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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嗣皇帝亲政

国之大臣:王鼎与嘉道两朝政治 作者:卜键 著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晨,太上皇帝病逝于大内养心殿,嗣皇帝颙琰才算真正当家作主,是为亲政。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随即在京师刮起,曾经呼风唤雨的和珅被打入诏狱,其同党家奴多被清算,内阁和军机处都做出重大调整。一朝天子一朝臣,嘉庆帝雄心勃勃,求新求变,开始建构自己的治国班底。

王鼎在老家蒲城为母亲守制,听到消息,应也在一个月之后了。京城的高层震荡与他关系不大,只是和珅倒台,庶吉士的满族总教习要换个人了。而王鼎丁忧休学,再回来也赶不上本届庶常的散馆,是以换谁也与之无涉。

第一节 在“守成”的旗帜下

太上皇在的日子,颙琰从不擅自做主,一切仰承老爹旨意,遇事推和珅向前,极尽谦恭与谨慎,如是者忽忽三年。颙琰又是个头脑清醒、心中有数的人,三年的“学习行走”,积累了许多为君理政的经验,积累了对一些官员的认知,低调的嗣皇帝,从未忘记观察和考察,把该记的都牢记在心底,为必会到来的亲政做准备。

颙琰博学多思,勤奋简朴,一心要把国家治理好,然而真的没有乃父乃祖的本事,更缺乏曾祖康熙帝的胸襟视野。自知弗如的他高扬起“守成”的大旗,又将这杆旗传递给其子其孙。创业维艰,守成亦难,祖孙三代也算呕心沥血,终难挽大清的衰靡之势。

一、打虎亲兄弟

惩治和珅,嘉庆帝可谓雷厉风行,行事亦极有次第。首先做的是大封皇室成员,特别是自家兄弟及侄、孙辈。大丧当日,即降旨:

朕兄弟中惟仪郡王居长,着加恩晋封亲王;贝勒永璘系皇考之皇幼子,绵亿系皇五兄之长子……均着加恩晋封郡王,绵亿派往东陵悉心办事;仪亲王长子绵志、成亲王长子绵懃、定亲王绵恩长子奕绍,俱系亲王长子,着加恩……均作未入八分公;绵总、绵偲系成亲王庶出之子,均着照例封为辅国将军,绵偲着赏戴花翎,与奕纯并挑在乾清门行走。

乾隆帝虽说是枝叶繁茂,五世同堂,而十七个儿子中,只剩下四个,除继承大位的颙琰之外,还有他的两个异母哥哥、一个同胞弟弟。嘉庆帝首先想到要依靠他们。虽在《唐代宗论》中说得轻松,可他深知,和珅在朝中多年经营,不得不倍加慎重。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他的第一招,就是加封起用自家兄弟,然后是子侄辈,未想到效果不佳——

八皇兄永璇,由仪郡王晋封仪亲王,受命总理吏部。原来和珅管理吏部,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尚书、侍郎都成了摆设。颙琰派仪亲王永璇监管,无非是让他扭转风习,把好用人大关。八皇兄职掌甚多,是宗人府宗令、领侍卫内大臣、正红旗满洲都统,还管着武英殿御书处、雍和宫中正殿等,哪知对吏部事务仍不放手,捡起老和故伎,要吏部处处请示汇报。当时满汉尚书均不在,由左侍郎铁保主持部务,此人颇有几分风骨和硬气,并不随时禀报。仪亲王不好直接责斥,便对吏部司官发脾气,声称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铁保没有办法,只得经常向王府报告,而自己绝不登门,连个郎中、主事也不派,就去个笔帖式,闹得王爷更不痛快。此事传到嘉庆帝那儿,随即传谕,以“总理”一名不合祖制,易生专擅之弊,仪亲王管领的差事又太多,撤销了这项任用。可笑八皇兄仅仅做了一个月的总理,即告销差。嘉庆帝本来做了一件及时纠偏的事,可为了给哥哥找回点面子,同时将铁保降职,理由也荒唐,说他不该训斥下属。

十一皇兄永瑆,比老八本领大些,自幼研习书法,深得乾隆帝喜爱,多次亲临其府第指导鉴赏,是以十年前就受封为成亲王。嘉庆帝对十一哥更为器重,令掌领军机处,并总理户部三库,也是以前和珅的主要职掌。作为奖励,还将和珅在圆明园附近的庞大园林全部赐给了他。撤销永璇“总理吏部”时,永瑆“总理户部”一职仍保留,嘉庆帝特加说明:“现在所以令成亲王永瑆总理户部者,因川省军务将次告竣,军需销算,事务殷繁,自应仍行综理。俟军务奏销事竣,即不必总理户部事务。”然作为书法家的老十一常常踩不到步点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熬到当年十月,终于传谕罢免,依据也是“与国家定制不符”,自设军机处,从无诸王在军机行走。

最不省心的,应是他的同胞小弟、乾隆帝第十七子永璘。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说有日一班皇子喝酒聊天,议论不知将来哪个能即大位,永璘开口道:即使皇位像雨点一样多,也滴不到我头上,惟愿哪位皇兄日后做了皇帝,将和珅的宅子赐给我,此生足矣。颙琰亲政,永璘晋封为庆郡王,在内廷行走,钦赐和珅府第之一半给之,因深知其散漫习性,倒未给什么重要职事。

亲王、郡王以下直至公、额驸、侯、伯,皆在超品,为国之大臣,自不待言。开创之初,绝多统兵鏖战,马上杀伐,功名皆自战场上博得。降至嘉庆朝,已然整体上流于享乐腐化,敢于上阵厮杀者虽仍不乏其人,精神气质已与先辈有间。偶令在朝中管事,也是架子摆足,能为不够,到处插手,弄得鸡飞狗跳。颙琰的两位皇兄便是如此。

二、枢阁大洗牌

大丧的第六天,颙琰始颁发父皇遗诏,同时宣布了对内阁和军机处的调整。亲政的首要步骤,先要整顿中枢机构,历来皆此,经过三年观察,他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早在嘉庆元年十月,因福康安、孙士毅接连病逝,内阁大学士出缺,通常要从资深尚书中推选一位,还是嗣皇帝的颙琰,在谕旨中有一段人物点评:

现在各尚书内,若以资格而论,则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俱较董诰为深。但刘墉向来不肯实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衍。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俱不胜大学士之任。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年,供职懋勤殿亦属勤勉,着加恩补授大学士。至王杰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现在军机处汉大臣止有董诰一人,着左都御史沈初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

其时正是颙琰“日侍圣颜,时聆恩诲,事事得有禀承”之际,内阁大学士人选必也请老爹示下。选中董诰,应是老皇帝钦定、嗣皇帝真心赞同,而借此对三老臣的无情剖析,显得有些过分。笔者曾认为这番话出自太上皇之口,由他臧否人物,谁也不敢不服。但实录馆编纂之时,对这一时期的谕旨必也认真梳理归类,既以写入《清仁宗实录》,而不归于同时并行的《清高宗实录》,应该出于颙琰之口。这段话的由头在于一个知府的任命,上皇早已确定不管,将此类事统交嗣皇帝处理。嘉庆帝的话可能为吏部尚书刘墉所激,可荐人之权集中在和珅手里,不以“模棱之词”又能怎样?刘墉、纪昀、彭元瑞皆一时文星,襄为乾隆帝所看重,多年侍从追随,在国家文治上出力甚巨,竟尔如此贬斥,也让他们心寒。几个月后,刘墉授体仁阁大学士,当还是上皇的意思,颙琰也没有反对。

颙琰亲政之际,内阁中本来只有四人,这次调整,从资历上看是新老兼用,以年龄论则皆系老人。和珅已逮问,苏凌阿即令致仕,王杰、刘墉留了下来。时王杰75岁,刘墉整整80岁,再次入阁的董诰60岁,庆桂65岁,保宁年龄不详,推想亦在60岁左右,形成一个由声誉较高的老臣组成的内阁。

新入阁的保宁为蒙古正白旗人,父亲靖逆将军纳穆扎勒出征回疆殉节,追封三等公。保宁袭爵,授乾清门侍卫,从阿桂征金川时尚在少年,然有勇有谋,连克要隘,绘像紫光阁,后职务一路上升,历任总兵、兼总管内务府大臣、江南提督、成都将军、四川总督,深得乾隆帝眷注。保宁长期驻节边疆,两任伊犁将军,“平日办事尚能小心谨慎,操守亦尚可信”,所辖地方粮储兵械充裕,边疆安定。嘉庆改元,即擢保宁为协办大学士,至此拜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保,仍留任伊犁。加以内阁大学士衔,留镇边疆或大省,与福康安、孙士毅相同,自是国家重臣的标志。

