这两样东西。其中一个认出是你的,他便找上门来了,现在正坐在我铺子里等着呢。我看你还是出去见见他,向人家表示一下感谢,取回你的鞋和斧头。”
我闻听此言,大惊失色,脸吓得煞白,没等我回过神来,我房内的地面忽然裂开,走出来的所谓外乡人摇身一变,正是那杀气腾腾的魔鬼。原来他把那女子拷打得死去活来,也没问出个所以然。于是,他拿起鞋和斧子恶声恶气地对她说:“你以为我是谁,我是吉尔吉里斯,我要不把这鞋和斧子的主人抓来,就不是魔鬼的后代!”后来,他略施小技打探到我的消息,便来到了这里。见了我,他二话不说,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起我就走,先是飞到天上,紧接着又遁入地下。我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知觉,等我睁开眼时,已被扔在我到过的宫殿的地上。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可怜的弱女子,她赤裸的身体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淋。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魔鬼一把抓住她,吼道:
“不要脸,说,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她看了我一眼,回答说:
“我不认识他,我是第一次见到他。”
“你受了这些惩罚,还不说实话吗?”
“我一生从未见过此人,安拉是不允许我说谎话的。”
“那好,你若是真不认识他,就拿这把剑砍断他的脖子!”说着,魔鬼解开捆着她的绳子。
她拿起剑,走过来站在我头的前方。我用眉毛向她示意,她会意地挤挤眼,悄声道:“都怪你闯下这大祸。”我示意自己错了,请她宽恕,鉴于当时的情况,我只能利用口型向她默吟下面的诗句:
我的眼神将舌底之言传译,
以表明我无法直抒的胸臆。
我们相遇时难挡泪水横溢,
我虽口哑目光却把爱演绎。
你送来秋波道出心的涟漪,
我伸出指尖你便完全会意。
眉目不辞辛苦甘愿做劳役,
滔滔情话此时无声更相宜。
她对我表达的意思心领神会,于是,把剑丢在了地上。魔鬼见状走了过去,把剑捡起塞在我的手里,说:
“你把她的头砍了我就放了你,从此不再找你的麻烦。”我说了声“好吧”,提剑几步走到她面前举起手,她挤眉向我示意:我可不曾做对不起你的事啊。我心头一震,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扔下手中的宝剑,对魔鬼说:
“严厉的魔王、无畏的英雄啊,如果一个缺少理智和宗教信仰的女人都认为平白无故杀死我是不合法的,那我堂堂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无缘无故地杀死素未谋面的她呢?我决不干这种事,我宁饮黄泉之水也不妄杀无辜!”
“看来你们俩的情分还不浅呢!”魔鬼气急败坏地说完,挥起宝剑连劈四下。头两剑砍去她的双手,后两剑剁掉她的双脚。我眼见心上人遭此暴行,心如刀绞,想到自己的下场肯定同她一样。那女子虽已气息奄奄,但仍深情地回眸望着我,用眼神和我这个情人道最后一声珍重。她的表情没有逃过魔鬼的眼睛。凶残的魔鬼恶狠狠地吼道:“到死你的眼睛还不老实!”说着一剑将她的头砍落在地。可怜一个心地善良、年轻貌美的女子转眼间玉殒香消。魔鬼注视着我说:
“咱们也得有个说法。如果一个妻子对自己的丈夫不忠,杀死她是合理合法的。这个姑娘是我在她新婚之夜把她抢来的,当时她才十二岁。除了我,她谁也不认识。我把她带到这里,每隔十天我在此过一夜,来时我穿着外乡人的衣服。当我确认她背叛我时,我结果了她的性命。至于你,我虽不能确认是否与她勾搭成奸,但我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你。说吧,你希望受到什么样的惩处?”
我一听,认为自己生还有望,不禁喜出望外,问他道:
“我能对你希望什么呢?”
“你是想让我把你变成一条狗、一头驴还是一只猴子?”
