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幻灯片事件:弃医从文
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一文里写鲁迅为什么选择去仙台:“本来在千叶和金泽地方,也都设立有医学专门学校,但是他却特地去挑选了远在日本东北的仙台医专,这也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在东京看厌了那些‘富士山’们,不愿意和他们为伍,只有仙台医专因为比千叶金泽路远天冷,还没有留学生入学,这是他看中了那里的唯一理由。”
然而,正是这偏僻的地方,让鲁迅产生了弃医从文的理想。少年时父亲的病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中医里那些怪异的偏方总带着神话色彩,让他觉得,父亲便是给中医害死了。他想学好西医来治疗像父亲这样无助的患病者。
然而,这个愿望在一场“幻灯片事件”之后改变了。大抵是鲁迅到了仙台医专的第二年(1906年),下半学期,新开了一门细菌理论课程。主讲的老师中川先生赶时髦,自费购置了一套德造的幻灯片给学生们放,其中就放了一些日俄战争的图片。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里写道:“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采,──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意见变化了”,这便是鲁迅先生的“用医术治疗病人”的想法变了。他觉得,这些麻木的看客所患的疾病,比身体的疾病更难医治。他忽然明白了,或者,医治他们的内心比身体更来得长久,有意义一些。
日本鲁迅研究界,就“幻灯片事件”做过大量的调查,比如前篇文字里所提到的“匿名信事件”中的一些日本学生,班长铃木逸太郎在事后多年回忆说,在中川爱口关的细菌学课堂上看过四五次的日俄战争的幻灯片,好像是看到过中国人被枪杀的场面,但是学生们都很安静,没有叫好。
这是发生在1906年的事件,而文章却是在二十年以后写的,调查又是在鲁迅去世以后进行的,所以,时间的距离会让一些记忆渐渐模糊。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鲁迅在仙台期间,日本和俄国正在中国的领土上打仗。
在这《鲁迅在仙台的记录》里,有关于中国间谍被日本处死的报道。在《河北新报》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 7 月28 日第二版上发掘出来的“风云儿”的题为《四名俄探被斩首》的通讯,其内容如下:
今天下午三时,听说有俄探要被斩首,我刚好是从兵站部返回的途中,也就赶去看了。地点是在距铁岭街约“五丁”的南面的坟地。看热闹的照例是清人,男女老幼五千余人推推搡搡,拥成一片,蒜臭扑鼻,令人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时候到了,四名定为俄探的支那人五花大绑地被我宪兵像牵羊走进屠宰场一般地带了过来,他们看上去都在四十岁上下。宪兵特意带着他们在人群面前转了几圈示众。此时,这四个人都面色铁青,毫无血色,看热闹来的也都鸦雀无声,屏息凝视。(中略——引者) 据他们自己招供,俄国人让他们去焚烧第×师团(东北) 根据地附近的兵站部仓库,他们因此得到了动手费×百元,待事成之后,他们还将从某人手里得到事先谈好的另一笔钱。其心着实可恶,然而更为令人吃惊的是,这些俄探在几天前还受雇于当地兵站部,每天拿七十钱。不管怎样,他们现在又被拉到众看客面前,兵站部的某参谋拔出如水之刃,只见刀起头落,斩落其首,干净利落。这可恶的四个人,终于和新战场上的露水一同消失了。
这篇报道的内容,正是鲁迅在幻灯片里所看到的内容,而现场也果真有大量的看客。
鲁迅在日本仙台就读期间,日本攻克了中国的旅顺、奉天,日本举国庆祝,仙台也有祝贺活动,而这些鲁迅肯定都能看到。
所有这些活动,比那个幻灯片来得更为猛烈和冲击。那些呼喊声和庆祝时所喊出的万岁的声音,被鲁迅移植到了《藤野先生》这篇文字里,也正常不过。
不仅仅是在《藤野先生》这一篇文字里,包括他的作品集译成俄文版的时候的序言也写到此事。当然,即使是那篇著名的《〈呐喊〉自序》,鲁迅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我的意见变化了”的前兆里:“其时正当日俄战争的时候,关于战事的画片自然也就比较的多了,我在这一个讲堂中,便须常常随喜我那同学们的拍手和喝采。”
从仙台回到东京以后,鲁迅遇到许寿裳,对他说:“我退学了。”
许问:“为什么?你不是学得正有兴趣么?为什么要中断?”
“是的,”鲁迅踌躇一下,终于说,“我决计要学文艺了。中国的呆子,坏呆子,岂是医学所能治疗的吗?”
这是许寿裳在鲁迅去世后的回忆录里写到的,许的回忆文字最为可靠。他呼应了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里“意见变化了”。是啊,中国的看客太多了,呆子太多了,用医疗的针和药,一时间不能救更多的人,文艺或许可以唤醒他们。接下来,鲁迅便和许寿裳去筹划一本文艺杂志《新生》。这是多么有寓意的名字啊,鲁迅希望自己从仙台医专离开以后,另起一行,获得新生;更希望自己所做的选择,能使更多的“富士山”觉醒,获得新生。
朱安
1909年夏,鲁迅回国照。摄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