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是猪?

如何阅读一本小说 作者:[美] 托马斯·福斯特 著;梁笑 译


前言 不是所有的动物都是猪?

当哈克和吉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主人公。——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在木筏上南漂时,我们在哪里?我们怎么会与约翰·加德纳笔下的格伦德尔这个怪物产生共鸣?你曾经是露西·霍倪彻奇、利奥波德·布鲁姆、亨伯特·亨伯特、汤姆·琼斯和BJ吗?[分别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尤利西斯》、《洛丽塔》、《汤姆·琼斯》和《BJ单身日记》的主人公。]阅读小说可以让我们遇到另外的自己,也许是我们从未见过或不允许自己成为的那类人;可以让我们身处一些我们不可能去到或未曾关注的地方,又不必担心回不了家。与此同时,小说呈现出它自身的可能性:神奇的叙事、自圆其说的把戏、对无论是轻信还是机警的读者都会产生的诱惑。

小说持续的感染力很大程度上在于它的协作性质,读者沉浸在人物的故事中,积极参与着意义的创造。与此同时,他们也享受愉悦,这快乐比从戏剧和电影里得到的间接体验更加私密。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互动,从第一行就开始,一直持续到最后一个字,哪怕合上书页,小说也会长时间萦绕在脑海里。

这是一种真正的互动。小说从卷首语开始,就在乞求被阅读,就在告诉我们,它愿意怎样被阅读,在暗示我们可能会寻觅到什么。是我们读者决定是否将阅读进行下去,甚至决定是否要读这本书。我们还可以决定是否赞同作者看重的事情,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来演绎人物和事件,我们不仅仅是被故事,也被小说的方方面面吸引,我们共同创造了意义。我们能铭记小说,让它保持鲜活,哪怕它的作者作古已好几个世纪。积极而投入的阅读对一本小说的生命力来说是决定性的,同时它也能充实读者的生命。

1967年,小说面临困境,或者说,看似如此。两篇影响巨大的论文发表在美国期刊上(两位作者连名字也悲观得相似),预告了小说的劫数和萧条。法国评论家和哲学家罗兰·巴特在《阿斯彭》杂志上发表了《作者已死》一文。文章中,巴特把解释权,或者说,将意义和符号挂钩的责任,全部给了读者。而作者被他戏称为“打字机”,充其量不过是将文化积淀注入文本之中的水管。巴特否定作者拥有类似于神的权威[权威(authority)可分解为作者-权(author-ity)。],而在此前对文学创作的理解里,作者是拥有这一特权的。巴特这么做,不仅仅是淘气。不过他主要支持的,还是积极而有创造性的阅读,这一点,我们有机会在整本书中加以讨论。也许更危言耸听的,是美国小说家约翰·巴斯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文学的枯竭》,读上去好像他在讲小说就要完蛋了。其实他主张的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小说”已经剧终,题目中的“枯竭”指的是小说的潜力被耗尽了。他认为小说必须找到新的可能,以重新焕发活力。1967年,人们纷纷谈论旧秩序的“死亡”,推崇“新生事物”,标志性事件就是在旧金山海特和阿什贝里街口发生的“爱之夏”运动[1967年夏开始,来自世界各地的约十万名年轻人聚集在海特和阿什贝里街区,他们自认为是寻找和平、追求平权、发现新生活方式的一群人,他们展开的“爱之夏”运动将嬉皮士运动推入公众视野。但是,“爱之夏”一开始就被毒品和滥交玷污了,到了10月,露宿街头的嬉皮一族由于高犯罪率、毒品交易、与FBI交恶等原因,以“嬉皮之死”的游行宣告了运动的结束。]

巴斯似乎不知道(尽管就他而言,很多“似乎”并不真诚),援军正在路上。这一年,一位哥伦比亚作家的小说即将出版,还有一位英国作家正在创作另一部小说,它们将提供走出表面上的绝境的道路。英国小说家约翰·福尔斯正在写《法国中尉的女人》,这可能是第一部严肃探讨小说理论变迁的主流商业小说。第十三章开头,作者说,他的伪历史小说不可能是一部传统的维多利亚式小说,因为尽管表面如此,但毕竟“我生活在一个罗伯·格里耶和罗兰·巴特的时代”。小说用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物和背景戏弄读者的同时,还提醒他们:这是一部在20世纪虚构出来的小说,它沿袭维多利亚小说的写法有自己的用意。这种文学的“游戏手法”无损于小说的销售,这本书是1969年美国最畅销的小说。毫无疑问,那部哥伦比亚小说正是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三年后有了英译本。它提供的解决方案不是一种“元小说”[元小说又称超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创作过程的小说。传统小说往往关心的是作品叙述的内容,而元小说更关心作者是怎样写这部小说的,小说中往往声明作者是在虚构作品,喜欢坦白作者是在用什么手法虚构作品,更喜欢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相关过程。这种叙述就是“元叙述”,而具有元叙述因素的小说就是元小说。]的游戏,而是日常琐事中寓言色彩的狂野爆发,这就是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这些作家和作品改变了一切,以至于1979年,巴斯又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文学的复原》的文章,他承认,过去十来年发生的改变远超他的想象,可能,仅仅只是可能,小说的确还有前途。他特别提到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对复兴小说形式所做的贡献。那么,他们“改变了一切”,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其他人都开始复制他们做过的事情?不,即便是马尔克斯他们也没有重复自己。《百年孤独》只此一本,甚至马尔克斯本人也写不出第二本。但这些小说展示了小说形式的潜能,此前,这些形式从未被尝试过;作家对小说做的这些事情,非常新颖有趣,足以让读者欲罢不能。