庆桂则先入阁为协揆,两个月后授文渊阁大学士。他出身满洲镶黄旗,为前任大学士尹继善之子,历军机章京、内阁学士,虽不若保宁起于军功,亦多年任职边陲,熟悉军务和边政。其任伊犁参赞大臣时,以处治哈萨克巴布克贡马之事,得到乾隆帝激赏:“伊系尹继善之子,不比他人,能如此办事,朕又得一能事大臣矣!”后来备受信任,出则任将军、总督,如乌里雅苏台将军、盛京将军、吉林将军、福州将军、黑龙江将军、陕甘总督等;入则为侍郎尚书、军机大臣。庆桂曾两入军机处,第一次早在和珅之先,兼任吏部侍郎、工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庆桂生性平和谨慎,“举趾不离跬寸,时咸称其风度”,是嘉庆间一位重要人物,主持军机处十余年。

改组前的军机处原有六人,和珅、福长安被逮治,沈初以年老罢直,戴衢亨、那彦成留任,新进入的有成亲王永瑆和董诰、庆桂。后二人虽称资深,有皇兄永瑆在,首席军机大臣自然非他莫属。颙琰本意也是让哥哥盯着,哪知这位王爷不是这块材料。永瑆掌领军机,兼总理户部,劣名居然传到属国:

十一王永瑆总理庶务,恣行专擅,士论不韪,颇有漆室之忧。

他做的唯一有影响之事,就是将洪亮吉的言事疏转呈皇上,或也正因为这个,当年十月,颙琰就免了十一哥的总理差使。

朱珪很快奉调来京,颙琰与师傅执手痛哭,即令直南书房、管理户部三库,加太子少保,赐第西华门外。他将老师当作咨政,经常单独召见,请教用人行政大事——

凡国家大政有所咨询,皆造膝自陈,不草一疏,不沽直,不市恩,军机大臣不相关白。

上倾心一听,初政之美,多出赞助。

既然如此,何不让朱老师进入内阁和军机处?其在资格上也毫无问题,却是迟迟不办,真不知这位天子门生是怎么想的。

三、杀他几个贪官

颙琰亲政的第一刀,砍向有“二皇帝”之号的和珅,第二刀本来是福长安,却没有下得手,由立斩改判监候。对这位表兄,颙琰本来是要拉的,见其执迷不悟,即动杀心;心中实在又有所不忍,便把他赶出权力中枢,派往裕陵守陵。至于与和珅走得较近的一些大臣,朝内清查的呼声很高,皇帝亦曾恨得咬牙,此时却下旨“不复追究以往”。这就是颙琰,内心总是犹疑彷徨,顾忌甚多,朝令夕改,也狠不下心来。

杀个把中下层官员、抓几个声名狼藉的贪官恶吏,颙琰自然毫不犹豫。颁布求言诏后,御史谷际岐上疏言湖北教乱之初起,实由武昌府同知常丹葵激成:

常丹葵素以虐民喜事为能,于乾隆六十年十二月内,委查宜都县境,一意苛求,凡衙署寺庙关索全满。内除富家吓索无算,及赤贫者按名取结,各令纳钱若干释放。其有少得供据者,立与惨刑,至以大铁钉生钉人手掌于壁上,号恸盈庭;或铁锤排击多人,足骨立断;若情节尚介疑似,则解送省城,每一大船载至一二百人,堆如积薪,前后相望,未至而饥寒挤压就毙,大半浮尸于江,余全殁狱中,亦无棺瘗。居人无不惨目寒心。聂结仁系首富,屡索不厌,村党始为结连拒捕,尚未敢逞犯。常丹葵不知急自收敛抚慰,转益告急,以致宜昌镇带兵突入遇害,由是宜都、枝江两县同变,而襄阳府之齐王氏、姚之富,长阳县之秦加耀、张正谟等闻风并起,遂延及河南川陕,日甚一日……此臣所闻官逼民反之最先最甚者也。

教民称“官逼民反”,皇帝亦痛斥“官逼民反”,终于抓了一个典型,即绰号“常鬼头”的常丹葵。嘉庆帝即令将他革职拿问,押往京师问罪,人心大快。至于后来的处置不甚了了,好像留了一条命。

军中贪腐盛行,饷银军需多被扣留盘剥,亦一大弊端,颙琰深所痛恨,在大丧第二日即严词谴责。这时期出现两个典型性案件:

一是湖南布政使郑源加扣平余案。颙琰亲政求言,三月间有人上疏揭发此案,命湖南巡抚姜晟审办。所谓“平余”,此处指对赋税的加征部分,雍正八年后,规定将一半留归地方使用。这位郑兄贡生出身,一步步熬到从二品的藩司,已属不易,从北方老家拖家带口,竟有眷属近300人,还要养戏子、摆排场,花费不赀,只有克扣勒索下属,加增税收的数额超过八万两。大吏奢侈浮华之风,必非此一例,引起嘉庆帝忧虑,下旨将郑氏处斩,并通谕各省藩司“洗心涤面,悛改积习”。他还降旨严禁京师城内戏园,对试图阻挠查禁的定亲王绵恩,表达了强烈不满。

第二件更为严重,湖北布政使祖之望来京陛见,说出办理军需时发现的一段黑幕:安襄郧道胡齐仑经手的饷银,大多为领兵大员提走用于犒赏,也有的私用或人情馈送,除额勒登保一人,明亮、永保、德楞泰等人都得过这种钱,底账上记得一清二楚。嘉庆帝极为恼怒,推想四川必也有这种情况,密谕四川总督魁伦严查:

又本日祖之望到京,据称湖北办理军需,查出胡齐仑经手账簿,多系开载领兵大臣犒赏提用,及督抚与该道馈送领兵官员款项。如明亮、庆成、永保、恒瑞、德楞泰、舒亮等皆曾得过,惟额勒登保一人未经得受。是军兴以来所发饷银七千余万,竟为伊等馈送侵肥花消之用。湖北一省经手军需为数尚少,已有如此弊端,何况四川支发军饷不啻数倍于楚?且胡齐仑仅系道员,辄以公帑作为馈送见情,何况福宁职分较大、总办粮务?如勒保、明亮及在营带兵官员,岂有不任意提用,作为馈送,借资结纳之理!即如福宁,从前曾经致送和珅银两,朕所深知。此时朝中虽无权要、有须馈赂之人,而督抚等或借犒赏为名,私行提用,自肥己橐,皆所不免。试思国家经费有常,今以七千余万之帑一任伊等挥霍,全不以军务为重,则贼匪何由得平?伊等之意总不过欲借办理军务,屡请多发饷银,可以浮冒开销,为补从前亏缺地步,是以有意迁延,总不欲剿办完竣。诚恐军营蒇事,则平时亏空悉行破露,无可弥缝。此实外省积弊,最为可恨!今特交魁伦将福宁经手军需严行查核,其平日如何侵用饷银,致送何人,并各路带兵大员如何借词犒赏,提用若干之处一一详细查究。若得实据,即行锁拿,速即具奏。

所谓密谕,即不经过军机处,直接将谕旨发送魁伦。颙琰又想起福宁曾向和珅送银子的事,矛头所向,带着杀气。福宁出身包衣家奴,由笔帖式一路上升,巴结贿赂的手段甚多,送钱给和珅实不意外。在达州办理四川军需,“带兵各大员在军营酒肉声歌相为娱乐,以国家经费之需,供伊等嬉戏之用”,“各路兵勇日费虽多,而迟延不发,多令枵腹从事”。魁伦正受新帝倚信,奉到密谕能不认真核查?惟军需是一笔糊涂账,福宁接手时间不长,定了个“理饷含混”,谕令革职。接下来福宁在旗鼓寨杀降一事暴露,嘉庆帝斥为伤天害理,命逮治。其是胡齐仑案的插曲,至于那个撞到枪口上的,很快被一刀了账。

四、拒绝“维新”

在悼念父皇的谕旨中,嘉庆帝赞美父亲“继统绪则为守成,论功业则兼开创”。而亲政之初,臣子应诏上言,国子监祭酒法式善提出“亲政维新”之说,皇上读后很不满意,忍着没有发作,心里却很是别扭。

看看到了岁末,众大臣举荐的贤才中,法式善赫然在前列。嘉庆帝传谕内阁,一上来先说到法式善的建言:

本年春间,国子监祭酒法式善条奏事件,折首即有“亲政维新”之语。试思朕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率循旧章,恒恐不及,有何维新之处?

