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苏秦约纵

中国古典散文精选注译:史传卷 作者:傅璇琮 主编,马赫,杨华 注译


苏秦约纵〔1〕

苏秦始将连横〔2〕,说秦惠王曰〔3〕:“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4〕,北有胡貉、代马之用〔5〕,南有巫山、黔中之限〔6〕,东有肴、函之固〔7〕;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8〕,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9〕,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10〕。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11〕,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12〕。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3〕,黄帝伐涿鹿而擒蚩尤〔14〕,尧伐alt〔15〕,舜伐三苗〔16〕,禹伐共工〔17〕,汤伐有夏〔18〕,文王伐崇〔19〕,武王伐纣〔20〕,齐桓任战而伯天下〔21〕。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22〕?古者使车毂击驰〔23〕,言语相结,天下为一〔24〕,约从连横〔25〕,兵革不藏。文士并饬〔26〕,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27〕,民多伪态;书策稠浊〔28〕,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29〕,兵甲愈起。辩言伟服〔30〕,战攻不息;繁称文辞〔31〕,天下不治。舌弊耳聋〔32〕,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33〕。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34〕,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35〕,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橦〔36〕,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37〕,诎敌国〔38〕,制海内〔39〕,子元元〔4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41〕,忽于至道,皆惛于教〔42〕,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43〕,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alt〔44〕,负书担橐〔45〕,形容枯槁,面目犂黑〔46〕,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47〕,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48〕,得太公阴符之谋〔49〕。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50〕,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51〕,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52〕。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53〕。受相印〔54〕,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壁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55〕,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56〕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57〕,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58〕。当秦之隆〔59〕,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60〕,山东之国〔61〕,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62〕,伏轼撙衔〔63〕,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64〕,天下莫之能伉〔65〕

将说楚王〔66〕,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虵行匍伏〔67〕,四拜自跪而谢〔68〕。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69〕。”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70〕!”


【注释】

〔1〕本篇选自《战国策·秦策一》。苏秦是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开始曾入秦宣传连横的主张,遭到秦惠文王拒绝,后发愤读书,转而倡导合纵,在相继取得燕文侯和赵肃侯的支持之后,连续游说齐、楚、韩、魏四国,均大获成功,一度促成了山东六国联合抗秦的局面。于是,“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语见《纲鉴易知录》),显赫一时,名垂史册。在《战国策》中,除本篇之外,还有很多篇章记叙了苏秦与六国相约合纵之事,如按活动时间的前后来排列,大致是:《燕策一》的“苏秦将为从北说燕文侯”,《赵策二》的“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齐策一》的“苏秦为赵合从说齐王”,《魏策一》的“苏子为赵合从说魏王”,《楚策一》的“苏秦为赵合从说楚威王”,《韩策一》的“苏秦为合从说韩王”。不过,上述六篇都只是分别记叙苏秦游说某一国的片断,全未涉及苏秦约纵活动的始末过程;而且,这些篇章都只是专注于记言,除开复述苏秦在各国诸侯面前围绕该国的军事、政治、地理、经济、外交等方面的形势利害所发挥的长篇议论,再附加对方同意约纵的简短回答作为结束,对其他的任何人或事则均未再涉及。相比较而言,本篇不仅相当完整地反映了苏秦从宣传连横受挫到倡导合纵成功的活动始末,并兼重记言和记事,既有说秦惠文王的大段议论反映苏秦的善辩,又通过后半部的记事相当出色地刻画了苏秦的形象,应该说是在记叙苏秦故事诸篇中较佳的一篇。近人各类选本收入此篇时,均沿袭前人将全文第一句引为标题的旧例,而题此篇为“苏秦始将连横”;严格说来,这个标题与全篇的内容并不十分贴切,因之改题为“苏秦约纵”。

