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城回忆录

烟雨纷繁,负你一世红颜 作者:张恨水 著


山城回忆录

上下难分屋是楼

重庆以山为城,街道时高踞峰巅,亦复深陷崖下。人家因地势构屋,上楼阁,下地室,以求其平衡。设大门在崖下,则逐步登楼,其绝顶乃为后街之平屋。反之,大门在峰巅,望之,平房也。入其居,变为楼,逐次下梯,上愈有,可至六七层,行来,以为入地下矣,启扉视之,反而临平地,回视初入之平房,则为七八层高楼焉。是境至奇,非身莅者不能道。且其屋建筑不坚,上焉者以砖方砌为柱,以竹片夹壁上,糊泥灰,中空,宛然钢骨水泥墙也。下焉者以竹木支架,其中不用一钉专以竹经,谓之为捆绑房子,行一步而全楼震撼。南纪门江岸,如此建筑甚多。见者危之,而居民哭笑,生老于斯,晏如也。

出门无处不爬坡

幼读李白蜀道难诗,闭目沉思,深疑难险不可想象。实则其苦在难,而不在险。盖川中山地,取石至易,大道小径,均叠长石为坡,无险不可登,唯丘陵起伏,往往十里短途,上下石坡数千级,令人气喘耳。重庆半岛无半里见方之平原,出门即须升或降。下半城与上半城,一高踞而一俯伏。欲求安步,一望之距,须道数里。若抄捷径,则当效蜀人所谓“爬坡”。沿扬子江岸由望龙门上溯菜园坝,逐段有坡可爬。知十八梯,修奇门,神仙洞,均坡中之最陡者。由坡下而望坡上,行人车马,宛居天半。登则汗出气结,数十级即不可耐;降则脚跟顿动,全身震颤。渝谚固亦云:“上坡气喘喘,下坡打脚捍”也。若觅代步,有滑竿与小轿。轿竹制,窄长如篓,体重者,侧身入座,滑竿以竹兜运串之蔑片,人可躬卧其上。向上则二足朝天,状至可晒;抬下人如半站,几可摔出与外。体健者,均觉缓步较坐轿为佳也。居渝八年,最苦为行路一事,此仅述其百之一二耳。

摇曳空箩下市人

在华北看小贩,无往非车;在四川看小贩,则无往非担,曰盖山崎岖,非担则不良于行。试一赶场,(江南曰赶集,山东曰赶墟)但见万头攒动中,扁杖箩筐,横冲直撞,而不见一车一马,此殊非北方市集中所能有之现象也。此项负担小贩,常黎明入市。或食物,或手工艺品,堆叠挤塞箩筐中,高与扁杖齐。午后,尽空其所有,易去路而归,此时叠其两空箩,以扁杖串箩索,荷之于肩,后步行街,为状至适。空箩于背后摇曳生姿,亦随其步履而左右,且是两空箩中,亦不全空,或以布袋置米二三升,或置肥肉一刀,或置灯草火柴数事,甚至有酒一壶。盖略获盈余,携带作一夕之享受也。

予客渝,居乡日多,每于夕阳满山,徐步小径,辄见此等下市小贩,断续回家。头额汗未干,拖其疲劳之步,而一日工作既毕,当可支足竹架床,与其家人笑语灯前,了无挂虑。回思吾人窗下十年,侬然困守茅舍,日夕焦虑米价,对之有惭色矣。

不堪风雨吊楼居

川东多竹,故构屋不乏以竹制。重庆又少坦地,故构屋又不乏制之吊楼。吊楼之形,外看如屋,唯仅半面有基,勉强立平地。其后半栋,则伸诸崖外。崖下立巨竹,依石坡上下,倚斜以为柱。在屋后视之,俨然一楼也。

