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陆英的1920
合肥张家的故事要从一个女人开始,一个本该姓张,却没有姓张的女人。〔1〕她叫陆英,来自扬州。
陆英出身大家,生下来就住在扬州繁华的东关街一处叫冬荣园的大园子里。她所嫁的张家孩子,祖父正是官至直隶总督的淮军二号人物张树声(一号人物是李鸿章)。
1917年,三十二岁的陆英生完第八个孩子后,又怀孕了。她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风尘地从上海赶到苏州,为全家十几口人及随从的佣人、干干〔2〕、厨师、门房等寻找一处居所。对于几个孩子的成长环境,她的条件近乎“苛刻”。
经过一番选择对比后,陆英选中了靠近苏州古胥门的一处大宅院——寿宁弄八号。那里有大花园、大花厅、荷塘、假山、回廊以及几十间分布分明的楼房,宅院内树木繁多,郁郁葱葱。宅院周围是大户林立的朱家园和有着古老历史的吉庆街,不远处的胥门是苏州八大城门之一——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吴国大将伍子胥,城门外是流淌向太湖、大海的护城河。如今,陆英最小的儿子张寰和——他就出生在这栋古老雅美的宅子里——只能隐约回忆起,这处宅子出过一位大官员,是昆山姚姓。说这话时,他已是九十五岁高龄。
1918年,陆英带着全家人离开上海,搬到苏州。家里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卧室,读书和课余休息也有专门的区域,陆英和她的丈夫张冀牖各用各的书房。
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寿宁弄八号,我们童年的乐园,这里可能是以前一个大官宦人家的宅子,可我们哪里顾得上去考证宅子的历史,去打听这里曾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们甚至没有耐心去细数那些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房子。我们三姊妹的闺房在第三进房子的楼上,开窗就可以看到后花园。”〔3〕张允和,在张家四姐妹中排行老二,是四人中最早结婚的一位,性格积极主动,为人心直口快。搬进寿宁弄那一年,她虚岁十岁。这里缺席的四妹张充和,此时正在合肥老家,与收养她的叔祖母生活在一起。
1920年春天,七岁的四妹张充和回到了自己家里,张允和说“我们三个大姐姐欢喜得要命”。
“一九二零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年,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又甜又嫩的童年。那年我十一岁,我们有姐妹兄弟九人,父母双全。第二年,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很奇怪,前面四个都是女孩,后面五个都是男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一岁。孩子们都在双亲的爱护教导下,健康地成长。”〔4〕这一年,也是陆英最开心的一年,她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帖帖,经济丰裕、生活便当、佣人惬意、孩子开心。这一年她还发起了“教保姆认字”的热潮,孩子们负责教授各自的干干。这个细节,也成为孩子们永远的快乐记忆。
但这甜蜜、美好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一年,这个家庭的绝对主心骨陆英就突然去世。那一天是1921年10月16日,阴历九月十六,陆英时年仅三十六岁。去世前,她怀着已经九个月的第十个孩子,后引产,但几天后这个女婴即夭折。陆英之死,基本锁定为拔牙感染所致。当时她从苏州去上海看了牙疾,医生为她拔了牙,但回到苏州后,发现感染趋于恶化,毒素侵入了血液。后来,张允和回忆:“母亲是在生第十四胎后因拔牙引起血中毒而死的,不知是不是现在人们说的败血病。”但同时,张家的孩子也怀疑,母亲是为繁重的家务拖累而死。
