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历史的拼图
一
七年前,我侍弄过一间小书店,开门卖书之余,常常跟着别人去城外的废品收购站淘旧书。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收获了几本私人档案和一些社会运动的旧材料。翻开之后,一下子被那些密密麻麻的手写体和各种各样的表格、检查、公章所吸引,自此,对这一类故纸旧档的收集就成了我的一个癖好,时常游走于陋街破巷之中,每有所得,辄欣喜若狂。但欣喜过后,又是一阵喟叹。我发现,每一张旧纸,几乎都暗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有的令人喜悦,有的令人神伤,更多的则充满了普通人的各种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他们的际遇,有时候是波谲云诡的时代造就的;有时候,个人又以一己之力、合众人之功,造就了波谲云诡的历史。
但非常遗憾的是,无论是谁造就了谁,当历史的一页翻过之后,那些曾经在大时代中留下过烙印的普通人,一如船过水无痕,统统被忘却,被湮没,被抛弃,最终,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只是丛林法则,只是成王败寇,只是胜利者的讪笑。鲁迅曾说:“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现在来看,历史究竟“吃”掉了什么人?绝非王侯将相,而是无数普通人。
意识到这一点,我决定尝试发掘那些被遗忘了的普通人,讲述他们的故事。2012年,我在友人马策的鼓励下,依据一本二十年前的日记,写了第一篇小文,还原了一位不知名的未亡人的浮生往事。一年后,又写了另外一篇文章,叙述一位工程师在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中屡遭同事秘密揭发,饱受歧视,而他为了自保,不得不选择用同样的方式揭发别人。又一年后,第三篇类似的文章形成,相比前两篇,更加曲折和绵密。这三篇文章,承蒙著名出版人张立宪先生的厚爱,都先后发表在他主编的《读库》上。
二
收集资料和钩沉历史的这些经历,使我越发意识到普通人的故事、私人史、民间史的重要,也使得我原有的历史观念不断得到校正。多年来,经由学校、家庭、社会、书本所习得的经验告诉我:“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但人民具体所指是谁?从来没有人说清楚过。千百年来,我们似乎没有记住过一个具体的人民,只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名字,被牢牢地钉在了我们的头脑中,他们俨然是历史的推动者、文明的缔造者。然而,历史真的是那样吗?我认为,绝非这么简单。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抑或英雄人物是历史的创造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因为在这二者之外,历史还存在必然性和偶然性。在黑格尔那里,历史是上帝早就计划好了的,而上帝是一种绝对精神。上帝说,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要有人,世上就有了人。但克罗齐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永恒的事件之流,是单一的、个别的、不重复行动的领域。历史像诗歌、道德、意识一样,是没有规律的。曾经砸中艾萨克·牛顿的那只苹果,我们能说那是历史的必然吗?尽管上帝说过“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可是,在苹果砸中牛顿之后,上帝死了,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谈论历史的主宰者,人民?英雄?抑或历史的必然与偶然,都不可能是真实的历史,充其量只是历史的某一截面。在我看来,历史根本没有所谓的真实性,就像我们面对碧波万顷的大海时,阳光往往只是照射到它的表面,而那些位于洋面下的底部之海,我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
我常常觉得,我这种对于普通人物的旧事进行发掘和整理的写作,是一种拼图式的、复盘式的叙述,我甚至为之发明了一个名词:历史拼图。
三
拼图通常来说是一种智力游戏,考察人类对于符号与形状的理解能力,在历史语言范畴中,拼图首先是一种研究方法,它可能会运用到今天已知的大部分学科理论,如社会学、心理学、哲学、伦理学、统计学、逻辑学、文学、经济学、考古学、生物学等等,对具体的标本从多个维度进行剖析。它的对象(即标本)并非我们日常所熟知的大事件、大人物、大历史,而是所有宏伟叙事背后那些隐秘的底部之海,更具体地说,它可能是这些底部之海中的一粒沙子、一颗贝壳、一种微生物、一个正在发酵的溶洞。
这样努力的意义在于,通过对难得一见的历史幽暗之处进行探秘与发微,从而更加客观地理解具体的历史事件、时代潮流、人物命运之成因、结局及其走向,无限地接近真相。在这一点上,我也十分认同“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史观,因为,真相既然无法抵达,那么历史最大的意义便是从既有的历史中汲取经验,关照当下人类生存的境况。
四
历史没有真相,只有拼图,根本逻辑或在于: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虚妄,探寻历史真相是冠冕堂皇的虚妄,而拼图不过是最为谦卑的虚妄。
这是我和一位友人在谈论我的写作时,他给出的一段定义。我认为,关涉要害,一语中的。
因此,在这本书以及将来的时日里,我与读者诸君分享的,大都是那些沉沦在“隐秘的底部之海”中的故事,它们或许是大人物少年时候的一个梦境,或许是小人物定格在历史灰堆中的一个微笑,又或者是人世间习以为常的相遇、重逢、梦想、阴谋、误解、错过、爱情、仇恨、猜忌、珍惜、亲密、疏离,以及人在宏大历史场景中的存在与泯灭。我并不希望人们就此能记住什么,只希望那些被湮没了太久的名字能再次回到我们的视线里。
最后,请允许我向促成这本书出版的几位师友亲故表达诚挚的谢意,他们是:友人马策先生、友人夏秀芹女士、出版人张立宪先生、黑龙江明水县方志办的王景龙先生、东方出版社的陈卓先生以及我的妻子林丹女士,没有他们的支持和鼓励,便没有这本书,更没有我现在执着的这些事情。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