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强暴
明水设治时贺文翰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十七岁少年,没有资料能让我们准确知道他此前这十多年的生活细节和成长轨迹。但是,种种资料显示,这一时期,贺文翰身处的这块土地——明水县迎来了一个相对稳定和繁荣的黄金年代。
明水设治当年全县常住人口超过五万,除此之外,全县流动人口的规模也相当庞大。根据1924年12月的一次统计,全县有名有姓、证照齐全的旅店多达22家,共计接待旅客住宿达1958人次,其中旅客量较小的“九如店”一月共接待1128人次,较大的“四海店”一月共接待3620人次,在冬季运粮的10月、11月、12月三个月中,全县旅馆客流接待量达到了72683人次。作为明水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兴隆镇,商业更是空前繁荣。早在设治之前,鉴于本地商业的繁荣,以张秉瑞、曲祥九等为首的知名商人就组织了商会,促进行业联络和协作。1924年2月10日,经宋魁甲、吴文清等乡绅的倡议和策划,另一个行业互助组织——明水县农会正式成立,公选贾万祥为会长,其约法中明确规定,成立农会的目的在于“发展农业,改良耕作方法,筹备经费,组织巡行讲演以及开办各种形式的农业学校;遇有荒欠时,调查其状况,共筹救济方法,并呈报主管官署”等。
最为可观的是明水商会,自1918年成立,到1930年,至少进行了七次选举,每次选举都为公开投票,每届商会在任不超过两年,会董无一人得到蝉联,且当场选出的会董须立即就职。1930年,政府颁行新商会法,在这一法令的指导下,明水商会大举改组,推选赵本兴为主席,下设常务委员、执行委员、监察委员等,共27人。官方统计数据显示,从1924年到1927年,加入商会的商号从36家增加到53家。商会几乎成了除县府之外最强大的地方自治组织。
商会对地方经济和商业繁荣的促进功不可没。1927年形成的“明水城内店铺作坊分布情况简介表”列出的信息显示,在这一年,整个县城各类店铺共达93家,两年之后,这个数字迅速增长到320家,从业人员2355人,资本金折合大洋26.29万元。除了这些,沿街还有“摊床”数不胜数。
另一份数据则显示,尽管这一时期由于奉系军阀政权与中央政府的对立并存,导致货币体系持续混乱,但经由明水县所创造的国家财政收入却在不断增长。1924年7月至1925年6月25日,“国税”收入为券洋121180元,现大洋923元,民国十八年,“国税”收入为哈洋66624元,如果按照民国十三年券洋的实际购买能力计算,四年间,明水县财政收入增量甚巨。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都认为,在1930年之前,明水县各个方面都取得了不错的发展,在某些方面,甚至达到了整个民国时代所能取得的巅峰。
少年贺文翰,就在这样欣欣向荣的环境里一天天地长大,他背后的那个家族,也在一步步地走向鼎盛。这些积极的社会因素,让他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健康的身体、优良的教育之机会大大增加。大约从六岁开始,贺文翰便就读于全县十五所公立学校中的一所,接受兼具传统和现代精神的国民教育。1924年左右,贺文翰考入齐齐哈尔工业学校,这是一所地方性的综合大学,也是苏俄共产主义输入中国的一个重要文化口岸。他性格直爽,喜欢抱打不平,在同学中威望很高。若干年后,在一些回忆文章中,人们对贺文翰在这一时期“爱憎分明”“敢作敢当”的事迹依旧津津乐道。
大约在贺文翰就读于齐齐哈尔工业学校期间,他结识了大青岗保卫团的窦团总。因为贺会使用枪炮,窦团总便委任贺文翰为副团总,操练团丁。贺文翰欣然接受,日日带着兵丁操练,数月之后,团丁素质大增。不久,保卫团在一次剿匪作战中生擒了一个民愤极大的“匪首”,但是,窦团总是个胆怯的人,他担忧土匪报复,准备给这位阶下囚一条活路。这时候,贺文翰坚决表示反对,他告诉既是朋友又是上司的窦团总:“我们是兵,他们是匪,匪是害民的,兵是保民的,对土匪不镇压何以保卫百姓?如果捉了再放,匪患何时可除!”窦团总听后表示不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二人遂争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窦选择了让步,将“匪首”交给贺文翰处置。贺立即下令,就地处决。
处决“匪首”令贺文翰名声大振,但却没有因此铲除匪患。相反,当地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土匪之一“天照应”将目光瞄向了贺氏家族——大青岗贺家屯。土匪来势突然,贺家全无防备,只好关上大门,邀集家丁、乡勇以及族人在“响窑”上架起“老母猪炮”仓促迎敌。晌午时分,数百人的土匪队伍来到了贺家屯,他们在门外高喊着要进屯吃饭,族长“贺保官”深知此中利害,宁可送粮出去,也不许族人开门。土匪们声称,如果不开屯门,就放火烧光所有的房屋和粮食。这时候,守护在炮楼上贺文翰再也忍不住了,他下令炮勇向土匪开火,几枪过后,一名土匪被当场打死,其余皆抱头逃窜。
