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诺亚方舟

不为彼岸只为海 作者:宋坤 著


太平洋的风暴一个赛一个凶残,我们在北纬40度左右的区间上,低气压一个紧跟着一个袭来。甲板上的暗夜简直像是噩梦一场,没命地下着雨,又黑,又冷。天和海都成了模糊的一团,没有一丁点儿的方向指导意义。若没有罗盘,恐怕即使转个大半圈,我也不会有知觉。大浪推着船左摇右摆,老船员要凭着极好的经验和体力才能掌舵。几天下来,我的左右两个手腕都因为不断地用力而扭伤,一边贴了一片膏药强撑着。

而今晚正是进入太平洋以来狂暴中的最狂暴。

为了防止甲板上的海水灌到舱室,上下甲板的船舱口都用木板堵上了,而这种方法在我记忆中只有在南大洋曾经用过一次。

除了前甲板灯光照亮的一小块地方之外,海天就只有不断晃动的模糊轮廓。狂风卷起海面上的飞沫,沙砾一样没命地甩过来。除了舵手必须坚守岗位,所有人都蜷缩在甲板中间最低、最安全的位置。七八米高的浪在船周不安地翻滚着,海水活像煮沸了的浓汤。巨浪粗暴地推搡着我们的船在暗夜的崇山峻岭间跌跌撞撞,不时,一个巨浪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盖上甲板,人瞬间就给压在了水下。呼啸的风声,狂暴的海浪翻涌和撞击船体的声音,支索在飓风中颤抖的呜鸣声,还有船体被狂风拖拽着狂冲下巨浪的那种不断加速到失控的水声交织在一起,无休无止,震耳欲聋。甲板上的每个人都用安全索把自己和船紧紧拴在一起。在这个完全癫狂的时空之中,船是我们唯一生的维系,一旦被甩出甲板就是毫无疑问的巨浪中的长眠。一片无尽黑暗的风雨汪洋中,摧枯拉朽的自然伟力再次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冰山一角。我们卑小纤弱恍如蝼蚁,生与死皆在大海的股掌之间。

舵像磨盘般沉重和难以掌握,船长亲自在舵上也应付得越来越吃力。仪表上的数字在颤抖着一路攀升,瞬间船速已经到达28.7节[1]

我们跌跌撞撞地降了大前帆,又降小前帆,降到我们的船只剩下缩到不能再缩的一面主帆撑着。船依然像一条狂暴扭动的巨蛇,四五个舵手轮流倾尽全力掌舱。

乔治扯着嗓子大声地问:“加洛夫,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祈祷,”加洛夫船长说,“祈祷。”

……

诺亚方舟

肿瘤医院的病房陈旧又狭窄,好在它坐落在老城区的四方路市场附近。20年前,这里曾经是青岛市最热闹的地方。不过,随着城市中心东迁之后,西部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繁华的商铺,原先的商业局小医院也被实力雄厚的市立医院收编,因为规模不大又坐落在安静的后街,后来就把肿瘤病房都迁到了这里。医院的外墙还是那种老式的淡淡的绿色,夕阳安静地洒下来,窗台四周墙皮斑驳,屋顶的杂草随风摇动。四周都是灰灰黄黄、四五层高的老房子,或者是那种连厕所都没有的团结户筒子楼。楼下是推着小车的菜贩和各种经营快餐的小饭店。拆迁也是拆不到这里的,这里是一个被城市和时间遗忘的地方,除了路旁的树每年长得略微粗壮了一些,一切都和20年前毫无二致。

小时候,我常随父母来附近买菜。我对这个外表斑驳、沉默的大楼没有更特别的印象,只记得街角的那家寿衣店,刷白的灯罩招牌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字,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有气无力地合着两扇镶着玻璃的木门。

我提着早饭和从早市上买的几个新鲜的洋梨走进电梯。这部电梯也是“祖父”级别的了,每一次合上门启动的时候,它就像老大爷一样哆哆嗦嗦地起身,抖得让人肝颤。

推开病房的门,妈妈已经醒了,她正靠坐在枕头上看平板电脑,精神还不错。我亲了亲她的脸:

“娘亲,昨晚睡得怎么样?想我了吗?”我做了个鬼脸逗她。

“想了一晚上哦,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她撒起娇来依然毫不客气。

我笑了,边和旁边病床的那对夫妻打招呼,边从床头柜里拿出饭缸来把稀饭盛好。然后提起桌上的暖水瓶,去开水间打开水。

新的一天开始了。

锅炉里的水还没烧开,我靠在门口走了会儿神。

小半年了,这期间,我每月陪妈妈来这里一次做介入治疗。从起初的诚惶诚恐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似乎只要假以时日,无论多么艰难的现实都可以被人类的生存系统消化掉。这种坚强的本能让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住进肿瘤医院之前,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上下电梯里那个头发稀疏的伯伯,走廊里默默徘徊的阿姨,食堂里在你前面排队等待的叔叔,还有趴在阳台上打电话的小女孩儿……每一天,他们都要心平气和地与死神交涉。

华服是什么?金银是什么?胜负是什么?爱恨是什么?

有时,大半夜里,我会听见小车轮子咕噜噜转动的声音从病房门口经过,让我不由得猜测又是哪间病房的人离世了。

生命在这里就像一堆被摊开的筹码,我才知道,原来每天让我们眼花缭乱的浮绘世事不过是生命这棵华美大树之上的附庸。

我提着暖壶回到病房,邻床病号阿姨的丈夫正在用自己偷偷带来的小电锅加热昨晚煮的稀饭。

“自己煮的,”他憨厚地笑道,“要不要喝一点儿?”

“不用啦,叔,我也带饭了,您一会儿别让护士看见就行。”我冲他挤挤眼睛。

他们是从郊区过来看病的,钱花得非常谨慎。白天他们会去菜市场买点儿菠菜回来用小锅加盐煮一下,晚上两口子就挤在一张病床上睡。虽然每次来住院都会有不同的病友同房,但无论出身背景如何,在恶疾面前人人都恢复了平等,大家同病相怜,因此都很能相互体谅、相互帮助。

我把暖壶里的开水倒了半杯在桌上先凉着。妈妈端起碗,小勺地舀着稀饭。我剥了一个茶叶蛋给她,她伸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只要了蛋清。

“你杨叔中午过来吗?”

“嗯,他做了午饭就送过来。”

“你老公对你真是好呀,”邻床的阿姨忍不住插起话来,“脾气一等一地好,照顾你又那么细心,和我家这位粗枝大叶的可真没法比。”

妈妈笑了笑,她没有刻意解释她和杨叔叔还没有结婚这件事。其实他们原本也该领证了,只是她忽然病倒了。人算不如天算。

医生进来查房,表扬妈妈恢复得不错,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下个月再回来。

圆脸的护士小姐给她挂上吊瓶。

我守在她床边,透明的点滴,一滴紧跟着另一滴,看得人出神。

星象上说,2012年是多事之秋。这一年,象征着制约、磨砺和回归现实的土星缓缓进入了天蝎座,一切都是一场考验——书上说。玛雅人的历法推算到这一年便没了下文,众说纷纭的结果是,世界末日会在这一年来临。结果,全面崩坏的不过是我的小宇宙。

这一年我终于离婚了。八年的伴侣,两年的挣扎,身心疲惫、遍体鳞伤。

我的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打击。一份爱是怎么消耗殆尽,乃至成为疤痕的?我想不通。

我辞去工作,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我连去哪里都还没想好,就在列侬酒吧里看到了那张海报。

那是一艘我再熟悉不过的大帆船,曾经带我跨越过大西洋的“青岛号”。

汪洋之中,她就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脆弱得好像不可依靠,又偏偏有一种倔强的力量透出来。我愣在原地,移不开视线。我想象自己坐在那条船的船舷上,猛烈的风浪将我的过往冲刷苍白,从此任凭命运带我漂流四方。

海报上写着:“环球船员招募”。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轻声说,“你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的诺亚方舟。”

几个月后,我经过重重努力和多方帮助拿到了环球船员的船票。媒体团队确定了,赞助商确定了,训练计划完成了。一切看起来即将顺理成章的时候,妈妈却突然病倒了——检查结果出来,竟然是肝癌!

你到底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命运女神笑而不语。

是谁说的,只要孤注一掷,便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到头来,我恍然大悟,原来生死无常也不过是命运女神的游戏。

我只能仓皇接招,疲于奔命。

“你去航海的事情怎么样了?”妈妈坐起身,忽然问道。

“我不去了,陪着你。”我没抬头,专心按摩着她的手掌穴位。

“我不信你就放下了。”

“以后还有机会。”

“肯定有吗?”