后面还有许多严词峻语,火气很大,却有些让人莫名其妙。维新,乃始更新,出于《诗经·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虽属套话,但词义甚美,后世多用于新帝登基,引申为改变旧法推行新政。打着守成大旗的颙琰,习惯于这般借题发挥,大讲“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大约又听到一些议论,说他诛杀父皇近臣、偏离父皇之道。

法式善的奏章,是在嘉庆帝下求言诏时所上,为何在10个月后又翻出来?细读下去,始知别有原因:先是有旨令各大臣密保所熟悉的人才,丰绅济伦密荐法式善“明白结实,办事妥协”。丰绅济伦为福隆安之子,其母则是高宗第四女和嘉公主。这位乾隆帝很喜欢的亲外孙子,可谓得风得雨,位列公爵,官至兵部尚书,领銮仪卫,至颙琰亲政之后,便逐步被边缘化。嘉庆帝多疑擅猜,推断法式善必然像过去巴结和珅、福长安那样,走了丰绅济伦的门子。他不愿意直接驳回,让录入备选名单(类似于今天的“任职公示”),可十天过去,要进入任命程序了,仍未见有人论奏,顿时发作。颙琰大谈法式善在国子监“声名狼藉”、“赃私累累”,又举出“开馆取供事”之事,说早闻其劣迹。供事,又称书办,翰詹等衙门中吏胥也。此事未见别处记载,大约做皇子或嗣皇帝时听人讲过,从此对法式善留下一个恶劣印象。

实则法式善是一个认真读书、认真做学问,有几分呆板执拗的学者化官员。他出身于蒙古察哈尔部,少年丧父,由继母抚育成人,乾隆四十五年中进士,与萨彬图同在三甲,那时的他名叫运昌。数年后,乾隆帝临雍讲学,他作为国子监司业率诸生听讲,礼成受皇上接见,询问姓氏,赐名“法式善”,满语“竭力有为”之意也。法式善的确如此,除勤恳职事外,诗文书法均有可称,又性喜著述,所作《清秘述闻》、《槐厅载笔》,得到朱珪、翁方纲等人盛誉,至今仍为研究清代文教之必读书。法式善被称为蒙古族的第一大学问家,终日沉浸于典籍之中,既不擅长考试,又不会走门子、搞关系,是以翰詹大考,逢考必砸。其追随和珅等权贵了没?应没有,与老和交好者常居大考前列,而法式善总是列于末等。所幸有阿桂在,深知此人长处,推荐他担任国子监祭酒。

再回到法式善的奏折,仅就嘉庆帝所斥责的几项,应也不无可取:如建言选一位威望素著的亲王重臣任大将军,节制川陕诸军,前朝多有此例,大清的江山也是这样打下来的,却被斥为“揣摩迎合,全不顾国家政体”;如建议大开选才之途,举行孝廉方正、博学宏词各科,被斥为“其事俱近沽名”;尤其是开发口外一条,极具政策上的开创性,若能及早设计施行,对国家财赋、边疆安定有利多多,竟被斥为荒谬:

又据称“口外西北一带地广田肥,八旗闲散户丁情愿耕种者,许报官自往耕种”等语,若如所奏,岂非令京城一空?尤为荒谬之极!

如此牵强的推论,真是匪夷所思。当是时也,京城的八旗子弟多无所事事,闲游滋扰,成为一大社会问题,法式善提出的解决方案可谓上佳,反遭公开责斥,夫复谁言!颙琰即令将法式善解任,派大学士、军机大臣会同审讯,并追问丰绅济伦为何保奏。丰绅济伦只好举其在府中教子弟读书,从未开口借钱和请托,称他“为人体面”。

入关进京后,大量族人活得乱七八糟,是以满洲勋贵很看重的一点,就是“体面”,包括自尊自强,也包括知识和能力。大约这场讯问没有什么收获,朱珪等也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嘉庆帝次日再降谕,给了法式善一个编修,再一次强调:“法式善所论旗人出外屯田一节,是其大咎。”颙琰,御下甚严,喜欢敲山震虎、借海扬波,由一事而算总账,以细故武断臣下之才具人品,是以在位期间得人较少,与乾隆帝形成鲜明对比。

第二节 洪亮吉事件

下诏求言,是历史上许多帝王的程序性举措,或于即位之初,或遇星变灾害,或逢重大军情,通常都会颁发求言诏。亲政的第三天,大丧之中,诸务纷繁,嘉庆帝便降谕求言,遵旨上言者渐渐多起来,所言也多被采纳。综论言事之人,实心为国者有之,嫉恶如仇者有之,借以取媚希宠者有之,摭拾浮词、故作惊人之语者亦有之。直到有一天,成亲王永瑆转呈翰林编修洪亮吉的疏章,皇上阅后怒极,所谓求言也跟着告一段落。

后来嘉庆帝还有过多次求言之举,但是,再没有臣子像老洪这般“憨直”了。

一、求言的门槛

四年正月初五日,正值太上皇大丧之初,嘉庆帝即降谕求言:

凡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封章密奏,俾民隐得以上闻,庶事不致失理。诸臣务必宅心虚公,将用人行政、兴利除弊有裨实政者,各抒诚悃,据实敷陈,佐朕不逮,用副集思广益至意。

这不是一份面向天下人的求言诏,而是先行设立一个门槛,划定一个圈子:有权上书言事的,只有“九卿科道有奏事之责者”;所言之事,须关乎“用人行政、兴利除弊”之大端。此诏一以求贤求言,一以发布讨伐和珅的动员令。果然有人闻风而动,矛头直指军机处与和珅。禅让以来,老和仍不知收敛,倚仗上皇宠信,在朝中上下其手,明里暗里搞了不少名堂,深为人们痛恨,更为嗣皇帝痛恨。一旦扫除,自是人心大快,吏治为之一新。

嘉庆帝对弹劾贪赃虐民之官的奏本批转很快,对建言的奏章也是尽快批令落实。有人条列外省积弊,指出官员迎送的铺张恶习,已成通病:督抚司道随员众多,所过地方吃住索拿,钦差或出差大员的迎送陪伴,官员到任时衙门内宅之陈设布置,官府接待时的演戏和宴饮,所有这些额外开销,又无不最后落在小民身上。三月初六日,颙琰晓谕内阁,认为“所言切中时弊”,敕令各省督抚深刻反省,力加整顿,并说:

大吏不能体恤属员,以致亏缺公帑,是无异自取家资以供浪费也;州县无以供应大吏,以致剥削民膏,是无异自脧子孙以肥祖父也。试问小民不安室家,属员致有亏缺,甚或酿出事端,致成大费,地方长吏独能逃罪乎?

除了爷爷、孙子的譬喻有些不类,总的意思是好的,说理亦透彻。

守成的执政理念,使嘉庆帝很难接受一些有开创精神的建议,前节所叙法式善旗人屯田之议,本来极有价值,反被视为“大咎”,同类情况亦复不少:

四月十九日,降旨切责给事中明绳,严禁畿辅开采银矿,曰:“朕广开言路,非开言利之路也。聚敛之臣,朕断不用。”似乎理直气壮,实则不无偏执。一个国家怎么能不创收、不言利呢?开矿之说,多数为富国利民之策,嘉庆帝、包括他的儿子道光帝常是一听就恼,大力打压。后来清朝国力下滑、国库匮乏,均与之大有关联。

就在这个月,一向以敢言著称的尹壮图奉旨抵京,即疏请慎选廉正大臣往各地清查陋规,朱批不许,曰:“陋规一项,原不应公然以此名目达于朕前。”也有些莫名其妙。和珅之贪,其所聚敛的巨大财富,正是钻了陋规的空子,颙琰却不许核查。

六月十一日,副都统福森布所奏京城官兵生计拮据的说法,惹恼了皇上,下旨将他即行革职,论为“捕风捉影,又捏造耸人之言,肆口妄谈”。第二天又传谕内阁,洋洋千余言,核心是申斥妄言之罪,不光为一个福森布,曰:“近来言事诸臣,往往不为国计民生起见,揆厥本衷,大约不出乎名利之两途。”皇上做出如此分析,臣子又岂敢再奏?可朝廷之大,也是什么人都有,偏就有敢逆龙鳞者。几乎与此同时,洪亮吉的奏本写好了。

二、上呈奏章的怪招

以明清两朝相比较,明朝多有以死抗谏之诤臣,铁骨铮铮,九死不悔,而清朝极少。然就在嘉庆帝亲政之初,洪亮吉以谔谔一疏,震惊朝野。

洪亮吉是在乾隆帝逝世后还京的。一般记载为朱珪邀其与修《清高宗实录》,他自己则说是专门赶来祭悼先帝的,有两件大恩刻骨难忘:一是庶吉士未散馆,即分校顺天乡试,接着授贵州学政,当时视为异数;二是任满还京,即令入直上书房,也是一项特殊荣宠。有了先前这份恩遇,洪亮吉对屈居编修、住在寺院里默默修史,自然很不满意。文人伎俩,以退为进,又提出辞职还乡的要求,主事者怕他别生事端,立马照准。洪亮吉又要回乡了,毕竟满腹经纶、一腔治世救世之热血,心有不甘,发诸文字,很快写成数千言一疏。可如何能递至皇上案头,也是一个问题。

作为一般翰詹官员,洪亮吉没有言事之职,只能通过机构或高官转呈。他深知没有一番出奇料理,所写谏章根本到不了皇上案头,经过反复思考斟量,遂将谏草誊写三份,分别派人送交三位当红大臣府中,请求代呈——

第一位朱珪,素以爱惜人才见称,时任上书房总师傅、户部尚书,与皇上关系亲近,对洪亮吉也很欣赏,当为首选。朱珪收下他的奏本,仔细阅读一过,置之箧中,并没有为之代转。

第二位是刘权之,亦为洪亮吉翰林中旧交,一向珍惜同寅交谊,嘉庆帝亲政后擢为左都御史,命与朱珪同典当年会试。亮吉分别投送,信中特加注明还给了朱珪。刘权之与朱珪未互通消息,也是先扣留下来,不予转呈。