吊楼下空,量求其轻,故除顶上盖薄瓦外,墙以竹片编织之,里外糊泥,再涂以石灰。壁上有窗,以薄木为框,嵌置其中。壁亦有夹层者,意不在防风雨,备盗也。吊楼前半,系土地,与平房无别,后半则敷黄色木板,颇似民间草台。履其上,吱咯有声,震撼如屋前落叶。楼外有作栏者,依之远眺,飘然欲仙,此非谓情绪,乃谓行动。好友张友鸾,即建一楼于重庆之大田,且易瓦而草。其书房之小,仅容一桌一椅,更又一几,来三客,则立其一,又其一,则掩门而始得凳而坐。张自嘲,题之曰惨庐焉。

此项吊楼,非扬子江以北所能建,亦非门以外所能建,何则?五分钟风雨,即粉碎矣。北平不尝有路祭棚乎?较之犹健且美也。

夜半呼声炒米糖

客有稍住春明门内者,对硬面饽饽呼声,必有其深刻印象。若求其仿似声于重庆,则炒米糖开水是已。此类小贩,其负担至者,左提一壶,右携一筐,筐上置小灯,其事遂毕。或荷小扁杖,前壶而后筐,手提八方寸立体之玻璃罩油灯,亦尽乃事。壶多有胆,内燃火炭,其火待死,作紫色,仅有微温,水沸与否,天知之矣。筐中有粗碗,有竹箸,有纸包之炒米糖块。食时,以米糖碎置碗内,提壶水冲之,即可以箸挑食。糖殊不佳,亦复不甜,温水中不溶化其味可知也。

虽然,吆唤其声之情调,乃诗意充沛,至为凄凉。每于夜深,大街人静,万籁无声。陋巷中电灯惨白,人家尽闭门户。而“炒米糖开水”之声,漫声遥播,由夜空中传来。尤其将明未明,宿雾弥漫,晚风拂户,境至凄然。于是而闻此不绝如缕之呼声,较之寒山夜钟声更为不耐也。

安步胜车

山城多坡,马路亦不鲜半里平坦者,设不轿而车,深令人感觉上下艰难。如其上也,人力车夫身躬如落汤之虾,颅与车把,俯伏及地,轮如胶粘,作蜗牛之移动。渝地泥质油滑,且多阴雨,每经此途,见车夫喘气如待毙之牛马,设有人心,实不忍端坐车上也。反之,车疾驰下滑,轮转如飞,车夫势处建瓴,不能控制,其车,则高提车把于肩,全车斗上仰,客则卧而行,几可摔出车外。及地形稍坦,车夫如行舟已出三峡,重庆更生。扶把缓步,暂舒其疲劳。在车中客,头足齐仰,势同元宝,其滋味可想象之矣,古语有之,安步当车,而重庆谓为安步胜车焉。

望龙门缆车

八年抗战,夔门内,江边小城,一跃而为现代化都市。轰炸之余,登山俯瞰,见栉次鳞比,万家重叠,大江双合,船舶蚁聚。固有感中华民族之有朝性,究非一蹶不振矣。重庆交通工具之最摩登者,为望龙门缆车。是地由林森路陡坡直下江干,石砌数百级,若以南京中山陵,北平北海白塔计之,固犹未及其高度。当缆车未兴时,客由南岸龙门浩来,舍船登岸,伛偻俯进,不可仰视,拾级既毕,通体汗下。当年家住南岸,无不以为苦也。

缆车成后,颇减行旅之苦。车较公共汽车具体而微,无论,坐椅横列,约可乘二十客。车以钢链系之,置于陡坡之两端,坡上置双轨,车顺轨滑溜而下。行时,全车如辘辘之汲水,此降则彼升。唯客座仰视,降则人同倒退耳。因此,下降者多不愿乘车,票房营业,遂高低异趣。

国内原无缆车,十年前,庐山欲建之,议未成而战事起。故吾国缆车史,重庆望龙门乃居第一页矣。

茶肆卧饮之趣

古人茶经茶言,谓茶出蜀。然吾人至渝,殊不得好茶。普通饮料,为滇来之沱茶,此外则香片。原所谓香片,殊异北平所饮,叶极粗,略有一二焦花,转不如沱茶之有苦味也。虽然,渝人上茶馆则有特嗜,晨昏两次,大小茶馆,均满坑满谷。粗桌一,板凳四,群客围坐,各于其前置盖碗所泡之沱茶一,议论纷纭,喧哗于户外。间有卖瓜子花生香烟小贩,点缀其间,如是而已。