“……不一定,这个全程船员的名额是因为城市赞助才有的。如果以后政策变了,也就难讲。”

“那你去吧。”

“开什么玩笑,那你怎么办?!”

“杨叔叔会照顾我的,我觉得自己恢复得也不错。”她停了停,又说道:“你还记得你上次从大西洋回来,第一次跟我说要去环球的时候,我是怎么回你的吗?”

“你说,你要打断我的腿。”我苦笑了一下。

她呵呵地轻笑着。

“这半年我的病情稳定了,以后就是长期治疗,医生不是说了么,十年八年也有可能。我也不能拖着你十年八年什么都不干。我想好了,你去吧。你答应我,如果去了,咱绝不能半途而废。我答应你,好好配合治疗,等着你回来。”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我想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去,然而那只是言不由衷的白色谎言。半年来,我把航海梦深深埋起,把话烂在心里。可妈妈就像这样,张开羽翼保护了我一辈子,即使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依然替我做了一个我自己做不出的决定。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我想和你一起完成你的心愿。”

伦敦的“下马威”

“咚!”的一声,一个结结实实的防水大包被丢到码头上,震得浮码头“花枝乱颤”。码头上的众人惊魂未定,紧接着又下来一个!

“先生们!小姐们!很抱歉,你们不是来度假的!”船长加洛夫带着工业化重金属的曼彻斯特口音,话说得又快又急,活脱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连发豌豆荚。他又瘦又高,手长脚长,一脸嫌弃地抱着胸,说道:“如果我没在100封邮件里写清楚,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每个人只有20公斤的限重!环球船员25公斤!”他恶狠狠地挥舞着双手:“这是一条赛船,不是你的个人游艇!如果你不想总是跟在其他船的屁股后面,那就丢掉多余的重量!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你们的高跟鞋和笔记本电脑统统弄回家里去,否则开船之后我会亲手给你扔到大西洋里去!”结尾,他生硬地挤了个微笑,让这段话多少有了点儿玩笑的意思,不过只有傻子才会看不出来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生活都被装进了防水袋

图片来源:王波

彼得大叔捅了捅我,幸灾乐祸地说:“Vicky,你的行李至少得扔掉一半吧?”

我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他很配合,做出“饶命”的表情。

浮码头上,大家皱着眉头席地而跪,也顾不上什么隐私了,大家分头在光天化日之下整理自己多余的行李。我以为只有中国人才会想着蒙混过关,实际上外国人也都和我差不多。麦乐妮扯出一件内衣,边收拾边喃喃自语,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她报名的是前三个赛段,因为要经过赤道、跨越寒暑两季,所以准备的装备和全程赛段的装备也差不多。

我皱着眉头扒拉了半天衣服——岸上穿的、高温航行穿的、冷得要命的时候穿的,内衣一袋,帽子手套一袋,航行配件一袋,摄影摄像器材一袋。走的时候已经是精挑细选的行李,但现在我不得不忍痛又将几件换洗衣服、一双鞋子和一些备用的物件交给伦敦的朋友带回家去。

就这样,还超重五六公斤,我实在不能再放弃其他任何一件了,我把行李偷偷塞到了彼得的床底下,假装是他的行李。

“青岛号”是一条70英尺长的单体龙骨远洋帆船。“英尺”是英制的计量单位,换算成公制也就是21.336米左右。这和我以前驾驶的七八米长的小帆船相比,简直就是庞然大物。复杂的帆系统就更不用提了——迎风船首大前帆(Yankee)三套,顺风球帆(Spinnaker)三套,小前帆一套,暴风主帆、前帆(Storm Jib & Main)各一套,觅风帆(Wind Seeker)一套——整整11张帆。而且,要根据不同的风力、风向情况对它们进行搭配。11个绞盘,2辆绞车,船帆升降全部依靠人力操作它们完成。甲板上层是值班工作的主要场所,主要是换帆、调帆和驾船。甲板下层则是这艘船的“大脑”、“心脏”和船员生活区。