第三位才是掌领军机、总理户部三库的成亲王永瑆。这位十一阿哥自幼工书,热衷于探讨书旨,领悟古人用笔之意。亮吉为当世大学问家,亦擅书法,永瑆当有结好之念,见其有奏本求送,大约也未细读,不知写了些什么,即为转达皇上。此一疏引起轩然大波,颙琰不便批评皇兄,心底的不满则可想见,过了一个多月,即找了个由头,将不太靠谱的哥哥请出军机处,总理户部等兼职一并撤销。

朱珪和刘权之都将此疏压下来,不为代呈,应有对洪亮吉的保护之意,不约而同,亦见品行端正,心地善良。此时则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有旨令追缴追问,责其袒护,要求解释明白。朱珪奏称:

本年八月二十四日酉刻,有洪亮吉差人投书一封,拆阅之下,见其语言错乱,全无伦次,且中有荒诞悖谬、毫无影响之狂谈,未敢形诸章奏,拟于日内召见时面行奏闻。适奉旨询查,当将原书并诗二件封缴,听候查办。臣未及即时参奏,咎实难辞,相应请旨,将臣交部严加议处。

过程交代得清清楚楚,述说读后的心理活动亦真切可信,加上所表明的批判态度,也就只能这样了。

刘权之也是立即复奏:

本月二十四日,有编修洪亮吉到臣寓处投书一封。臣于灯下拆看,见其中妄肆空谈,直同狂瞽,且并不知皇上亲政以来宵旰勤劳、整顿庶务之圣心。臣因系私书,字画潦草,原思约会朱珪各另缮一份,合词具奏。次日奉旨查询原书,命臣封缴。臣未及即时严参,实属糊涂疏忽,求皇上天恩,将臣交部严加议处,以为办事迟延者戒。

读来也觉得合情合理。说到曾想与朱珪商量一节,也属实情。这次两人应是做了沟通,都是自请“交部严加议处”。皇上心知肚明,念二人都是亲近大臣,加恩“降三级留任”。

三、哪些话刺激了皇上

所有的皇帝都是刺激不得的,有时却会出现一种逆反:小刺激则大怒,大刺激自然更怒,随之便会有些清醒。明嘉靖皇帝接海瑞奏章,怒极掷地,喝令即行锁拿拷讯,却不加诛杀;眼下的嘉庆帝阅后,也是龙颜大怒,也是命将逆鳞者拿入法司,追问主使之人,而会审拟大辟,降谕免死遣发伊犁。我们知道,嘉靖帝和嘉庆帝都曾反复阅读谏草,对上谏者的忠爱挚切极为赞赏,为之深深感动,为之自我省察,也是大受刺激后的理性回归。

亮吉奏本中哪些话激怒了皇上?

谕旨中首先指出的是两条,各加批驳:其一,“先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斥为“以小臣妄测高深,意存轩轾,狂悖已极”;其二,说嘉庆帝“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更使之火冒三丈。谕旨说了一大堆自己如何勤政,如何宫府整肃,又说如直接陈奏,也不会加罪,质问他到处投递,是何用心?两条之中,嘉庆帝最生气的当是第二条,即命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逼问。洪亮吉供称“一时糊涂,信笔混写”,也让皇上不满。

洪亮吉供说的是真心话,在他的奏本中,兹两段话根本不是写作重点,一则以引首,一则为收束,信笔写来,忘了忌讳。这也是古今文人之通病,笔意所至,惟极而言之,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时悔之晚矣。至于其奏章,有胆识,有文采,尖锐锋利,刀刀见血,实在是上佳笔墨,入题即曰: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孔迫矣,而机局尚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似通而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

此为一篇谏章之纲领,针砭时弊,掷地有声,对颙琰亲政以来的朝政大端,给以最直接的全面批评。史传称其“言事憨直”、“讥切朝政”,实则正可见一腔忠忱。

在此后,亮吉分节举例言之。首先是励精图治,所举即使皇帝怒极的“视朝稍晏”,接着大谈先帝初政如何勤慎,又说当今既不能集思广益,对和珅私党亦失之宽纵,有的文字极是精彩:

盖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进取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国家无事,以之备班列可也;适有缓急,而欲望其奋身为国,不顾利害,不计夷险,不瞻徇情面,不顾惜身家,不可得也。

言辞愤激,所说则为当日官场的基本面,分析亦能预见长远。此种风气的形成与和珅有关,却不宜全推到伊一人身上,也不会随着和珅的消亡而消失,不是吗?

其次论“用人行政”,奏章举吴省兰、吴省钦兄弟为例,认为应加以追究甄别,而皇上所谓不问胁从,看似宽仁,实际上掩盖了大量问题。对世风日下,亮吉措辞极见犀利:

十余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所由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矣……夫大考如此,何以责乡会试之怀挟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责小民之夸诈夤缘?辇毂之下如此,何以责四海九州之营私舞弊?

前面是说和珅弄权之时,后面则直击当今政坛,包括文坛,所论多为翰詹圈子的一些糗事。

洪亮吉在疏章中涉及面很大,举凡用人行政、开通言路、整顿吏治皆有论辩;涉及人亦多,既抨击已死之和珅、福康安、孙士毅等,抨击其私党或亲信,又指斥当下一批领军大员。其所依据,除却已经公诸于世者,多出诸传闻,讯问之时,难免无以确指,张口结舌。谕旨指出:不光“俳优近习”毫无根据,“此外所供各款,亦多出自臆度”,应是审问实情。翰詹大考之后,洪亮吉有了一个心结,总要说他人作弊,对考了第一的吴省兰攻击不休,也是文人陋习。

洪亮吉被锁拿收押,据说关押在西华门外的都虞司。都虞司为内务府七司之一,顺治间曾作为“采捕衙门”。将他监禁在此,距大内甚近,易于向皇上奏报审讯结果,体现了诏狱的性质。当时舆论汹汹,群议皆曰该杀。好友们前来探视,对之痛哭拜别,传递各种不祥信号。亮吉至此倒也骨节铮铮,从容谈笑,口占一绝相赠,诗云:“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这种情景,应会被狱卒详细禀报,快速传到皇上那里。

钦命审案的是军机大臣和刑部大员,主审官当非成亲王永瑆莫属。到了这时,王爷自也会板起面孔,首先传达旨意:“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洪亮吉闻之大为意外,感动痛哭,伏地请罪。自后有问必答,承认很多地方都出于传闻臆测。会审合议,拟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嘉庆帝以为论罪适当,加恩免死,说了一段很绕的话:

朕方冀闻谠论,岂转以言语罪人!亦断不肯为诛戮言臣、自蔽耳目之庸主。今因伊言,惟自省于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洪亮吉平日耽酒狂纵,放荡礼法之外,儒风士品,扫地无余。其讪上无礼,虽非谏诤之臣可比,亦岂肯科以死罪,俾伊窃取直名,致无识者流妄谓朕诛戮言事之人乎!惟近日风气,往往好为议论,造作无根之谈,或见诸诗文,自负通品,此则人心士习所关,不可不示以惩戒。岂可以本朝极盛之时,而辄蹈明末声气陋习哉!

颙琰读书甚多,自也沾染不少文人习气,一番话绕来绕去,似乎已占领道德高地,又像是不那么理直气壮,最后则是将洪亮吉发配伊犁。时任伊犁将军为大学士保宁,闻知急上密折,表示待亮吉抵达新疆,即“毙之以法”。这位阁老读书不多,岂能体谅颙琰的复杂心曲,本来想要讨好,孰料被严旨斥为糊涂蛋。

新疆是个好地方。除却路途遥远,生活略觉寂寞,那里的流放官员,有不少过得还挺美,当然也只是看上去很美。后来的林则徐如此,现今的洪亮吉亦如此,都是诗酒流连,呼朋引类。魏阙悠远,然这些流人不可能忘却朝廷。京师的嘉庆帝没有忘记洪亮吉,暇时还要取出他的奏章细细阅读,仅仅过了10个月,就传旨要亮吉回来,谕曰:

朕详加披阅,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洪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置诸座右,时常观览……而勤政远佞,更足警省朕衷。今特明白宣谕王大臣,并洪亮吉原书,使内外诸臣知朕非拒谏饰非之主,为可与言之君。

既然话说到这样一步,那就起用老洪吧,不!谕旨令释回原籍,还要人严加管束,不许出境。据说在第二天,颙琰特地将洪亮吉原疏递给朱珪,见御笔题有“座右良箴”四字。朱珪顿首泣下,说是早就想劝皇上这么做,憋在心里,不敢说,真是辜负皇上啊。

四、一位“任性”的渭南前辈

与洪亮吉的受审遣发同时略晚,为清理漕运浮收之弊,新任漕运总督蒋兆奎也开始与嘉庆帝顶牛。作为一位老臣,他不会像洪亮吉那样出语轻狂、以无根之词激怒皇上,却更为坚定坚硬,“哓哓置辩”,“执拗任性”,宁可辞职也寸步不让。蒋兆奎为陕西渭南人,与早两届成进士的王杰,还有晚辈王鼎为同乡,性格中都有几分执拗,有点认死理儿,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乎?