但较小茶肆,颇有闲趣,例于屋之四周,排列支架之卧椅。椅以数根木棍支之,或蒙以布面,或串以竹片,客来,各踞一榻,虽卧而饮之,以椅旁例夹一矮几也。草草劳人,日为平价米所苦,遑论娱乐?工作之余,邀两三好友,觅僻静地区之小茶馆,购狗屁牌一盘,泡茶数碗,支足,仰卧椅上,闲谈上下古今事,所费有限,亦足销费二三小时。间数日不知肉味,偶遇牙祭,乃得饱啖油大(打牙祭、油大,均川语)。腹便便,转思有以消化,于是亟趋小茶馆,大呼沱茶来。此时,闲啜数口,较真正龙井有味多多也。尤其郊外式之小茶馆,仅有桌凳四五,而于屋檐下置卧椅两排,颇似北平之雨来,仰视雾空,微风拂面,平林小谷,环绕四周,辄与其中,时得佳趣,八年中抗战生活,特足提笔大书者也。

担担面

西北角人,对名词喜叠用,碗曰碗碗,桷曰桷桷,盆曰盆盆。四川虽较南,而此习相通。故担担面者,此叠字无关,以国语评之,即担儿面也。担担面约有两种,无论川人与否,皆嗜之:其一,沿街叫卖者,担前为炉与铁罐(吊子),担后则一柜,屉中分储面与抄手(馄饨)。上置瓶碟若干,满盛佐料酱醋。佐料多切成细末之物,外省人乃不能举其名。另以一小篾挂担头,置生菜于其中。每煮面熟,辄以沸水泡生菜一份加面上。所有佐料,胥加一小摄,而椒姜尤为不可少,其味鲜脆适口,吾入初至渝时,每碗仅费四五分耳。又其一,则为摊贩,或有案,或无案,就食者或立或坐,围担而食。面类较多,有炸酱(非如北方之炸酱,乃系以猪肉煮细末为浇头),素条,红油,甜水之分。其味埋伏汤中,乃以猪骨煮成啜之至美。此项担担面,例无市招,以地为名。衣冠楚楚之辈,联袂而往焉。成都人所嗜较渝尤甚。左捧碗,右执箸,人弯腰立坦地上,挑面食之吱吱然不以为怪。北平固好小吃,如此作风,殆鲜有也。

排班候车

在渝八年,有一事最令人满意,即排班是。排班之最守秩序者,又莫如候公共汽车。

渝为半岛,市中干路南北两极端由曾家岩至朝天门达十五六华里,由曾家岩至市中心区精神堡垒亦可十里。办公人员半在市北,购物酬酢,又在市南。若无公共汽车,雨则泥浆满天,晴则烈日当空,无论乘人力车所费不赀,而山路崎岖,蜗牛缓步,亦耗时过多。不得已,则群趋公共汽车矣。渝市公共汽车量最少减至一辆,最多亦不过五十余辆,以百四十万人口,而赖此区区之交通工具,其拥挤宁须揣想。

在民三十年后,渝市汽车站,各列有敌栏、栏端以二柱夹一口。候车者入口扶栏,单行排立,车至,顺序而上。且栏边有宪兵,严格执行规章。市民习之久,不以为苛,三月而去宪,半年而去栏。而战局好转,人心安定,人民熙熙道上,而候车者亦众。车虽能办到五分钟开一辆,而供不应求,候车班列,亦愈来愈长,平常在二三十码,稍挤则五六十码。至三十三年,常见候车班列,长延一里。而推肩叠背,接踵而上。无一乱其行列者。苟有之,则群起而呵责,其人必为之色沮。笔者离渝之日,此习未改,颇可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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