从舱口的台阶背身而下,就直接进入了半开放式厨房。为了减少火灾隐患,煤气罐储藏在船尾的储物仓里,煤气通过管道远程输送到厨房。做饭时可以使用煤气灶或者下方的烤箱。由于输送的气量有限,所以两者同时使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用烤箱就不能烧水,炒菜就不能烤面包。厨房两侧靠船壁的位置各有一排简易沙发——说是沙发,其实就是靠垫罢了,这也是船员休息和用餐的沙龙。从“沙龙”往前走,会经过用来储存食物的两张床铺,再往前,就是由一扇厚重的防水门隔开的帆舱,地上层叠着一米多高的各种备用船帆,我们每次几乎都要爬着进去。床板上放着船员们不常用的大件行李,这些行李被绳子紧紧捆住,再绑上帘布固定。帆舱总是湿漉漉的,即使是在最干爽的日子,每当我们下到这里,也要为一股又腥又湿的味道大皱眉头。

爬过帆山,又是一道防水门,这里是真正的船头了,也是船上最颠簸、最狭窄的地方,甚至容不下两个人挪身,一旦离岸就极少再被使用。这里挂着各种颜色的缭绳和到岸才会用到的防碰球,到处都塞得满满当当。

一路退回到中舱的沙龙,继续往船尾走,就会进入船员的寝室。寝室被中间的引擎室隔成左右两舷,每一舷各有上下8张简易床铺。说是床铺,其实它们更像是一侧固定在船舱上的担架,只不过比担架多了个软垫。床板可以根据情况升降高度,来适应船的倾斜程度。床铺外面有一层起保护作用的帘布,通过天花板的滑轮可以反复加固,睡觉的时候要仔细绑好,防止自己在大浪的颠簸中从床上掉下来。船尾相对平稳的地方是导航室,卫星电话、船上的各种电源总闸、仪表、船员与外界联系的媒体电脑都在这里。这里也是对一整条船发出指令的地方。船长的床铺紧挨着导航室,他拆了原本在头顶的另一张床,与普通船员相比,他有了可以在床上坐起身来的空间,这也就是他作为船长拥有的唯一特权了。

伦敦圣凯瑟琳码头

图片来源:江泳涛

船上的空间非常狭小,每个人都没有什么私人空间可言。平时穿的衣服都塞在防水袋里,放在床板旁的储物格里或者床下仅有的一点儿空间里。有两张床铺的条件实在太差,不能住人,大家的睡袋就都放在那里,绑上布帘,当作储物的地方。

就这么狭小紧凑得可怜的世界,平时要住十五六个船员,每两个人共用一个床铺,按照上下值轮流睡觉,属于自己的空间根本没有,更不用奢望什么隐私了。

我因为来得早,所以先挑了船上最好的一个下铺位置安顿下来,最后来的就只剩下犄角旮旯里的上铺,躺在床上,连弯膝盖都费劲。

忙碌了几日备船,出发的时间就不紧不慢地如期而至了。

一大清早,圣凯瑟琳港口满满的都是从各地蜂拥而来送行的亲友们,四周全是欢呼声、汽笛声和告别声。船员们都聚集在船头同送行的亲友呼喊挥别,喊得嗓子都哑了。一片喧嚣和热闹声中,我们的船解缆起航。我很羡慕他们有爱人可以吻别,有亲友可以拥抱。伦敦离我的家乡这么远,我只能从这里孤身起航。可这些欢呼声又好像鼓舞了我,我振起双臂,拼命挥舞,好像我的老朋友们就藏在人群之中,“再见了!好好保重!我也爱你们!”

伦敦塔桥为我开

图片来源:江泳涛

渐行渐远的送别声中,我们离港口越来越远。太阳的光芒从刺眼转变为温和,柔和的海风拂面而过,陆地从繁华的都市大厦变为郊野的绿地,又渐渐地变成一片模糊的绿色。浪花拍打着船舷,哗哗作响,我坐在船舷上,偷偷打量这群奇奇怪怪的人,从此就要和他们亲密无间、朝夕相处了。无论男女老少,我们被命运牵连到了一起,从此在一条船上荣辱相依。

这事有点儿像包办婚姻。我突然想到这儿,不知道该不该笑。

欢迎来到新世界

船开到外海,就好比生命进入了开阔的天地。除了偶尔见到的几只海鸟,放眼望去是无尽的空阔。我们的船一刻不停地前行着,却好像永远都在原地徘徊。我们原本所熟悉的世界消失了,我们小小的船像这个宇宙中唯一漂浮的陆地,仿佛整个人类文明的火种就遗留在我们十几个人的身上。

船长把全船的人均分成了两个组,分别由凯斯和乔纳森担任值班长。我们采用白天6小时一班、晚上4小时一班的“四六值班”制度。[2]