匪患遂暂时得到了解决,但整个贺氏家族却更加恐慌和紧张起来,因为贺文翰打死了一名土匪,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它有可能招来“天照应”残酷的报复。果然,傍晚时分,“天照应”亲自出动,带着大队人马包围了贺家屯,声称要血洗贺氏。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贺奎开始责备儿子的鲁莽,为族人带来了莫大灾难。贺文翰却镇定地对父亲说道:“全家老小不必担心,我自己去找‘天照应’,我给他们偿命就是了,一人做一人当,不干家人啥事!”无奈之下,贺奎只好同意了儿子的想法。
贺文翰从容走出屯门,被土匪喽啰们一路推搡,押解到了“天照应”帐下。“天照应”纵横通垦河两岸,阅人无数,他原本以为这个杀了自己兄弟的人会向他屁滚尿流地磕头求饶,却没想到眼前的年轻人,既没有下跪,也没有求饶,而是利利索索地通报了姓名,承担了失手杀人的所有责任。然后,对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我临死之前有几句话奉告,当今世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西方列强对我国实行瓜分,东方日本对我东北虎视眈眈,眼看中华有亡国灭种的危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足下有兵有马,又有指挥才能,依我之偏见,足下应该上为国家出力报效,下为百姓排忧解难。假若终身沦落绿林,恐难流芳百世。足下如能改弦更张,百姓必然拥戴,将来大事可成。
这番“临终遗言”令“天照应”极为震动。他不仅不打算杀掉贺文翰,还要与之结为兄弟。贺文翰并未推脱,二人当即歃血为盟,痛饮一番。第二天,当贺氏家族甚至连棺材都准备好要为“鲁莽”的儿子收尸的时候,贺文翰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对敌友“爱憎分明”,临大事“敢作敢当”,这是贺文翰罹难四十余年之后人们收集整理的两则有关于他的“美谈”。时过境迁,很难确定这些事件的真实性,但根据其中提到的一些情节,大致判断它们发生于明水设治之后、贺文翰赴北平大学读书之际。这一时期明水经济虽有起色并呈现繁荣迹象,但地方匪患却成为破坏社会安定的主要因素,贺文翰的兄长贺文章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一时期惨死土匪之手。根据资料记载,1925年2月,明水县依照省长训令将地方武装之一——游击队改编为“地方保卫团”,每团设团总一名,队长四名,副队长四名,驻兵160名,到1928年,明水县共编制八个地方保卫团,每团设置正副团总各一名,全县共有团丁767人,枪支783支。地方保卫团的主要任务就是打击匪患,维持地方社会秩序。但是,这些武装力量仍不能有效遏制强大的匪患势力。历史上明水处于青冈、拜泉、林甸、海伦四县之间,地理位置特殊,导致匪患猖獗,危害极深,当时有“抓不尽的虱子,拿不尽的贼”的民谣,来形容匪患的突出。1921年到1922年,匪患嚣张到极点,导致官方顾及不暇,民众为了自保,以村、屯为单位,构筑“响窑”,自发抵御过往土匪。当时,活动于明水地界的大土匪多达八股,其中仅“天照应”就有三千多部众,为匪患中最强大者。
这些史实,为贺文翰的“美谈”做了最好的注脚。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51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38—39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51页。
- 明水县志编纂委员会:《明水县志》,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9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53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68页。
- 关于齐齐哈尔与苏俄共产主义的特殊关系,将在后面的章节里有所探讨。
- 关于贺文翰的其他事迹来自傅祥增写的回忆文章《贺文翰先生二三事》,收入《明水文史资料·第二辑》,这是我们至今能见到的与贺文翰相关的三篇回忆文章之一。在这篇文章里,傅共用了“爱憎分明”“敢作敢当”“针锋相对”三个小标题讲述了贺文翰的三件事迹。另外两篇重要的回忆录分别为蔡华伟《铁骨铮铮,为国捐躯:贺文翰先生的革命活动情况》和刘振洲《“金山口”来的人》,与傅祥增的文章载于同一期。
- 傅祥增:《贺文翰先生二三事》,《明水文史资料·第二辑》,1987年,第13页。
- 响窑:即在房子周围修筑围墙,高丈余,四角设炮台,架一种被称为“老母猪炮”的土制火炮,防备土匪袭击。《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中宋广志撰写的《“宽城子”进街》一文中对这一设施有详细描述。
- 傅祥增:《贺文翰先生二三事》,《明水文史资料·第二辑》,1987年,第13—14页。
- “美谈”一词是傅祥增的评价,他说:“贺文翰先生为人正直,不畏强暴,在他生前经历的几件事情之中,一直被人们传为美谈。”本文沿用这一说辞。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31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35页。
- 《明水文史资料·第一辑》,1985年,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