〔2〕苏秦:东周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前284年遭车裂而死。《汉书·艺文志》说他著有《苏子》一书共31篇,早已失传;不过,近年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中有《战国纵横家书》,尚可见苏秦游说辞和书信16篇。连横:亦作“连衡”,是战国时纵横家的一种政治主张,意思是提倡东西联合,说服地处崤山之东的六大诸侯国都服从位于西方的秦国,倡此说的代表人物是张仪;与此相对立的一种主张是合纵,意思是提倡南北合作,说服山东六国相约共同抗秦,倡此说的代表人物即苏秦。

〔3〕说(shuì税):游说,劝说。秦惠王:即秦惠文王嬴驷,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苏秦说秦王一事约在前335年。

〔4〕巴:古国名,地处今四川省东部;蜀:古国名,地处今四川省西部;汉中:地区名,指今陕西省秦岭以南;苏秦说秦惠文王时,三地尚未正式属秦,但秦已多得其利,后来,秦惠文王在前316年和前312年相继以武力取得三地,置巴、蜀、汉中三郡。

〔5〕胡貉(hè赫):胡地出产的貉皮。这里的胡地是指当时匈奴族据有之地,在今内蒙古一带;貉是一种锐头尖鼻的哺乳动物,其毛皮制裘称为珍品。代:今河北、山西二省北部,古时以盛产良马著称。

〔6〕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县东;黔中:地名,战国时楚始置郡,在今湖南沅水、澧水流域及与湖北、贵州相邻之地;两处均以地势险阻著称。

〔7〕肴:崤山,在今河南省洛宁县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省灵宝县西南;肴、函是当时秦国与中原地区来往交通的要隘,天生险峻,极利秦国扼险固守。

〔8〕万乘(shèng):1万辆;战国时,战车一辆驾4匹马,配甲士3人、步卒72人。这里并非实指,只是形容其多。

〔9〕天府:天生物产富饶而又形势险要的宝地。

〔10〕称帝:帝的称号本只用于神,如天帝;到战国时,各国诸侯多已逞强自称为王而打破了周初分封时确定的公、侯、伯、子、男的旧等级,并且开始出现了“称帝”的说法,实际是当时社会正朝封建大一统发展的反映。

〔11〕文章:法令和制度。

〔12〕烦:烦劳,派人去执行艰难的任务。

〔13〕神农: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人物,原始农业生产和医药的发明者,被尊为上古五帝之一;一说神农即炎帝,姜姓。补遂:亦作“辅遂”,是与姜姓部族发生过战争的古部落名,其所在地与兴衰始末均不详。

〔14〕黄帝:古代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轩辕氏部族的首领,姬姓,原居处在西北高原;蚩尤:古代传说中的叛逆者,九黎族的首领,原活动在今山东、河南、河北三省间;黄帝率其部族东进,兼并了炎帝的部族,但遭到蚩尤抵抗,遂大战于涿鹿(今河北涿鹿南),擒杀蚩尤。黄帝成为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后,在中原不断发展,创造发明很多(如修建宫室、制造舟车及文字、音律、历法、数学等),开了华夏族古代文明的先河,被后世尊为华夏之祖。蚩尤之族则分散徙居于四方边荒之地,后发展成为历史上被称为“蛮夷”的少数民族。

〔15〕尧:传说中陶唐氏部落首领,为黄帝嫡裔,后成为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史称唐尧,赞为“仁君”。alt兜(huān dōu欢都):传说中的恶人,据说他曾为尧帝的属臣,后因罪被讨伐而死于南海;一说他在尧帝晚年被称为“四凶”之一,后流放于荣山(今山东荣成县附近)。

〔16〕舜:传说中有虞氏部落首领,姚姓(一说妫姓),曾为帝尧属臣,又接替帝尧为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后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今湖南、广西交界一带),葬于九疑山(今湖南宁远县东南),史称虞舜,尊为厚德之君。三苗:古代民族名,又称“有苗”,原活动于长江中游(今湖南、湖北、江西一带),虞舜时被征伐而将其族迁往三危(今甘肃敦煌一带)。