两个值班组的成员两两对应,两个人共用一个床铺,一起值“妈咪”班。和我对应的正是段文菲。

文菲也是来自中国的姑娘。这次比赛除了我是全程船员之外,还有另外8名中国船员,他们每个人一个赛段,将用接力的方式和我一起跑完全程。段文菲就是跑第一棒的船员,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心灵慰藉,因为至少每一段都会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同伴在船上。

“你不觉得船长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吗?”散会之后她用中文说,“他不想两个中国人凑在一起讲中文。”

“亲爱的,这很显然是两个中国人凑在一起要做的事情。”我耸耸肩,“这样是挺可惜的,我醒了你睡,你醒了我睡,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一起。不过,我们还可以每十天八日地一起当一次‘妈咪’班,研究着一起做点儿好吃的。”

“好吧,至少我们当‘妈咪’班的时候可以一起做中餐!”她无奈地笑着说。

“对了,你的腰怎么样了?听说培训的时候旧伤复发了?”

“我还有一点儿担心,这次比赛之前我一直在理疗。”她摩挲着自己的后腰,“……希望能撑过去吧。”

“这是第一赛段,我们得好好表现,”我冲她笑笑,“去睡个好觉吧。”

“你值个好班。”文菲回复了一句,转身进了寝室。只不过比其他人晚了几分钟而已,寝室里已经一片寂静。

我点燃煤气灶,煮上一壶热水:“大家想喝点儿什么吗?”我站在两级阶梯上,趴在舱口给大家一个甜美的微笑。一听到茶,甲板上鼓掌附和声一片。

亲爱的厨娘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问英国人“Tea(茶)?”,几乎永远不会被拒绝。船上能够用来享受的东西实在捉襟见肘,而一杯热茶总能让所有人获得如同重返陆地上的片刻轻松。喝茶的人心怀感激,而泡茶的人也通过服务获得了众人的认可。

事实上,从第一次上船参加培训的时候开始,我这个来自茶文化故乡的中国人就彻底被他们震惊了。英国人喝茶极为讲究,即使在船上,每个人喝什么口味的茶(红茶?花草茶?薄荷茶?还是绿茶?),加什么样的辅料(一茶匙糖?两茶匙糖?牛奶?蜂蜜?),都会被详细地写在茶单上,并且贴在厨房里。大家轮流志愿下船舱泡茶,不管刮风下雨,甚至顶风颠簸,船速十几节,站都站不稳,大浪不时从前面浇过来也不例外。几乎每隔一小时,我们就要来上一轮“Tea Time”。我打出娘胎以来喝的茶都没有我上船后一个星期喝的多。

一轮茶伺候下来,大家瞬间就融洽了不少。风和日丽,甲板上的值班工作不过就是轮流掌舵、调帆。剩下的人就分头聊聊天,相互多认识一些。我看着他们,个个都是十分亲切的样子。听以前跑过比赛的人说,第一赛段是蜜月期,大家刚刚上船,相互之间还彬彬有礼;待到后面颠簸的日子来了,人人原形毕露,那才叫精彩。我忐忑地看着我的队友,他们看起来都像很好相处的样子,特别是全程船员彼得爸爸和小乔治,我们几乎一见如故。彼得这次和段文菲一个班组,于是小乔治和我就成了无话不聊的朋友——说是无话不聊,其实多半是他在喋喋不休地说,我在津津有味地听而已。这个只有19岁的小话痨,卷卷的红色头发,瘦瘦小小的,却可以不停地从上值唠叨到下值。

左起:船长、罗曼达、小乔治

“……嗨,Vicky,你知道吗?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从中国来的哟!她的中国名字叫什么来着?你可是这船上年纪和我最接近的人了。什么?好吧,你也30了啊……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当全程船员?我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赛段船员这个选项啊。我爸给我报名了以后,我还以为来参加比赛的都是环球赛段的人呢!我可是从16岁开始就向往这个比赛了哟——可是那个时候我年纪太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能参加。而且,我爸看我也不是学习的料。你知道吗?我一看书就头疼!我就是喜欢船!我爸跟我说,他就不浪费钱给我上大学了,他用这些钱给我报了个全程船员的资格,我以后就当个职业航海员吧。对了,我是童子军的领袖哦,教小孩儿什么的我最在行了。这趟环球路上,组委会给我准备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童子军活动,和你一样,我也会是克利伯的明星船员哦。对了,说起明星船员,咱们船上那个大厨劳伦斯……”