若说他们的主要共同点,在于清正廉洁,做事认真。蒋兆奎的早年经历与王杰相似,也是久试不售,也曾以贡生考选教谕,唯王杰未赴任,去做了大员的幕友,兆奎倒是老老实实到甘肃张掖县当了四年教谕。有意思的是,其在乾隆三十年中举,次年连捷进士,名列二甲,居然仍是去做教谕,三年后才被保举为知县。为什么?大约应归于性格倔强、不擅沟通、不会讨巧。

任何时代都需要认真踏实的官员,蒋兆奎由知县而知州、同知、知府,每一步都有些缓慢,也都很扎实。乾隆五十六年,已是布政使蒋兆奎奉旨整顿河东盐务,以积弊丛杂、商力疲乏,倡议将盐课改归地丁,很快收到“商民两便”的成效。乾隆帝颁谕嘉奖,“加恩赏戴花翎”,擢山西巡抚。嘉庆二年十一月,兆奎年已七十,以病恳请休致,得旨准其就近回乡调理。上皇崩逝,蒋兆奎闻讯奔赴京师祭拜哭临。嘉庆帝对他素有好感,见其精神健旺,即命接任漕运总督,兆奎固辞,不许。当时漕弊深重,颙琰决心整顿,将82岁的漕督梁肯堂召回,希望他能有一番振刷。

蒋兆奎抵任后,立即全身心投入漕务,奏报各省漕粮过淮帮数,对军机处字寄有关漕务的意见发表看法,御批“所议甚是,次第整理,自臻至当”,要他“加意爱养心力,为国宣猷,不可过劳”。蒋兆奎不顾年迈体衰,常常亲自登船检验,亲自随船帮押运,查出漕粮多有掺杂潮湿或未经干透的嫩米,以致出现霉变,亲加审讯,奏参玩忽职守的官员,也亲身体验了漕运关卡之多,悉知运粮旗丁之艰窘。五月间,兆奎奏报江西三艘粮船过黄河时遭遇风浪沉没,三名旗丁溺亡,3200石米漂失,应说是极端的例子;而沿途各项陋规,敲诈勒索,则是常态。经闸过坝,投文走部,委员旧规,仓官常例,处处都需要银子打发。皇上也久闻其弊,晓谕所有与漕运相关的督抚,必须严禁各项苛索,清除浮收与陋规,措辞严厉。蒋兆奎表示赞同,但提出旗丁用费短缺,建议每石划出一斗,补贴旗丁,并明确载入章程。文如其人,兆奎的奏折直截了当,开篇便说:“办理漕运,要在恤丁,丁等之苦,难以尽言。”与外间通常所说的运丁苛索顽嚣大为不同,却是蒋兆奎深入漕帮了解到的实情。他写了催船经过清江、惠济二闸的例子,每只船过一个闸便要花费四五千文,这样的闸坝甚多。加以沿途雇觅纤夫,遇浅起剥,盐菜柴煤,篷桅铺舱的维修,“所费实多,应得之项委不敷用”。嘉庆帝也觉其中多是实情,命大学士会同户部集议奏闻。

时任满汉户部尚书为布彦达赉和朱珪,朱珪用事,对兆奎之议颇为踌躇,反复掂量,几乎夜不能寐,最后还是指出其议最大的弊端,在于违反祖宗定下的“永不加赋”原则,且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朱珪久历地方,深知州县之弊,认为欲减反增,徒然加重百姓负担。嘉庆帝接受了户部的意见,于八月二十八日传谕,驳斥兆奎,曰:“州县征收漕米,不许颗粒加增,例禁甚明。近因各省多有浮加之弊,节经降旨严查整饬,犹恐地方官阳奉阴违。今蒋兆奎以旗丁用度不资,辄请明立章程,每石加增一斗,以资津贴,是使不肖官吏,益得有所借口。且名为加收一斗,其所征必不止于此数,恐浮收积弊,仍不能除。而此新增一斗之粮,着为定额,与加赋何异。其事断不可行!”对于兆奎所说旗丁疲乏,认为也是实在情形,要求有漕各督抚确查妥议,“设法调剂,量为津贴”。

当时两江总督为费淳,江苏巡抚为岳起,皆有廉能之名,嘉庆帝希望他们与蒋兆奎合力整顿漕务,祛除陋规和浮收。岳起刚由山东布政使升任,清介自矢,上疏论漕运之弊,直指旗丁的挟制需索,也多少有点迎合之意。岳起与蒋兆奎所奏各执一端,亦都有情况不甚明了、过多听信属下的因素。费淳为人宽和持正,明知皇上不同意兆奎的提议,还是建言在上下江加征银米,以补贴旗丁用项之不足。户部议驳,嘉庆帝批曰:“今费淳所奏,与蒋兆奎前奏名虽异而实则同。若如所请,是所云不准浮收者,仍属有名无实。”对费淳不与江苏、安徽两省巡抚会商,更是明确予以批评,也捎带批了岳起几句。

蒋兆奎执意认为整顿漕务,尽革宿弊,必须同时解决旗丁用费不敷问题。十月间,他与闽浙总督书麟经过多次信函协商,合衔请求暂缓浙帮军丁积欠,称“近年以来生齿益繁,百物昂贵,空重漕船一切费用无不较前加增,丁力仍形疲惫,办运维艰”。十一月,兆奎奏请朝廷派员接替自己,再说“丁力疲乏,造运两难”,说恩旨虽要有漕各督抚“设法调剂”,“无如调剂者有名无实”。十二月,在受到申饬,要他将漕运费用明白回奏后,蒋兆奎再次上奏:

旗丁所得之项皆定自数十年百余年之前,现在生齿日繁,诸物昂贵,数倍于前。以数十年百余年之价买现在之物,断不敷用,此大势皆然也。

同一日拜发的另一份奏折中,兆奎再次提出辞职,“臣自问才具实不能将漕运妥为经理,不胜漕督之任,恳祈皇上另简贤员,将臣更换”。自来都是皇帝革臣下的职,像这种反复请辞者实属少有,使嘉庆帝极为恼火。

兆奎反复上奏,核心都是关乎“恤丁”,即改善押运兵夫的生存状态,而恤丁则是为了妥办漕运。长期以来,很多人都见出漕政之弊,见出浮收和陋规盛行,甚至以旗丁需索为漕运大害,亟欲革除净尽。蒋兆奎作为漕督,经过查访体察,认为应从恤丁着手,重建漕运队伍,无疑是实事求是、极具远见的。若是别人,见皇上不悦,也就适可而止,兆奎则反复陈奏,坚持解释,被斥为“执拗成性”,仍不改变。他自称不胜漕督之任,显然有些负气使性,一则为引起朝廷注意,一则也的确做好了挂冠回乡的准备,颇有古大臣之风。

嘉庆帝本来是欣赏倚信蒋兆奎的,对其“执拗”亦始料不及。君臣二人开始隔空论辩,你来我往。皇上说“划出一斗”等同加赋,兆奎指出漕截、漕增早成加赋之实;兆奎称旗丁困乏已久,单凭调剂还不够,“譬如医病,然病势颇重而药力甚微”,朱批曰“加赋之病大,旗丁疲乏之病小,朕先医其大者”。兆奎恪守做臣子的规矩,自不敢句句顶撞,不会像洪亮吉那样讥切圣躬,但不断解说,不断求去,终于促使嘉庆帝下决心将他撤换。十二月初九日,降旨以“执拗不回”、“频频渎奏”、“忿激求去,效明季挂冠之状”,将蒋兆奎撤职,命铁保接任漕督。谕旨还要求费淳和铁保调查兆奎居官情况,得知其确实清廉勤勉,回京后,很快让他担任工部右侍郎。颙琰对蒋兆奎的基本信任并未改变,仅仅过了两天,即将他改任山东巡抚。

兆奎的性情也不可能改变。五年四月,御前侍卫明安赴山东进香,回京后向皇上禀报拒收馈送等事,其中也有兆奎所赠500两。按说在当时也不是大事,奏复时认个错即可。可兆奎不,反而揭出去年明安即收受馈银,并再次上疏求退。这一次真把皇上惹火了,发布长篇谕旨,曰:

……兹蒋兆奎遽因此事忿激求去,试思如此孰拗任性,岂人臣事君之理乎?朕不过降旨申饬,尚未将伊交部严议,而伊即抗章引退。岂内外大臣,有善必旌,有过即不应加之谴谪乎?若臣工等皆似此相率效尤,宁不成明季挂冠恶习!此风断不可长。蒋兆奎在朕前尚敢如此,其接见属员,办理公务,必更有偏执已见、不恤人言之处,安能饬吏治而得民心。即将蒋兆奎革职治罪,亦所应得。究念其廉名素著,量予薄惩。蒋兆奎着革退巡抚,拔去花翎,加恩降为三品卿衔,即予休致……即由山东起程回籍,不必进京谢恩。伊即来京,朕亦不复召见。