〔17〕禹:传说中治平洪水造福天下的英雄人物,原为夏后氏部落首领,姒姓,曾为舜帝属臣,因治理洪水之功而继虞舜为炎黄部落联盟首领,史称夏禹;禹为联盟首领期间,早期国家机构逐渐建立,后来,禹的儿子启排斥了禹选定的继承人伯益而据有王位,从此开始确立了王权世袭制度。共工:传说中极为凶暴不驯的人物,据说他本是炎帝后裔中的一支,因与颛顼(zhuān xū专需)争夺帝位,曾一怒撞倒作为天柱的不周山而使天倾地陷;一说他曾为黄帝时水官,虞舜时“振滔洪水”,造成天下大灾,禹治水即包含着与共工的斗争,后共工失败而被放逐。

〔18〕汤:商王朝的建立者,又称成汤、武汤或成唐,原为商部族的首领,子姓,名履,经多年征战攻灭夏朝,实行减轻征敛、鼓励生产的政策,使奴隶制国家的经济、文化都有很大发展,商朝因而成为当时世界上的文明大国。有夏:即夏朝,夏禹立国后,共传13代、16王,至桀当政,昏暴荒淫,天怒人怨,商汤发兵讨桀大败夏军于鸣条(今河南封丘东),桀逃亡南巢(今安徽巢县东南)而死,夏亡。

〔19〕文王:周文王姬昌,原为周部族首领,受商王朝之封为西伯,居于岐山(今属陕西),因受商纣王囚禁,后公开起兵反纣,并定都于丰(今陕西西安西南沣河东岸),为最后灭商打下了基础;周王朝正式建立后,被追封为文王。崇:商的属国,地处今河南嵩县北,崇侯虎执政时,利用商纣昏庸进谗言陷害姬昌,因而使姬昌被囚于羑(yǒu友)里(今河南汤阴北),后姬昌起兵伐纣,先将崇攻灭。

〔20〕武王:西周王朝的建立者姬发,周文王次子,他接受父亲遗命,任用姜尚统兵,一举攻下商朝都城朝歌(今河南淇县),建立西周王朝而定都于镐(今陕西西安西南)。纣:商王朝的末代国王,名受,荒淫无度、沉湎酒色而又黩兵好战,是历史上著名的暴君,都城被姬发攻破后,他在宫中自焚而死,商王朝传17代、31王共500余年,至此灭亡。

〔21〕齐桓:春秋时齐国国君齐桓公,姜姓,名小白,前685年至前643年在位,他任用管仲进行改革,以农、战强国,在“尊王攘夷”的旗帜下,北伐山戎,南抑强楚,经多年用兵而成为天下诸侯的盟主,首开春秋时大国称霸的局面。伯天下:即称霸天下;伯通“霸”。

〔22〕恶:同“乌”,何,哪里。

〔23〕车毂(gǔ谷)击驰:来往奔驰的车辆车毂互相碰撞;形容来往车辆多而且快。毂:车轮中心安装车轴的圆孔,因毂稍凸出于轮辐之外,两车轮子靠拢时毂先相撞。

〔24〕天下为一:这里是说天下各诸侯国摆脱封闭自守状态而互相交往联系在一起,并非后来所谓天下统一的意思。

〔25〕约从连横:从同纵。我国古代称南北为纵、东西为横,约纵意即南北合作,连横意即东西联合;在战国纵横家的主张中才具有特定的含义,约纵指燕、赵、齐、楚、韩、魏六国共同抗秦,连横指与秦国合作支持秦国称帝。苏秦此处的含义,只是泛指前人提倡南北合作或东西联合的不同主张,不是指他自己所代表的纵横家言。

〔26〕并饬:争相修饰和美化自己的主张。饬:同“饰”。

〔27〕科条:各种规章制度。

〔28〕稠浊:繁多而又杂乱。

〔29〕明言章理:冠冕堂皇地讲大道理。章:同“彰”,表明,显示。

〔30〕伟服:表示地位显贵的盛装。

〔31〕繁称(chēng撑):经常被颂扬,盛行于世。

〔32〕舌弊耳聋:形容话讲得太多,使讲的人唇焦舌烂,也使人听得厌烦而使耳朵的反应也变得迟钝。聋:听觉迟钝。

〔33〕效胜:争夺胜利;效通“校”,比较,争夺。

〔34〕五帝:我国古籍中对五帝的说法很不一致,揣摩苏秦的全篇议论,应是与《易经》中的说法相同,指上古的伏羲、神农、黄帝、唐尧、虞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与武王父子三朝创业奠基的君王。五伯:即五霸,指春秋时相继争霸的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公。