一个值班很快就过去了。

水手的自我修养

在四小时值班系统的支配下,我们很快就变成了船上运行系统的一颗颗螺丝钉。虽然在上船之前,每个船员都经过了为期四周的培训,但是真的等到比赛开始,大家都忘了个七七八八。我们就像刚过了驾考第一天上路的“菜鸟”,胆战心惊。一方面,我们都想表现出最好的自己;另一方面,我们又担心自己破绽百出。值班长就更不用说了,“压力山大”,他不光要自己做对,还要付出心力去照顾其他人。凯斯本来就不苟言笑,当上值班长之后更是一副“扑克脸”。每天,每个人脆弱的自尊心都提在嗓子眼儿,只有坚持到下值的时候才敢稍稍舒一口气。

导航一般由船长来定夺,组委会每天都会准时传来最新的48小时气象云图,船长就根据风力变化和洋流走向来制定我们行船的方向,同时还要考虑其他船队的相对位置来运用一点儿战术。这是整个航行过程中的高级工作。船长在导航台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反复权衡航线。一旦他的航行计划制定好,就会把航行角度传达给值班长,值班长负责管理甲板上的人员,并按照船长的计划来跑船。掌舵的人要精准地控制航行方向,调帆的人要不断检查船帆是否被调整在最佳的角度。

因为帆船是完全依靠风的动力前进的,所以如何运用帆是核心技术。简单地说,为了维持船的平衡,风大的时候用小帆,风小的时候用大帆,风大到过载的时候就要缩帆或者降帆。换帆的过程很复杂,而且每面帆少说也有几百公斤重,需要全体水手汗流浃背地协力完成。

恶劣的天气总是说来就来——上午还是风和日丽,到了下午就开始乌云密布、阴风阵阵。船紧跟着就进了区域性低气压,大浪从船头掀过来,把船头的人都打个精湿。整个船开始上下左右颠簸摇晃,简直像筛糠,用不了半天,第一批船员就开始受不了了。只见劳伦斯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到船尾哇哇地吐起来,其他三四个船员也受到传染,轮流爬过去,吐到萎靡不振。

船舱里面也是一片狼藉,没有固定好的书本、衣服和各种小物件散落一地。大家下舱的时候两手牢牢地抓住舱顶的把手,摇摇晃晃,活像挂在树枝上的猴子。

白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夜里更是举步维艰。

凌晨一点半,我从最深沉的睡眠中被叫醒,感觉自己好像才睡着似的,心里委屈极了。夜里起床是最艰难的,每次我都要和自己百般搏斗才能滚下床,摸索着收拾好床铺上的东西。同一个班组的人都在这时先后钻出睡袋,狭小的过道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在半睡半醒间,一层层地往身上套衣服。在微弱的红光中,我们摸索着从倾斜的内舱慢慢移动到外舱,套上防水服、救生衣,挂上安全索,再排着队爬上甲板接班。

夜航时,甲板上是没有灯的。上值的船员在漆黑的舱口先把自己的安全索挂到甲板上的固定带上。因为天黑,所以我们还要再喊一声“XXX on deck”(某人上甲板啦),自报家门。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图片来源:Brain Carlin

值班长做完交接,会介绍一下他们刚刚值班的情况:“船长的新指示是……;制水机终于不再漏水,但是还请注意检查船底下水情况;最后一次日志是在30分钟之前记录的;我们看见一条路过的货轮,好在我们一如既往地及时反应,没有撞上;我们的罗盘航行方向200度,对地航行角度180度……祝你们值班愉快!”然后他高高兴兴地带着他的班组人员下去睡觉了。

经过交接班的嘈杂后,甲板再次安静下来。值班的水手们找到相应的位置,再次检查好安全索待命。

漆黑的夜色在宁静中掩盖了一切,等我们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一切就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冷风把我们剩余的睡意吹得全无,整个人终于清醒过来。我站在船尾,看着颠簸中的船,似乎找到一种奇妙的平衡。我抬起头,一轮明月安静地守候在夜空,星星在黑暗的幕布上明明灭灭,好似在低语。夜空广阔无限,目之所及,几乎要撑裂了胸怀。这些美景让我忘记了身上所有的湿冷和不适。风声、浪声交汇在一起。我们仿佛在无边的银色草原上起伏驰骋,我情不自禁地拉下面罩,让自由的风肆意吹入发间,我感到每一个细胞都呼吸到了这种自由。永恒变换的群岚、永恒变换的浪涛,一首连绵不绝的催眠曲,这一切让我忘记了来处,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时间,变成了这永恒画面中的一笔。