“魔王啊,”我怀着侥幸的心理请求说,“假如你饶恕我,安拉也会饶恕你,因为你饶恕的是一个未曾伤害你的穆斯林。”接下来,我对他求爷爷告奶奶一通讨饶,反复申辩自己实在是冤枉的。
“少啰唆!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命。至于饶恕嘛,你就甭惦记啦,把你变成动物是我必须做的事。”
说罢,他一顿足,地面立时裂开一道缝,他抓起我钻到地下继而升至半空。我背对青天朝下一望,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水盘。我们落在一座山上,他抓起一把土,对着它叽叽咕咕念了咒语,而后说了句“将这个人变做一只猴吧”。就这样,我成了一只百岁老猴。见自己变成这副丑陋的模样,我哭得死去活来。然而我对时运的暴虐只有忍耐,我知道时运不会总照顾一个人。
我叽里咕噜地从山顶滚到山脚下,开始了我的长途跋涉。我走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到浩瀚无垠的大海边。我停下脚步休息了片刻,忽然看见海中央一艘船正顺风朝陆地驶来。我赶紧躲在岸边的一块礁石后面,等船靠岸后跳了上去。
“快把这不祥的东西从船上赶走。”一个人看见我喊道。
“我们把它杀了吧。”又一个说。
“对,看我用这把宝剑将它宰了。”第三个跃跃欲试。
我抓住剑柄痛哭流涕地求饶。船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走了过来,我便伏在他的脚下请求他的保护。船长见我可怜兮兮的,动了恻隐之心,对他们说:
“诸位客商,我要收留这只猴子,以后你们谁也不许虐待它。”
船长待我很好,他说什么话我都能明白,我在船上替他料理生活中的一切事情,精心地伺候主人。
我们的船一帆风顺,在海上航行了五十天后抛锚停靠一个非常大的城市。此地人杰地灵,学者才子、文人墨客比比皆是,不计其数,只有安拉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们刚将船靠稳,几名当地国王的近卫骑兵便飞奔而来,他们登上我们的船,祝贺我们平安到达,然后说道:
“国王让我们代他对你们的安全抵达表示祝贺,并令我们送来这些纸卷,请你们每人在上面写一行字。因为国王最欣赏的书法家不幸英年早逝,他思贤若渴,发誓要找到一位同其不分伯仲的书法大师。”
我一听,不禁心中暗暗高兴,猴模猴样地蹦过去,一把将纸卷从他们手里抢了去。众人一见大惊,担心我把它撕了扔到水里,他们大声呵斥我,还说要把我杀了。我连忙比画着示意我能写字。这时,船长发了话:
“让它写,写坏了我们把它撵走,写好了我收它当儿子,我还没见过比它更机灵的猴子呢。”
我拿起笔,蘸好墨,赋诗三首,一挥而就。
第一首我是用阿拉伯语行书写的:
时代记写下慷慨者的恩典,
陛下的恩典迄今难以计算。
安拉令宇宙不见曙后孤星,
因您乃衣食父母功德无边。
第二首我是用楷书写的:
除却赛福尼世间再无书家,
时代将他手遗的墨宝留下。
你欲挥毫却不可信笔涂抹,
除非在复活日它引放心花。
第三首我是用草书写的:
你打开尊贵与恩泽的墨匣,
让墨汁伴着慷慨宽宏挥洒。
你若能一字千金博施济众,
彪炳史册还须说笔补造化。
写罢,我把纸卷交给他们。近卫骑兵立刻下船飞身上马,火速赶回王宫,将其呈递国王。国王细细赏玩,叹为观止,对我的书法大加称赞,遂命令手下道:
“你等即刻前往这位书法大师处,为他穿上这身锦袍,让他骑上骡子,由你们轮流护送入宫见我。”
卫士们听后纷纷窃笑。国王不知缘由,喝道:“放肆!我给你们下命令,你们怎敢笑我!”
“陛下,我们不是笑您说的话,是笑这书法家,它不是人,而是船长养的一只猴子。”
国王闻言惊喜万分,乐得手舞足蹈,说:“我要买下这只猴子。”说着便派人带着骡子和锦袍到船上去接我,还再三吩咐,“你们一定要它穿袍骑骡前来见我。”
国王的手下来到船上,把我从船长那儿领走,真的给我穿起锦袍放在骡背上。满城的人都觉得这是件稀罕事,争先恐后地跑到路旁观看。进了宫,见到国王,我恭恭敬敬地在其面前吻了三次地面,他令我坐下,我便双膝着地跪在那里。在场的人见我如此彬彬有礼,无不惊奇万分,国王本人更是深以为异。他令众人退下,只留下一个宦官和一个侍童。然后他吩咐上菜,不一会儿,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佳肴摆了上来。他示意让我吃,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吻了七次地面,之后方坐下同他一起用餐。饭后,我离开餐桌,用水净了手,取来笔墨纸张,未假思索,提笔赋诗一首。诗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