〔35〕常:通“尝”,曾经。

〔36〕橦(chōng充):击刺。

〔37〕万乘(shèng圣):1万辆车。按周代制度:天子出兵车万乘,诸侯出兵车千乘;因之,万乘成为天子的代称。这里的“凌万乘”,即声势驾凌于天子之上的意思。

〔38〕诎(qū屈):使之屈服。

〔39〕海内:古人认为我国疆土四面环海,海内即指全国之内。

〔40〕元元:黎民百姓。

〔41〕嗣(sì四)主:继承前代基业而当上君主的人。

〔42〕惛(hūn昏):糊涂不明。

〔43〕说(shuì税)秦王:劝说秦王。说(shuō)不行:议论、主张未被采纳。

〔44〕羸(léi雷):同“缧”,缠裹。縢(téng腾):绑腿布。履:穿鞋。alt(jué决):草鞋。

〔45〕橐(tuó驼):口袋,行囊。

〔46〕犂黑:黑色。犂同黎。

〔47〕纴(rèn任):纺织,这里引申作纺织机。

〔48〕箧(qiè怯):书箱。

〔49〕阴符:即传说的《阴符经》,据说是黄帝所撰,有姜太公、鬼谷子等人先后作注,又称为《太公阴符钤录》或《太公阴符》,历代史志将之列为道家之书,应是论述哲理而有助于辩说,不是有些注者所说的兵家书。也有人认为此书即鬼谷子的《本经阴符》,所以也有苏秦、张仪均为鬼谷子学生的说法。

〔50〕期(jī基)年:一周年。

〔51〕摩:接近,临近。燕乌集:赵国王宫中的宫殿名称。阙(què却):原指君王所居之处,这里指王宫中的某一宫殿。

〔52〕抵掌:拍掌;一般都表示情绪兴奋。

〔53〕武安君:按周代制度,天子或各国诸侯封赏臣下时,除开赐予封号,还要赏给封地作为“食邑”,因之常以封地之名作为封号之称。武安在今河北武安县,当时为赵国所有。

〔54〕受:通“授”。

〔55〕革车:兵车。纯:匹。白壁:壁当为璧,用白玉做成的平圆形而中心有孔的礼器,习以成双赠人,极为珍贵。溢:溢当为镒,古代重量单位,一说20两为镒,一说则为24两。

〔56〕关不通:具体指函谷关不再有东西往来的使者通行,意即函谷关以东六国均与秦断绝来往。

〔57〕式:运用,使用某种手段取得成功。

〔58〕廊庙:王宫大殿四周的回廊和王室的宗庙;“廊”是大臣集合准备君王召见议事的地方,国家议决了大事则要告于宗庙,困之“廊庙”被引申为议决国事的朝廷。

〔59〕当秦之隆:在苏秦受到重用而声威隆重之时。

〔60〕炫熿:即“炫煌”,炫耀自身的华彩。

〔61〕山东之国:位于崤山以东的国家;当战国七雄并峙时,秦据崤山以西之地,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均在山东。

〔62〕掘门:门像洞穴的入口。桑户:用桑树枝编成的门扇;桑与“丧”音近,“丧户”为大凶之词,故人皆忌用桑木作户,苏秦则因极贫无奈而用人之所不用。棬(quān圈)枢:把树枝绑成圆圈代替门枢。

〔63〕伏轼(shì式):“轼”是古代马车上置于车箱前扶手的横木,这里说苏秦“伏轼”,是以他将上身前倾倚伏于轼上的姿态,形容他在车上洋洋自得向人炫耀的神情。撙(zǔn)衔:撙,节制,控制;衔,放在马口中控制马的嚼子;这里是说坐车者控制着与马嚼子相连的缰绳。