冥冥之中,谁在说,一切匍匐前行的路途都是值得的。

球帆噩梦

我们就这样一路开了三天,只在法国的布列斯特做了短暂的停靠,之后便放开球帆,一路沿着西班牙的西海岸南下。从顶风变成顺风跑船,船上的日子变得容易起来,没有风浪的颠簸,以劳伦斯为首的晕船水手们也终于“复活”了。球帆到底威力大,船速一直在11、12节上下,这对于一条30多吨重的船来说,是相当的快了。然而,我还没有高兴多久,让人头疼的新问题就接踵而至。

球帆是升在船头又轻薄又庞大、像个风筝袋一样的特殊船帆,不仅升降的步骤复杂、调帆的过程费心,就连对舵手开船的角度精确度的要求也很高,它是绝对讲究木桶效应的最典型的代表。任何一个猪队友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更何况我们才刚刚组队。从船上唯一一个职业船长的角度来看,这基本是一船来自屠宰场的朋友们。每个班组都是大小状况频出,值班长一上值就有点儿胆战心惊,而船长则是特别心塞。

“船长!球帆绞了!”

“船长!舵失控了!”

“船长……”

这天,好不容易一个白天相安无事、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听见船员寝室的门开了。接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球帆下舱来了。我本来以为是另一个班组在换球帆,可是凌晨2点等我起来上值的时候,降下来的球帆还在地上堆着,从寝室一直到船首的储帆仓,满满地摊了一地,我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艾瑞卡凑过来给了答案:“……球帆破了!”

“什么?!”

打结的球帆是对整个团队的技术嘲笑……

图片来源:江泳涛

原来,我们刚去睡觉没多久,他们那组人在降球帆的时候就出问题了——飘在空中的球帆掉进海里,巨大的球帆沾了海水后变得沉重无比,他们一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试图把球帆拖上来的时候,却不知道球帆已经勾住了船底。结果,“刺啦”一声,球帆从头到中间被撕开了好大一个T字形的口子——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3号球帆报销了。

午餐时间是一天中唯一两个值班组都同时清醒的时间,所以我们的例行碰头会通常就是大伙儿在船舷上端着饭盆儿,边吃边开。船长有点儿抓狂。

“……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完美的航行计划!你们一个晚上就给搅黄了!这个角度,这个风力,3号帆是我们最理想的选择!多好的一个超越的机会,就这么白白断送了!现在别说当领头羊,不落在大部队的尾巴上就谢天谢地了!”

“这几天大家抓紧时间补帆!”他叹了口气,“只能希望其他队也多犯点儿错了……”

来自苏格兰的吉米在我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

“我不是生气,我只是失望。”

甲板上一片压抑的沉默,连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

午饭过后,补帆用的“之”字缝纫机被搬出来了,它跟我小时候家里用的缝纫机有点儿像——它看上去庞大、沉重,应该是个老古董。

球帆在中间有一个巨大的T字形豁口,这个豁口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们在狭小的船舱里无论怎样折腾都只能是管中窥豹,难以想象其全貌。我们只能摸索着从一头补起。先用双面胶材料沿着豁口的一边贴好,再把另一边粘合起来,然后用缝纫机沿着粘过的地方的四周跑上一趟线。我们一边粘一边缝。船舱狭小、颠簸、闷热,我们只能一小段一小段进行。更闹心的是,缝纫机不停地出问题,一会儿不进底线了;一会儿跳针了;一会儿“之”字针变成平针了;一会儿浪打过来,手一松,零件掉到地板下面的缝隙里了,我们只好再搬开地板,各种脸贴地地找……

在这个热得让人发昏的狭小船舱里,我和凯斯连续补了几个小时的帆,但进展依然缓慢。人高马大的值班长愁得不断搓脸,我也累得没人形了,这工作折磨得我俩几乎发疯。我们望着那些能在甲板上值班的船员,心里充满艳羡——他们的状态在我看来,简直无异于在办公室里喝茶聊天、打情骂俏。

毫无疑问,我们被嘲笑了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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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受够了!