此外,我相信,以上提到的文章和小说还展现了其他东西:小说作为体裁(文类)的历史。小说总在死去,总是会耗尽它的动力,也总能得到更新,被重新创造。我们或许可以学着像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样说,人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篇小说。保持不变就是停滞不前。甚至那些因“统一的风格”而备受我们尊重的小说家,如狄更斯、乔治·艾略特、海明威,他们也在不断改变和成长。他们只是潜移默化地变化着,从一部小说到下一部;他们给自己设置了新的挑战。那些一成不变的小说家很快会显得无趣、沉闷而无益。不仅单个作家如此,小说形式本身也是如此。这种变化既非必然向前也非必然向后;“进步”在文学范畴中是个幻觉。但变化始终存在,也必须存在。因为这种体裁叫作“小说”[“小说”(novel)一词另有新奇、新颖之意。],读者有权期待新奇感。很公平,不是吗?

我的一位朋友,也是别系的一个同事,注意到我上一本书和这本书在题目上的细微变化[作者另一本书How to Read Literature Like a Professor 与本书书名How to Read Novels Like a Professor 仅有一词之差。],问我:“那么小说和文学的差异是什么?”这是一个精彩的问题,是文学大师不屑去问,而外行人会过早得出结论的问题。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演绎推理:“所有的猪都是动物,但并非所有的动物都是猪。”如果把“猪”换成“小说”,把“动物”换成“文学”,我们就可以用文学术语大致说出同样的话。所有的小说都是文学吗?对此,学院内外都可能会有些不同意见。很大一部分文学工作者都希望围绕着他们的文学小天堂建起围墙,但谁可以在墙内,谁又被拦在墙外,他们却很少取得一致。比如说,乔纳森·弗兰岑会反对跟杰基·科林斯放在一起吗?我也不认为所有的写作在性质上是相同的。不同小说之间,正如在诗歌、故事、戏剧、电影、歌曲和脏话之间一样,存在着非常显著的性质上的差别。然而,我还是认为,它们同属于人类的一个活动领域,我们称之为“文学”。具体区别会在后面加以描述。对我来说,存在着“书写”(我愿意把娱乐活动和教学中的口述形式也包括在内,因为当我读到它们时,它们就已经被记录在案),而写作只分两种,好的和坏的。噢,也许还有第三种:令人讨厌的,但是我认为大体上可以放进“坏的写作”之内。这样,所有的小说都是文学。但另一方面,不是所有的文学都是小说。我们还有抒情诗,叙事诗,诗剧,传奇诗,短篇小说,戏剧,甚至包括伍迪·艾伦和戴维·塞达瑞斯常常发表在《纽约客》上的那些文章。还有更多文学形式。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小说是猪吗?

所有文学形式共享许多元素,不管是分析一首诗、一出戏剧还是一部小说,我们都可以看见许多共同的表意方式:布局、想象、比喻、细节描写、虚构……这个清单很长。然而,每个文类还有一些特别的元素。本书讨论其中一个文类——小说——特有的形式元素。我知道,我知道,那些结构化的组织安排,诸如讨论视点、风格、声音、开始和结尾以及人物塑造等等的章节,乏味得就像一潭死水。这正是英文课上引起抱怨的东西,对吧?哦,别再说什么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了。但是,它们不一定非得那样枯燥不可,因为它们也是通向意义的入口,是可能性建构自身的门户。通过选择这一开篇而非另一种,作者封锁了某些选择,而打开了其他一些可能。一种表现人物的方法既限定了人物的类型,也决定了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被表现出来。换句话说,讲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讲述的故事同样重要。

还有就是读者将如何反应。我不可能像巴特一样走得那么远,宣布作者已死,不过我赞同读者的重要性。毕竟,我们(读者)会在作者(真实的、肉身的存在)进入坟墓后,继续长久地存在下去,是我们选择阅读哪本书,确定它是否还有意义,确定它对我们的意义,确定我们对其中的人物和他们的问题是同情、轻蔑还是饶有兴味。就先读一下开篇呗。读了后,如果我们认定此书不值得花时间,那么这本书就结束了,不再有任何意义。或许别人会在又一次阅读中让它在某一天复活,但至少现在,它就像那个雅各布·马利[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讲述了一个守财奴的故事。雅各布·马利是守财奴的合伙人,在小说中已死,以鬼魂的面目出现。]一样彻底死翘翘了。你是否意识到你掌握着如此大的权力?巨大的权力总与巨大的责任相伴。如果我们这些读者要手握小说的生死大权,那么,就应该尽可能多地了解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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