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之末日

前年有一个时期文化停顿了，没有人肯写，没有人要看，自然也没有人想到出版。只有几家机关杂志，包销而已，根本谈不到什么读者大众，存在等于不存在。后来渐渐有出版社出现了，虽然拉不到几个作家，但是不妨一化名再化名，结果总算勉强凑成了一本薄薄的杂志。空谷足音是可喜的，可惜官气还太重，有些人不免心中起反感。及至去年，新出的杂志汹涌而来，激起了黑市纸价的飞涨，于是就考虑到配给纸问题。

提起配给纸，真是说来话长。最初是没有人要的，因为颜色较黑，印起来不好看，那时请求配给的手续很便当，几乎一说便成，要多少有多少。只需给百分之五的回佣就是了。但赠送的书是不必出回佣的，因此在请求配给的预算表上填的销数大都是一万两万，而赠送大概占十分之八九，回佣也就应景而已。其后纸价涨至千元以上了，而且继续还要涨，这才使得大多数人都转配给纸的念头起来。

我是去年12月份去替《天地》请求领配给纸的，当蒙核准，当时几乎可说是数目最少的一家。去领的时候，看看纸张实在太薄而且太黑，故把权利暂时放弃了。到了今年1月份，黑市纸价业已涨至1500元，因而只得前去领用。这次纸张是中国切纸公司出产的，比市上普通所用的天章报纸好。但与黑市西洋白报纸比起来却又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看见人家有用洁白光滑西洋纸的，总是不胜羡慕。后来经打听结果，原来也有并不是硬碰硬拿出花花绿绿钞票去买来的，而是拿较多令的配给纸去掉换而得的，真是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了。

在那个时期，有几个刊物根本就是靠配给纸维持的。多领纸，少印书，印刷费也就差不多了。间或也有领了纸而根本未曾出什么书的，也有领了两期出一期的，只要他们回佣照给，XXXXXXXXXXX。其后有一度说是要彻查了，XXXXXXXXXXXXXXX。及至今年二三月间，这才严格起来：纸价提高了，回佣加至百分之十，而且所印的书必须统归配给主管机关——中央书报发行所贩卖。这条办法实行后，上海杂志联合会便曾因此问题而开会召集讨论过几次，大家的意思以为既领配给纸，若说应该给中央书报发行所点数是不错的，若说一定要归他们卖，则恐怕照过去情形看来，第一因发行手续不完善有影响各杂志销路之虞，第二连带而起的便是恐怕书款收不回问题。但是后来似乎这两点都还不曾成大问题，大家也就心安了。

从此以后靠多领配给纸维持杂志是不可能了，但杂志毕竟还是靠配给纸维持，因为一则价格低，又能大量供给，因此有销路的书或杂志便可实行薄利多售主义，大家努力在质的方面改良，这几个月可以说是出版界的黄金时代。拙著《浣锦集》在4月底出版，到目前不过两月，竟侥幸销去8000余册，已非始料所及，大概还是售价低廉之故（初版二版三版均售80元，至四版因纸价大涨，始不得已增售至120元）。另外有一长篇曰《结婚十年》，材料似较此集为通俗耐读，本定5月底出版，先因改写十余章费时，继因印刷所太忙排字较慢，三因配给纸迟迟未到，不等心不死，等了多时又说纸张缺乏不能多给了，最后在付印时忽又发现封面锌版花纹做错了须改制，因此迟至最近始得发售，于是原定价目80元不得不增至120元，再版用的是黑市纸，自更非涨不可。售价高了就不免影响销路，看来也许未必超过《浣锦集》了，真是可叹，初不料一册书也同人的命运一样，要看落地时辰也。

到了6月份，配给纸张更莫名其妙了，有的人家是领到的，有的根本不得知，譬如《天地》就一张没有。后来等我听见了去要时，说是给人家拿完了，下次补给吧。我又替《小天地》及《结婚十年》请求，也都核准的，只等纸到便可领，于是我凑定了款子放在银行里。不料到了6月28日还没有。第十期《天地》要付印了，他们说你可以借纸先印，等有了还给你，于是我便付印了，照纸价2500元一令算成本。不料迄今还的希望仍渺茫，而且即使能还也已涨价至4300元一令了，亏本是必然的。而且这亏本卖出的书，讨还款子也很费手续，买纸时付款是现款，卖书时收款却动不动某先生不在这里，明天再说吧。车钱损失也就可观了。而存在银行里的款子，若买了黑市纸张或别的，也早已赚钱了，因为十几次说快要来，因此这些钱还是这些钱。至于以后呢？但愿配给纸方面情形能好转些才好，否则等米下锅一律都变成不定期刊了，无声无息地停止是必然的。

老实说，假如没有配给纸了，为出版者的本身利益计，我觉得出书出杂志真没有囤纸上算。20令纸印成了书，卖出去虽也赚钱，而且据说销路很快很好，但待收齐了款再买纸时，恐怕只能买回15令了。辛辛苦苦忙了一场，难道目的在减少5令纸吗？

杂志书籍可不比白米煤球般可以任意抬价，抬得过于高了，销路就成问题。而印刷啦、装订啦、制版啦，样样都涨，可以不涨的恐怕只有稿费一项，那全凭编辑及出版人良心，于是作家也就纷纷改行了。那么大家何不省些力节约些纸张呢？我以一个小资本出版人的立场来说，觉得文化的末日已经到了。除非由国家赔钱来办——否则恐怕连这些部及文化机关都要淘汰了！

（原载1944年8月1日《天地》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