〔64〕左右:指各国诸侯左右的大臣。

〔65〕伉(kàng抗):与之匹敌,与之抗衡。

〔66〕楚王:即楚威王熊商,前339前329年在位。

〔67〕虵:同“蛇”。

〔68〕谢:请罪,认错。

〔69〕季子:家中的小儿子,也是嫂对小叔的称呼。

〔70〕盖(hé):通“盍”,何,怎么。


【今译】

起初,苏秦想要推行连横的主张,就前往秦国去劝说当时执掌国政的秦惠文王,说:“大王的国家得天独厚,西边有巴、蜀、汉中这些物产富饶的地区可以让您获取巨大的利益,北面有胡地盛产貉皮和代地广育良马可以供您随意取用,南疆有巫山、黔中等地的天然险阻作为安全屏障,东方有崤山、函谷关坚不可摧利于巩固边防;在大王的国家里,田地肥美宜于耕种,百姓富裕生活殷实,战车上万辆,勇士达百万,肥沃的领土广阔千里,积存的财物丰厚充足,地理形势又便于攻守,这实在可以说是天生成的宝地,是有充分条件称雄于天下的强国。凭着大王您的厚德英才,加上百姓的人多势众,战车、骑兵的精锐可用,用兵作战的方法也已教练纯熟,完全可以兼并诸侯各国,独揽天下九州,自称为至高无上的皇帝来统治普天下的百姓。希望大王对称帝的大业稍加关注,我愿意详细向您陈述取得成功的策略。”

秦惠文王回答说:“我曾经听到过这样的教训:毛未长全翅膀不硬的鸟,不可以飞得很高;法令不明制度不全的国家,不可以轻施刑罚;不是深明道义和具有厚德的人,不可以指使百姓;不是内政和顺教化昌明的国君,不可以烦劳臣僚。今天,先生不畏路途遥远千里跋涉来到敝国,又郑重其事地在朝廷上指教我,我实在多谢先生的厚意。可是,我还不具备称帝于天下的条件,请把这件事放到将来再说吧。”

苏秦继续辩解说:“我本来就担心大王不能采用我的主张,您现在的态度并不使我感到意外。可是,有些很重要的话,我还是想说清楚。在历史上,神农曾经讨伐过补遂,黄帝曾经大战于涿鹿擒获敌对的蚩尤,唐尧曾经攻打桀骜不驯的alt兜,虞舜曾经远征南方的三苗,夏禹曾经讨伐凶暴的共工,商汤曾经征讨无道的夏桀,周文王曾经兴兵攻灭不义的崇侯虎,周武王则伐灭商纣自称为天子,齐桓公更是全凭着攻战之威才成了天下霸主。从这些事例来看,历朝历代想要成就帝王大业的人,哪有不使用武力进行征战的呢?古时候,各国之间派遣使者相互往来的车辆奔驰不绝,都希望通过使者的能言善辩去争取别的国家与自己结盟交好,于是天下所有的国家都不再孤立而相互联系在一起;其中,有的国家主张南北联合排斥异己,有的国家则打算东西结盟扩张自己的势力,各国都制作兵器甲胄准备与人交战从来就不是什么藏而不露的秘密。那些文人辩士都争相美化自己的主张希望被人采纳,各国诸侯则在这些花言巧语面前感到迷惑、难辨是非,因而引发出万千种矛盾和争斗,使人们穷于应付而无法根本治理。所有的国家都已经制定出许多规章制度,民众却多数只是表面服从而内心不驯;各种各样的文书简策内容繁多而杂乱,百姓的生活却根本无法变得富足。在国内,君臣上下共同为国事忧虑操劳,广大民众却得不到任何依靠;在国与国之间,相互都讲着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攻我伐的战事却越来越频繁。那些靠能言善辩取悦诸侯的人获得了高官、穿上了盛装,诸侯国之间相互攻伐的战乱再也无法停息;那种华丽动听的高谈阔论越来越在社会上盛行,天下也就越来越动荡不宁。想用大道理来治理国家,讲道理的人讲得唇焦舌烂,听道理的人也听得耳朵的反应越来越迟钝,最终还是见不到成效;想用信义来笼络人心,尽力做一些符合道义的事,再三和人们约定要恪守信用,最终还是无法得到天下人的爱戴。于是,人们逐渐放弃了文治之事而依靠武力逞强,以极其优厚的条件豢养甘心替自己舍命效忠的武士,缝成坚固的铠甲,磨出锐利的刀枪,在战场上去争夺胜利。那种想要安居、无所事事就获得利益,或是想要稳坐、无所作为就扩大领土的想法,全都是一些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即使是上古时代的五帝、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王和相继称雄于诸侯的五霸,都是人们公认的英明而德才兼备的君主,他们都曾经希望不用武力而自然地达到主掌天下大事的目的,客观形势却使他们根本不能办到,所以最后还是用攻战的手段来代替无为而治的想法。当两国之间相距较远时就出动军队互相攻击,当敌人已经逼近时就手持武器互相搏杀,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后建立丰功伟业。因此,只有在国外用兵征战取得了胜利,在国内才能使自己所讲的道理具有令人慑服的强大力量;只有位居于上的君王建立起巩固的权威,在他治理之下的广大民众才会驯服听从驱遣。如今,想要一统天下,登上至高无上的天子之位,使所有敌对的国家都屈服,使四海之内的疆土都在控制之下,使八方黎民都像子女一样忠顺,使各国诸侯都称臣效力,这是不使用武力征战就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然而,纵观当今之世,那些承袭先辈基业而成为一国之主的人,却往往忽视了非兵不可以成大业这一条至关重要的道理,对如何教育百姓都迷糊不清,对如何治理国家都紊乱无章,自己则迷惑于文人辩士的花言巧语,沉溺于耸人听闻的诡辩虚辞。由这种情况来推论,大王您本来就不能实行我的重要主张,实在也并不使我感到意外啊!”

