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富士山，鲁迅的一个诨名

鲁迅喜欢给人起绰号，倒是常常有文章说起的。在日本，听章太炎讲座的人不多，大抵有许寿裳、周氏兄弟以及钱玄同等八人。有时候正课讲完，便会有一段议论。钱玄同喜欢这议论，他大约是喜欢动来动去的，表达激动。肢体的动作夸张了，和某某对话便将屁股向某某靠近些。鲁迅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爬来爬去”。不仅在口头上起绰号，就连在文字里也是如此的，多年以后，在《两地书》里，鲁迅偶尔来了兴致，还会用“爬翁”一词来玩笑一下钱玄同。

关于在日本给人取诨号的事情，周作人描述得最为具体，说鲁迅大约得了思乡病，看到书上有关故乡食物的字词便大流口水。和周作人通信，也多问家里的蔬果长势如何，味道如何，大有借信纸来止渴之势。而这个时候，有一个朋友（名字叫作吴一斋）从南京来，带来一小方可以解大家思乡之苦的食物：火腿。如何将火腿加工得好吃，又可以让大家都能分享到呢？大家伙经过一番商议，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将火腿蒸好了，切开，分而食之。结果，大概是下女领会错了意思，将火腿切成小片，而炖了一锅汤，大家分倒也是分着吃了，只是再也吃不出火腿的味道。南京来的朋友很是生气，见人便祥林嫂一般地描述他的火腿被一锅汤浪费了。如此这般者三四，鲁迅便开玩笑地称他为“火腿”。

这样的例子仿佛还有许多，周作人的原文活泼，录在这里：“鲁迅给人起的诨名一部分是根据形象，大半是从本人言行出来的。邵明之在北海道留学，面大多须，绰号曰‘熊’，当面也称之曰熊兄。陶焕卿联络会党，运动起事，太炎戏称为‘焕强盗’‘焕皇帝’，因袭称之为焕皇帝。”

如果再列举下去，还有一些好玩的绰号和鲁迅有关，比如章廷谦的“一撮毛哥哥”，本来是章恋爱时女友无意中叫的一声，被鲁迅先生听了去，结果，在赠送章廷谦的书上，鲁迅先生写上“赠给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再如从《两地书》里走出来的“朱山根”“红鼻”这些贬义的绰号，也是极尽了鲁迅的用心。

鲁迅给这许多人起了外号，自然也是有收获的，除了《两地书》中许广平亲昵地称他为“小白象”之外，还比如高长虹曾经送给他“世故老人”的称谓。

又包括鲁迅自己有时候也会给自己捡一个绰号来，他的笔名有时便是一个绰号，如那篇著名的“隋洛文”，是因为不久前，他成了被通缉的堕落文人。

然而，在日本期间，鲁迅有一个比较早的绰号，叫作“富士山”。据沈瓞民在《回忆鲁迅早年在弘文学院的片断》一文中所说，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对大清帝国的留学生不求上进、不学无术的现象十分不满，因而对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很看不惯。特别是对那些留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把学生制服中的帽子顶得高高耸起的样子感到十分滑稽，所以称他们是“形成了一座富士山”。这样的内容，鲁迅在他的《藤野先生》里也描述过，当时，大家听鲁迅如此描述盘在头顶上的辫子，都笑到喷饭。沈瓞民在金泽医学专门学校有一个同学，叫王立才，平时喜欢和沈一起到鲁迅的住处玩耍，他为人风趣，爱开玩笑，他听到鲁迅如此棱角分明地讨厌那不久前也盘在自己头上的“富士山”，一时间惊出一身冷汗，尴尬地自嘲说，幸亏将自己身上的富士山镇压了，不然又要被周树人嘲笑。因此，他便每每以富士山来称呼鲁迅。他这样一叫，意料之外的是，响应者云集。于是，“富士山”这个诨名，在同学中传得相当广。当然，这诨名之所以能够让诸多人相互传叫，有一个因由，便是鲁迅的热情，内心里有一股火山一样的热情，时时都想着喷发出来。而日本的富士山也曾经是一个蕴藏着能量丰富的大火的火山。

这个诨号，和鲁迅给吴一斋起名“火腿”巧妙相似也。后来在《两地书》，鲁迅偶尔还会说起他起过的某人的诨号，而对自己的诨号“富士山”却一直没有说起过，大抵是觉得自己内心里储藏的火山岩浆都被许广平的淘气给浇灭了。

^{1904年，与绍兴籍留日学生合影。左起：陈仪、许寿裳、鲁迅、邵文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