陆英比丈夫张冀牖大四岁,结婚时张冀牖刚满十七岁。十一年前,他们从老家合肥搬迁到上海时,除了夫妻二人及三个孩子外,还有张冀牖同父异母的妹妹、五位年老的孀妇和几个堂兄弟姐妹,另外还有三个女儿各自的奶妈、保姆,一大群仆人和无数行李。〔5〕
母亲去世后,伤心的孩子们记住了很多与大大(合肥方言,意为“妈妈”)有关的事情,其中就包括母亲教的歌谣,有的是关于老家扬州的,如《西厢记》:
碧云天气正逢秋,老夫人房中问丫头,小姐绣鞋因何失,两耳珠环是谁偷,汗巾是谁丢?红娘见说纷纷泪:“老夫人息怒听情由,那日不该带小姐还香愿,孙飞虎一见生情由……”
又有《杨八姐游春》:
杨八姐,去游春,皇帝要她做夫人。做夫人,她也肯,她要十样宝和珍。一要猪头开饭店。二要金银镶衣襟。三要三匹红绫缎,南京扯到北京城。四要珍珠穿面盆。五要金盆……六要天上小星一对。七要七盏九莲灯……九要仙鹤来下礼。十要凤凰来接人。皇上一听纷纷怒,为人莫娶杨八姐,万贯家财要不成。 〔6〕
张家孩子们尽可能地记住发生在寿宁弄大宅院的所有故事。张允和到了晚年还记得寿宁弄里的紫玉兰和白玉兰的不同香味,她捡拾起后让厨师炸了当零食吃,“像茨菰片一样,又脆又香”。还有家庭课堂外那棵“荷包杏子”,香甜而悠远。
张寰和回忆,早期时,母亲曾想将寿宁弄宅院买下来,因为觉住得比较便当,毕竟打算长期落脚在苏州,而且孩子们也都喜欢上了这个宅院。但陆英的这个打算因故夭折了。这处宅院的东山墙是一个防火墙,黑黢黢的,很高大,紧邻外面的一家大当铺。据风水师说,这样的结构和方位是不吉利的,于是陆英就放弃了购买,“后来想想其实也是一种迷信,那么好的宅院,就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让张寰和更为惋惜的还有一事。大概是母亲去世前一年,母亲带着他在寿宁弄宅院的假山上拍照,当时他很小,不大愿意配合拍照,母亲就随手拿了一片大树叶子,吸引着他往前看,“她站在我身后,还用双手拎着我的耳朵,好让我站好了对着镜头,就这样拍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一直被保留着,但在“文革”的“破四旧”中被无情撕毁了。这唯一的一张与大大的合影,让老人无限感慨,一直铭记于心。
从此以后,陆英的照片,面世的仅有一张。这一张照片在张家孩子们写回忆录时,广为传播。陆英那张穿着西式礼服的老照片,端庄秀美,仪态大方,风情内敛,不但没能满足人们对这位神秘女子的了解,反倒更加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她是传统的,是大家闺秀,但她又是前卫的、开明的;她是淑慧的,是贤妻良母,但她又是雷厉风行的,有心智,手也快。临死前,她镇定地安排着孩子们的未来和剩余财产的去向,这项工作让张家孩子受益到成年。
2012年,陆英的老家扬州出版了一套《扬州美人》的纪念邮票,以她形象绘画的一幅图片列在其中,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典雅美。
令人惊喜的是,就在张家人以为陆英的图片仅留下一张时,一张她早期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的图片,见诸媒体。经过张寰和的鉴证,那站在扬州冬荣园的女子,身穿传统立领斜襟盘扣宽袖绣花上衣,神态安逸、静美、坦然,正是大大陆英。
这张明显区别先前那张西式装束的照片,似乎注定了:她的故事将会继续。
注释
〔1〕晚清女子嫁人都要随夫姓,如张陆氏。
〔2〕“干干”是合肥方言中对保姆的称呼。张家孩子说,奶妈哺乳,保姆不哺乳,就是干带,故称之。
〔3〕张允和口述,叶稚珊编写:《张家旧事》,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页。
〔4〕张允和:《王觉悟闹学》,载张允和著:《曲终人不散——张允和自述文录》,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
〔5〕金安平著,凌云岚、杨早译:《合肥四姊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0页。
〔6〕张允和:《我的母亲》,载张允和著:《曲终人不散——张允和自述文录》,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