苏秦劝说秦惠文王的奏章先后上呈了整整十次,他的议论却仍然未能被采纳。结果,他身上穿着显示身份的黑貂皮袍子已经破损,随身带来供活动之用的百斤黄金也已经耗尽,最后陷入了自己的生活必需都已来源断绝的窘境。在这种情况下,苏秦只好离开秦国返回家乡,他缠着绑腿、穿着草鞋,背着书箱、担着行李,神情憔悴,脸色焦黑,艰难跋涉在途中,显出一副又惭又悔、不敢见人的狼狈相。等他回到自己家里,他的妻子仍然稳坐在织布机上不下来迎接他,他的嫂子也不动手替他做饭,就连生身的父母都扳着脸不愿与他交谈。苏秦不禁长叹着说:“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嫂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也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苏秦自己无能的过错啊!”于是,他连夜打开藏书的箱子,将几十箱书都陈列在身边认真翻阅,从中找到了一部据说是黄帝原著而又经姜太公作注的《阴符经》。从此,苏秦埋头在书桌上反复诵读这部著作,并熟记其中要点精心研究所含哲理。每到读书困倦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就拿起锥子狠刺自己的大腿,直到鲜血流淌到脚跟也不停止读书。苏秦鞭策自己说:“立志要劝说一国之主采纳自己主张的人,怎么会没有办法让他拿出库藏的金玉锦绣来酬谢自己?又怎么会无法取得身为卿相的尊贵地位呢?”过了整整一年,对《阴符经》中的奥妙都领会透彻了,苏秦高兴地说:“这些道理真正是可以说服当代所有的国君了!”