皇上说了很多话,细述自己对兆奎之信任宽仁,以及他的违拗固执,辜负圣恩。蒋兆奎上了一道谢恩折,便回了渭南老家。有一个叫周栻的御史,弹章中说虽然有钦命直接回乡,兆奎理应匍匐宫门,磕头请罪,竟敢径自归陕,必须加以惩处。吹求过甚,反遭皇上斥责。

第三节 留级的庶吉士

清代文武大员,除少数王大臣之外,大多出于几个不同的系统:高级武官多出自皇家侍卫,地方大员不少曾是军机章京,翰林(包括翰林院及所属国史馆、教习庶常馆、方略馆,也包括詹事府和国子监等)也是一个系统,一个人才济济的体系,更多大吏出于翰林。

让嘉庆帝大光其火的“私书”事件,主动惹祸的洪亮吉是翰林院编修,其拜托代呈的朱珪、刘权之亦翰林旧人。如果说内阁和军机处是清朝政治的大舞台,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翰林院则是永远的台后化装等候之所。颙琰继承父皇衣钵,特重翰林,经过这次风波后更加关注。八年六月,钦命老师朱珪以协办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一、半步修行

白莲教席卷西南数省的几年,王鼎大多数时间待在家乡蒲城,为母亲服丧守墓。蒲城在历史上迭经丧乱,三省白莲教大起事,陕西亦重灾区,然多在陕南一带,未及于他的家乡。待王鼎守制期满回京,已是嘉庆五年夏月,丙辰科的同学已经散馆,下一科己未庶吉士也已入馆一年多。他只有作为一名留级生,插入己未科庶常读书。

明代黄佐《翰林记》,称庶吉士为“半步修行”,意谓距功成名就只差半步,孰知这小小半步,想要跨过也大不易。在大清帝王眼中,翰林院及所属三馆,为国家“储才”之地,而人才多来自科举正途,来自庶常馆的锻造和提升,是以管理上要求很严。半步修行也是修行,但凡修行,都是要吃些苦头的。

学习清书就是一种苦役。

入馆之时,王鼎被分配学习清书,体现了一种重视,一旦学得好,必也对日后仕途发展有利。但新学一门语言,实非易事;散馆后派不上用场,很快也会荒疏。雍正帝就曾发现过这一问题,谕令减少学清文的人数。至乾隆十六年,这种学和用的矛盾更加突出,弘历为此专发上谕:

朕思边省之人选馆本少,声律亦素所未娴,既习国书,自必专意殚精,惟清文是务。非天分优而学业勤者,不能兼顾,汉文益致日就荒落。散馆时或以清书优等授职,而留馆后遇通行考试,往往绌于诗赋,列入下等,改令别用。究其所肄清文,自散馆一试外,别无职分应用之处。

分析至为透彻。这里说的是庶常馆教学科目,实际上牵涉一个长期困扰清廷的话题,即如何保护本民族的语言文化。时满人入关已历百年,许多满族勋贵之裔日享太平,不光荒疏了弓马本领,连本族语言也不太使用了。官场如此,满族如此,研修清文的作用只剩下翻译文献,又怎么要求汉族进士有很高的热情?乾隆帝曾多次下旨强调清文之重,亦能客观对待这一趋势,针对庶常馆科目需求,大大压缩了学习清书的名额。

多年之后,林则徐也被“派习国书”,对学习清书的恐惧仍未散去,他在一封私信中表达了内心的压力:

本拟即行旋里,趋侍门墙,偏经派习国书,辞不获已。兹事另起炉灶,工既什佰,费更浩繁,习此者无不畏难,而则徐尤多棘手。日内即在都门就傅,粗尽数月工夫,秋后请假回南,只得于同乡前辈中借资讲习。以钝根人学新样技,其势定难见功,将来散馆一关,深堪惴惴!

对着曾经的恩公,林则徐说的是真心话。一向不服输的他,经过认真研修,刻苦练习,请假期间亦不放松,散馆时居然考在前列,也是一段佳话。

王鼎没有下则徐那样的功夫,似乎也没有林家的条件。丁忧结束后,回到庶常馆学习,他很快就提出改习汉书的请求。翰林院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清书庶吉士,初选时年齿合例,及散馆时或因告假、丁忧年齿已长者,例准改习汉书。”王鼎正是如此,三年丁忧之后,再回到庶常馆的他已然33岁了。当时掌院学士为彭元瑞,总教习为朱珪和礼部右侍郎文宁,给予批准。即便如此,距散馆考试还有不上一年时间,对于重新就读的王鼎,仍然显得紧促,这半步能否迈出去,尚且未知。

二、一桩风情故事

当时的在馆庶吉士大约七八十人,比起早期的30人规模,多了一倍还不止。这还不包括那些长期请假、不在馆内读书的人。

林子大了,也是什么鸟都有。洪亮吉奏本中说的“风俗日趋卑下,士大夫渐不顾廉耻”,所指主要是一众翰詹,以及庶常馆的庶吉士。学习的氛围渐渐不那么浓了,有钱的整天请客送礼,与小教习及提调打得火热,或大家一起嬉戏游玩;没钱的也有人耐不得寂寞,到处攀附达官贵人。贪腐滋蔓的时代,必也是一个士习浮躁的时代,静下心来认真读书是需要定力的,王鼎就是一个有大定力的人。

本年五月间,即王鼎返回京师之前,庶常馆出了状况:一位名叫赵继昌的庶吉士犯了事,案子直接到了皇上那里,批谕重办。赵继昌,正红旗汉军人,乾隆五十二年进士,改庶吉士。不知其用了何种理由,总之是一直请假在老家,没有经过散馆考试。据说该兄文理不通,考中进士后,外间议论纷纷,但在家乡的屯子里,他可就成了一个人物,当地官府也要容让三分。邻居中一位赵姓人家,女儿年轻貌美,赵继昌便拉拢其父母,小恩小惠,相处热络,将此女子认作义女,慢慢地有了奸情。后此女嫁与一个叫袁凤瑞的为妻,两人仍私情不断,夫家渐有觉察,打骂争吵,闹得不可开交。赵继昌居然出面告官,说袁家借钱不还,还殴打自己干女儿,逼勒退婚。袁凤瑞无奈写下休书,干女儿兴兴头头回家,过了不久,便成了继昌的小妾。

这位告假庶吉士的确玩大了,吓住袁家,抱得美人归,早也把京城的学业丢在脑后,乐不思蜀。哪知舆论大哗,很快被人举报,因系庶吉士,交与刑部议罪。赵继昌在京中有些后台,刑部倒也留几分情面,说是此女婚前先与继昌通奸,其父母见钱眼开,比不得良家妇女;赵继昌是在此女被袁家退婚后,才娶以为妾,与强行霸占不同。只问了个“凶恶棍徒生事扰害良人”的罪名,拟充军。嘉庆帝认为赵继昌诬陷本分百姓,使计逼人离婚,实与强占无异。刑部拟发往烟瘴之地充军,还是太轻,着“定拟绞候”。谕旨还要求追究相关大臣的责任,正红旗管事大臣、及所在地参领佐领皆交部议处,对翰林院掌院学士、庶常馆教习,更是严词责斥:

但翰林院掌院及教习庶吉士各大臣,有稽察训课之责,于赵继昌告假期满,即当催令销假散馆。如看出文理荒谬,不能应试,即可据实参办。何得任其借假迁延,致倚恃职官声势,奸淫横肆?彼时该掌院、教习均有不合,着该部查取职名,一并议处。

翰林院掌院学士为那彦成,他和朱珪同为庶常馆教习,系皇上倚重的大臣,加上接任未久,自然不会被追究。谕旨所说的彼时,当指赵继昌作奸犯科之时,哈,那就时间长了,连和珅也包含在内,后来似乎不了了之。

三、是谁改了“改派”

六年四月,嘉庆帝为皇考守丧期满,正式册立皇贵妃钮钴禄氏为皇后。这是一个补办的仪式,隆重而简朴。一些在外地的大臣如姜晟、颜检等呈请来京恭贺,被拒绝并加申饬。颙琰传谕内阁,说已有旨令中外臣工停止庆贺表笺,岂有地方大员撇下公务来京之理?又说皇后同族在外做官者很多,如果都赶来祝贺,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月的清廷,大事喜事还有一些,烦心事亦复不少。前线不断传来捷报,教首高三、马五、王廷诏皆心腹大患,先后被擒获,是喜事也。上届庶吉士要散馆,本科会试所取贡士要廷试,也算朝廷大事也。而两件烦心事,都与考试作弊相关:

先是考选试差,即考试选拔派往各地乡试的主考、副主考。因与试者绝多为翰詹科道官员,为保存翰林体面,例不加搜检,发生了宗人府主事吴孝显怀挟诗句之事,谕令交刑部审办。

另一件的性质更为恶劣,廷试时发现贡士左德修夹带,竟然是策论题的答案,经监试王大臣仪亲王永璇奏报,德修与刑部尚书张若渟是亲戚,若渟曾叮嘱他小心挟藏、防止被搜检等语。一个刑部尚书,竟然在抡才大典教人作弊,这还了得!颙琰即令将张若渟解职,与左德修一起,交军机大臣会同内大臣等严审。等到一审,始发现大有误差。张若渟说左德修为其侄孙婿,会试前确曾有过嘱咐,是告诫所有同乡亲友自爱,片纸只字不要带入科场。左德修供称自己被捉之后,后悔不该不听亲戚之言,问他亲戚是谁,说出为张若渟。又将当场搜检的两个侍卫叫来对质,也称左德修当时只是懊悔,并没有说张若渟要他小心挟藏的话。再让几位监试王爷参与,反复审讯,也是如此说。问题出在老十七永璘那儿,是他没有听清楚,就添油加醋告诉仪亲王永璇,永璇也不加核查,即匆匆奏报。看来这些个王爷也是闲得难受,总想弄出点儿事来。颙琰颇有些生气,命将永璇、永璘交宗人府议处,张若淳则官复原职。

王鼎参加了这一届庶常馆散馆考试。由于丁母忧归来的时间不长,没能系统在馆学习,他的成绩不太好,在所有72名参试者中,列于第55名,实在是一个较靠后的名次。四月二十二日,引见本期散馆人员,王鼎被划入“以部属用”一类。比之更差的是分配各地当知县,然知县是即加任用,马上赴任,多数很快就能担任实职;分入各部者,只能在主事一职上学习候用,还有不小的变数。

从考中进士至今,已经整整五年,王鼎得到这样的散馆结果,真是极其沮丧。好在第二天事情即出现变化,嘉庆帝传旨,凡是二甲进士者均加恩改授编修,吴其彦等11人柳暗花明,侥幸留在了翰林院,其中就有王鼎。

这次改派,本以为可能是大学士王杰为之说了好话,他的确很器重这位故人之后,仔细考索则不是。原拟分发各部的有35人,实际上各部已人满为患,谕旨也提到这一点:

因思各部额外候补主事为数较多,此次以部属用各员得缺需时,且现在满洲及边省翰林人数甚少,所有散馆二甲进士内以部属知县用之,吴其彦、张惠言……俱着加恩改授编修。

由是可知王鼎没走任何门路,作为内阁首辅的王杰并没有出面说话,只是他运气较好而已。

这次改授,对王鼎的仕途应说关系很大。以其品行和能力,即使在部属位置上,或也能脱颖而出,但与翰林院相比,被皇上发现的机会,可就少得太多了。

第四节 甲子重开玉堂宴

翰林院,包括詹事府、国子监等衙门的官员,被称为玉堂客。“欧阳始是玉堂客,批章草诏传星流”。亦称玉堂仙,“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这是诗人的描绘,有艳羡向往,或也不乏善意的揶揄,现实生活中则要复杂得多。明朝嘉靖间曾因议礼之争扫荡翰林,玉堂为之一空。而清代所创“大考”,更是许多翰詹中人,包括一些饱学之士的精神梦魇。有意思的是:本书的主人公王鼎,对各种考试向来不惧。

一、初遇大考

嘉庆八年三月,又一次考试翰詹各官,距上届大考已历六个年头,是一次例行考试。清廷对官员考核甚严,且覆盖面很广,该年也是五年一届的“军政之年”,所有二品以下武官都要参加,钦派王大臣监临考阅,一班武大臣也要依次上场,表演骑射功夫。翰詹大考,却是只考中下级文官,给侍郎以上官员留了面子。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一些原在高位、现已降职的,也要参加考试,本届就有李潢、吴省兰、周兴岱、法式善等人。周兴岱曾在大考中名列四等,蹉跎数年,好不容易升至礼部侍郎,因上年典试江西出了差错,降为侍读学士,一听又要大考,魂飞天外,赶忙上疏,以年老多病乞休,被皇上一通严词责斥,勒令休致。

法式善也是不善应试,再次走了背字。本来他作为国子监祭酒,已不在考试之列,可因言事被贬为侍讲学士,还得重新来过,结果又考砸了,再降为右赞善。考列三等稍前的他还不算最惨的,很多人都被降职罚俸,四等的几位干脆被打家回府。此次翰詹大考,是颙琰亲政后的第一次,又当全面整顿之际,自是从严掌握。参试者或有擅考与不擅考之别,说到底主要还是一个学养问题。如吴省兰,大考曾在一等,被洪亮吉指为借了和珅的势,这次仍考为二等前列。

三月三日,翰詹大考在乾清宫举行。两日后公布结果,王鼎考列二等第二名,在参试的75人中名列第五,即被升授左赞善,“赏段二匹”。这是一个很靠前的名次。据王鼎本人所记:

今次大考,犹蒙天子特知,列入前茅,越次简用。

可证嘉庆帝亲自批阅了考卷,对王鼎应也留下较好的印象。

二、皇帝驾临翰林院

大清帝王,包括垂帘听政的太后,大多重视翰林,经筵、日讲,加上不时赐见召问,不时赏赐图书文物,待之远超过一般衙门。然临幸翰林院,与臣下诗酒唱和的,则只有弘历和颙琰父子。

乾隆八年,弘历传旨令专门拨出经费,对有些破敝的翰林院大事修葺,并颁赐《古今图书集成》等书。第二年以重修竣事,宣布要亲临赐宴,兼送两位掌院事的大学士进署。这是鄂尔泰和张廷玉的荣耀,也是整个翰林院以及所有翰林出身的官员之荣耀。钦命以唐朝宰相张说《东壁图书府》五律为题,御题二首,敕大学士以下众文臣各分一字赋诗。又考虑到也应给编修、检讨及庶吉士等显示才华的机会,命以柏梁体联诗。皇上先作前两句:“重开甲子文治昌,佐文赞治资贤良。”大学士以下每人一句,当日共有165人联句,由编检改科道者也得以参加,可谓一时之盛,成为一代文人的美好记忆。

转眼到了嘉庆八年,缠斗多年川陕的教乱基本平息,广东的天地会也被镇压下去,颙琰顿觉压力减轻。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接到“三省地方肃清”的捷报,在祭告父皇和大赏功臣之后,心情愉悦的嘉庆帝,第一道谕旨就是要在明年亲临翰林院:

翰林院为儒臣文薮,图书清祕,规制綦崇。乾隆甲子年皇考高宗纯皇帝曾经临幸,赐宴赓吟,允为艺林盛轨。明岁又届甲子,朕当踵行斯典,诹吉亲临,用光文治。

底定多年动乱,似乎武功已成,盛世修文,颙琰真是处处效仿老爹。甲子,又称六十甲子,是天干地支之首。乾隆帝选在甲子年临幸翰林院,取意甚美。嘉庆帝大概已想了很久,只因战事未解,憋在心底,兹一闻捷报,即加谕告。

这可是翰林院的一件天大喜讯。皇帝要来,官署馆舍自是整修一新,各种赏赐自是每人有份,更重要的是必将大大提升翰林院的地位,也带给普通编检被皇上发现的机遇。

嘉庆九年,又是一届干支纪年的大循环,甲子重光。嘉庆帝思虑周详,不独在临幸的前一天颁赐了大批图书,还专为御书两块匾额,曰“天禄储才”,曰“清华励品”,令悬挂在大门和正堂。二月初三日,颙琰龙袍衮服,仪仗全设,乘舆出宫,午门鸣钟,王公大臣列队跪送,驾出长安左门,则是另一拨王公大臣暨翰林出身的大臣官员朝服跪迎。车驾至翰林院,前引大臣和礼部官员躬身碎步,引领直至穿堂降舆。门廊前早已盛设大乐,中和韶乐、中和清乐、丹陛大乐分部排列,次第奏响,好一派皇家气象。

第一项自然是先到至圣先师祠行礼,通例为二跪六拜,嘉庆帝坚持要三跪九拜,克尽虔敬,陪同大臣个个感动得眼泪汪汪。然后稍事休息,大开宴席。后堂正中为宝座,原是预备皇上临幸所用,自乾隆帝之后,空设了整整60年,现今又派上用场。一场盛宴即以此为中心摆开,皇帝的御宴桌设于宝座前,两侧设王大臣桌席,门外阶下是各官桌席。王鼎时为詹事府左赞善,大约只能到中门以外就座了。这样的宴席主要在其场面,在于仪式性和荣誉感,又是进爵大臣,又是掌仪司官,还有一班提壶奉酒的御前侍卫,每一道茶和酒,衮衮诸公都要起身磕头,跪接跪饮,谁要出了差错,那可就对不起了。若干年后一次乾清宫宴会,辅国公绵慜迟到,定亲王之子奕绍推了他一把,碰掉桌上碗筷,皇十七弟永璘看不惯这个孙辈的张狂,向内奏事太监举报,反被罚俸。扯远了,笔者的意思是,参加大宴以不出差错为原则,想要大吃大喝,想要吃饱肚子,那就是脑子进水了。