于是,苏秦在说服燕文侯并从燕文侯手中得到经济资助之后又前往赵国。他来到赵国王宫的一座名为“燕乌集”的宫殿门前,请求晋见赵肃侯,并顺利得以在装饰华丽的殿堂里当面向赵肃侯陈述自己的见解,讲到精彩之处时甚至不禁兴奋拍掌,确实十分动听。赵肃侯听后果然极其高兴,当即就封苏秦为武安君。随后,赵肃侯又正式授予苏秦宰相金印,派遣出一百辆兵车,运载着上千匹锦绣绸缎、成百对纯白的珍贵玉器和二十多万两黄金跟随在苏秦身后,由苏秦代表赵肃侯去联络南北各诸侯国共同对抗秦国,设法拆散某些诸侯国原先和秦国缔结的同盟,借此来抑制逞强凌弱的秦国。因此,当苏秦在赵国担任宰相时,各诸侯国都相继与秦国断绝联系,作为东西交通要道的函谷关上不再有使节来往通行。

在这个时候,尽管天下九州地域广大,四方百姓人口众多,各国王侯十分威风,谋臣权变极其巧诈,但是,想要做出任何决定都不免要受到苏秦的决策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耗费一斗军粮,没有烦劳一个兵丁,没有一个将士身临战场,没有拉断一根弓弦,也没有损折一支箭,各国诸侯就已相互亲近而友善胜于兄弟。贤能的人在位能使天下人心悦诚服,一个人主持大计能使天下听从指挥,因此,前人曾说过:治理天下要在政治策略上用心而不能只运用勇力,在朝廷之内运筹决策就可以建功立业而不必到国境之外去奔波劳碌。当苏秦受到重用声威隆重的时候,数十万两的黄金供给他任意使用,随从的车马络绎不绝炫耀在大道之上,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像草随风伏一样服从他的指挥,从而使赵国的地位一时间也变得极其重要,真是无比显赫。然而,苏秦这个人,本来只不过是出身于穷巷之中的一个书生,他的家原来寒酸得像个洞穴,只能用别人都不用的桑树枝做门扇、用树枝绕成圈当门枢;转眼之间,他却高高坐在车上,得意洋洋地手握缰绳,气派十足地游遍了天下各地,到各诸侯国的朝廷上去游说一国之主,使各国诸侯左右的大臣闭口无言以对,使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匹敌,这实在都是善于运用政治策略的结果。

后来,苏秦准备到楚国去游说楚威王熊商,路途中经过家乡洛阳。他的父母听到了这个消息,赶紧清理住宅扫除道路,奏起乐曲备好美酒,远到郊外三十里之处去迎接。他的妻子见到他,只敢悄悄侧过脸在一旁偷看,当他说话时就俯首弯腰恭敬地倾听;他的嫂嫂见到他,更是只敢匍伏在地上爬行,并且一连拜了四拜又跪着认罪。苏秦说:“嫂嫂,你为什么原先对我那样傲慢不恭,现在却又如此谦卑恭谨呢?”他的嫂嫂回答说:“这不过是因为小叔您现在地位尊贵而又多有金银。”苏秦感慨万千地叹息说:“可叹啊!贫困的时候,连父母都不把我当儿子;一旦富贵了,亲朋戚友就都畏惧我。人活在世上,怎么可以忽视权势地位和财富声望呢?”


【简评】

战国的纵横家,都是一些朝秦暮楚、见利而趋的人物,他们卖弄巧言利舌,不外乎从诸侯纷争中谋取个人势位,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是非功过准则,因而,其人品也多格调不高。苏秦发愤攻书而以锥刺股的刻苦态度,固然可以勉人勤奋,但,他将“势位富贵”视为“人生世上”的至要追求又显然是不足为训的。

冯谖客孟尝君〔1〕

齐人有冯谖者〔2〕,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3〕,愿寄食门下〔4〕。孟尝君曰:“客何好〔5〕?”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6〕。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7〕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8〕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9〕。”于是乘其车,揭其剑〔10〕,过其友曰〔11〕:“孟尝君客我〔12〕!”后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13〕。”左右皆恶之〔14〕,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15〕,无使乏〔16〕。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17〕,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18〕”冯谖署曰〔19〕:“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20〕。”请而见之,谢曰〔21〕:“文倦于事,愦于忧〔22〕,而性alt〔23〕,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24〕。先生不羞〔25〕,乃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26〕,载券契而行〔27〕。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28〕?”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驱而之薛〔29〕,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30〕。券徧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31〕。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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