皇上临幸翰林院,岂能无诗?兹也照搬乾隆帝当年命题,照例先作“东”字韵二首,并作柏梁体首句,颁示臣下奉和。殊无新意,却也不容出什么差错。《日下旧闻考》卷六四收录了乾隆九年的联句,没有收嘉庆帝亲临的新编,当是佳句不多、意思不大。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之前,朱珪、英和两位翰林掌院,奏请将敬一亭两旁两块明嘉靖石碑上的文字磨去,另外刻上乾隆九年临幸翰林院谕旨、及此次临幸之旨。嘉庆帝降谕禁止,提出对历史文物应加以保护,若磨掉前朝碑文,“亦不足以昭盛美”。光是这份清醒,即为难得,也让不无拍马之嫌的朱珪与英和难为情。

三、穷翰林

圣天子驾临时的翰林院,真是万众歆羡,皇上的两首五言律诗,更提升了这种集体荣誉感,兹引其第一首:

翰苑储才薮,辉腾魏阙东。溯源探学海,继志正文风。

日启仲春首,年占甲子同。立身勖修业,献赋漫程功。

暖挹林暾煦,光分楼雪融。书帷夙执礼,辅相弼予躬。

诗中写到两个人,一个是皇考乾隆帝,一个便是老师朱珪。他在诗后小注中说:“协办大学士、掌院学士朱石君先生,予在潜邸,曾执经授业,日聆教诲,今职居台鼎,益资启沃,匡予不逮。”敬爱之情,溢于言表。不到一年,嘉庆帝就去掉朱珪头衔中“协办”二字,将老师晋为体仁阁大学士。

朱珪能够如此得皇上敬重,自与特殊际遇有关,普通翰林官则只有羡慕的份儿。天子法驾匆匆来去,翰林院又恢复往日之平静。王鼎所在的詹事府在御河对岸,大家赶来参与盛会,完事再经北御河桥回去。詹事府,明初主要为辅导太子而设,后渐成翰林官员迁转之阶,清代自雍正后秘密建储,该府职能更失去独立性,嘉庆二年一度划归翰林院,当是太上皇的意思,过了三年又恢复其旧。

翰詹系统的官员,品阶皆低。王鼎原为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大考后晋左赞善,从六品。若是散馆时分派各部,很快就是正六品的主事,官俸既高,平日里与地方打交道,油水也多。在詹事府可就有些惨了,六七品小官,年俸在60—45两,即使双俸,亦不过百十两光景,比庶吉士也多不了什么。而且翰林院中不少人升迁极缓,以王鼎当年乡试两位座师为例:罗修源为乾隆四十年进士,终身翰林,官不过少詹事;施杓显然活跃一些,曾以国子监司业提调《国朝宫史续编》,全书编成后,有些逞能显摆,想把一些人列名议叙,便整出一桩舞弊案,落得个革职,“杖一百,徒三年”。此时已是嘉庆十二年春,作为门生的王鼎显然不大拉扯这类关系网,以侍读与修《清高宗实录》,倒是得到议叙。

王鼎曾追忆留任编修时的清苦,以“穷饿日益甚”一语总括之,令人酸鼻。堂堂翰林院编修,连肚子也吃不饱,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就在这种境况下,王鼎益发刻苦用功,并不以已留院就职稍作懈怠。散馆时考得不太好,以致几乎被分派到部属,使他倍感耻辱,暗暗准备,要在两年后的大考证明自己。王鼎没有留下个人的文集,幸好有几封写给弟弟的书信,记下了这段心路历程:

读书无他,程子言“收放心第一要事”。何为“收放心”?只不肯将世人第一流人让他人做去,他事目不暇及。此努力自有吃紧处,总之道理明,斯人品立。

其与小弟探讨学问,真是言传身教,平易恳切,也充分展现了志向胸襟:正处于穷饿之中的王鼎,目标极为专一,就是要做世上第一流人。这里的第一流人,指的是道德文章。在这封家信中,有“寄来菜银徽墨已悉”数字,是知他也会收到老家的接济。而他也时时不忘母亲临终前的叮嘱,惦念着弟弟,专为他订做皮衣、京靴和暖帽,“以为接亲之用”,又再三要他“爱惜穿用,盖此物做来不易”。

陆续晋升为左赞善、侍读之后,王鼎的俸禄略高一点,然相应的花销也会增加。在京做官,自不能缺少应酬,比如代步的车马、见客的衣服,关乎基本的官场体面,还是要置办的。王鼎曾咬牙购买过骡车,可居然不久即失盗,真是沮丧至极,也只能向自家小弟诉说:

兄自去岁病后,精神总觉单弱不振。京中拮据难堪,本月初二又将车骡被人盗去,至今无踪。若另买一牲口,总得七八十金,大非易事。且京况太苦,养车费力,不如其无。现在兄出入拜客总是步行,上馆上衙门则雇一小驴车而已。

呵呵,瞧这翰林清贵,怎一个“穷”字了得。如他一般,甚至比他还要贫寒者,当不乏其人。

  1. 《清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正月壬戌。
  2.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四册,嘉庆四年二月初五日。
  3.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一册,嘉庆元年十月初七日。
  4. 《清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正月壬戌。
  5. 乾隆帝谕旨,见于《国朝耆献类征》卷三一,保宁。
  6. 《国史列传》卷一九,庆桂。
  7. 《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卷一二。
  8. 阮元:《神道碑》。见于《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二九,朱珪。
  9. 《清史稿校注》卷三四七,朱珪传。
  10.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三七,谏臣五·谷际岐。
  11. 《清仁宗实录》卷五〇,嘉庆四年八月癸卯。
  12. 皆出自嘉庆帝圣谕,《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八八,疆臣四十·福宁。
  13.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四册,嘉庆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14. 《清仁宗实录》卷五六,嘉庆四年十二月己未。
  15. 《清仁宗实录》卷三七,嘉庆四年正月甲子。
  16.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四册,嘉庆四年三月初六日。
  17. 《清仁宗实录》卷四三,嘉庆四年四月丁未。
  18. 《清仁宗实录》卷四二,嘉庆四年四月乙未。
  19. 《清史编年》第七卷,158页。
  20. 《清仁宗实录》卷四六,嘉庆四年六月丁酉。
  21. 录副奏折:朱珪,奏为洪亮吉投书事未及时参奏自请交部议处事,嘉庆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22. 录副奏折:刘权之,奏为办事迟延自请交部议处事,嘉庆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23. 洪亮吉:《卷施阁集》甲集卷一〇,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疏。
  24. 洪亮吉:《伊犁日记》。
  25. 《清史编年》卷七,第176页。
  26. 《清仁宗实录》卷五〇,嘉庆四年八月癸丑。
  27. 《清仁宗实录》卷六五,嘉庆五年闰四月乙卯。
  28. 嘉庆帝评语,见于《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一八七,疆臣三十九·蒋兆奎。
  29. 朱批奏折:蒋兆奎,奏复查访漕务事,嘉庆四年三月十六日。
  30. 朱批奏折:蒋兆奎,奏报接篆任事日期并报沿途地方情形事,嘉庆四年三月十六日。
  31. 朱批奏折:蒋兆奎,奏参玩忽漕务之官员事,嘉庆四年四月二十四日。
  32. 录副奏折:蒋兆奎,奏请令办漕各省划出津贴米粮拨补旗丁事,嘉庆四年八月十五日。
  33. 《清仁宗实录》卷五〇,嘉庆四年八月甲寅。
  34. 《清仁宗实录》卷五三,嘉庆四年十月庚戌。
  35. 录副奏折:书麟、蒋兆奎,奏请将各帮积欠借项等分限缴还事,嘉庆四年十月二十九日。
  36. 录副奏折:蒋兆奎,奏请简员接办漕运事,嘉庆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37. 录副奏折:蒋兆奎,奏为复奏旗丁拮据情形事,嘉庆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38. 录副奏折:蒋兆奎,奏为不能胜任另简贤员更换事,嘉庆四年十二月初一日。
  39. 录副奏折:蒋兆奎,奏为缕析续奏运费不敷及求退事,嘉庆四年十二月初六日。
  40. 《清仁宗实录》卷五六,嘉庆四年十二月初九日。
  41. 《清仁宗实录》卷六五,嘉庆五年闰四月己未。
  42.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五二,翰林院九·职掌。
  43. 《林则徐全集》第七册,信札,致张师诚。
  44.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五四,翰林院九·职掌。
  45. 《清仁宗实录》卷六八,嘉庆五年五月丙午。
  46. 《嘉庆道光两朝上谕档》第六册,嘉庆六年四月二十一日。
  47. [宋]梅尧臣:《寄维扬许待制》。
  48. [宋]苏轼:《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
  49. 《王鼎家书》第108—109页。
  50. 《日下旧闻考》卷六四,官署,第1060页。
  51. 《清仁宗实录》卷一一六,嘉庆八年七月丁未。
  52. 《清会典事例》卷一〇四七,翰林院四·典礼。
  53. 颙琰:《御制诗二集》卷二,嘉庆九年二月三日幸翰林院赐宴仍以张说“东壁图书府”五律字为韵赋“东”字音字二首敬依皇考原韵敕诸臣各分一字赋诗,《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60册,第110页。
  54. 《王鼎家书》第107—109页。
  55. 《王鼎书信》第121—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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