我烦得要死,一抬头看见加洛夫船长表情严肃地把一袋玉米粒倒进锅里,然后翻来翻去。我正纳闷的时候,锅里开始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口锅。噼里啪啦的爆玉米的声音好像喧腾的鼓点,热闹了好一阵子才慢慢消停下去。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关了火,开了锅盖,把金灿灿、香喷喷的爆米花装到两个大碗里,一个撒上盐,一个撒上糖,然后递到甲板上去。

甲板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我和凯斯对视了一眼,突然明白了:他是在捏气泡膜啊。

我想起一位认识的朋友,她在一家跨国公司当副总。“没办法,有时候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要对下属发脾气,”有一次她和我说,“情况特别糟的时候,我下了班就一个人待在家里穿珠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我把珠子穿成项链或者手串,第二天上班就送给同事们,他们很开心地收下,我们就算是和解了。”

当船长的压力一定是太大了——每天工作24个小时,没有喘息的时候,还要对所有人的生命负责。而且,无论他怎么讨厌这群不断制造麻烦的“菜鸟”,他也要有耐心,不能开除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人。

新三天,旧三天,缝缝补补又三天

图片来源:Brain Carlin

这个世界有时难免会令我们失望,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需要一个人畜无害的爱好,比如捏气泡膜、穿珠子,或者爆点儿爆米花,等情绪恢复了再重新开始。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

吃了船长爆的米花,我和凯斯再次振作,把头埋到云山一样的球帆里去。

经过两天半没日没夜的轮班补帆,3号球帆终于重新在船首飘扬起来。看着球帆肚子上大大的伤疤,我们感慨万千。在它身上耗费了太多的心血,每个人对它都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按照船上的规矩,凡是补过的帆都要给它起个名字。船长说:“我早已经想好了,就叫我前女友的名字。”

他望着那轻盈飘扬的球帆,心中五味杂陈地说:

“原以为你我是长相思,哪知不过露水情。”

但愿人长久

经过每天的上值下值,大家越来越适应自己水手的新身份。同样进入循环的,还有像部队一样铁打的值班和规律的生活。简单的日子在甲板上下重复和流逝着,日期的概念越来越淡,在这个70英尺的“孤岛”上,陆地上的事情渐渐变得越来越遥远。

我一直很怕自己因此错过中秋节,但是我忘了,每天晚上,月亮都能看见漂泊的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图片来源:潘平

夜晚,无边的大海上,月亮从一个小小的月牙渐渐变得丰满、明亮。有时,即使它藏在云层后面,我也能凭透出的那点儿微弱的光晕想象出它的存在。今晚的月亮真的很美,月光明亮亮地照在流动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变幻莫测,让人看到失神。

每天,我都看着月亮的形状,猜测离满月还有几天。可当中秋节到来的时候,在海上,也不过是和往日完全一样的一天。我有些沮丧,这里一点儿节日的气氛也没有。我给家里打了一个卫星电话,母亲听起来中气十足,我稍稍放心了些。她说:“家里给你留了蛋黄白莲蓉的月饼,放在冰箱里,等你回来的时候吃。”

临近晚上的时候,华裔船员乔恩告诉我,他带了一个月饼来。我和文菲简直喜出望外。我们三个都舍不得吃。晚上10点,两个班组换班的时候,乔恩小心地把这个绿豆馅的月饼细细地切成了21份,端上甲板分给大家。每个人只有薄薄的一片,抿在嘴里就当尝尝月亮的味道。我借此机会搜肠刮肚,在夜色中把嫦娥和玉兔的传说讲了一遍。人群中突然有人仿佛顿悟:“啊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中国最近发射的火箭搭载了一辆叫‘玉兔’的月球车了!”这让我们几个华人深感欣慰。

段文菲和我一起清唱了一首《明月几时有》,和着海浪,茫茫夜海之上古老的诗句抑扬顿挫。下值的船员微笑着下舱睡去了,一切重新安静下来。我坐在如霜的夜色中,满月的光覆盖着我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

即使是千年的时光,对于这茫茫宇宙来说,也不过瞬息吧?

最终,嫦娥也好,苏轼也好,我和我的母亲也好,世间众生最后都不过是不知归处的尘埃。

唯有时间永恒。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讨厌的乔纳森

从小,我最怕的事就是不被别人喜欢。

父母总是冷战,年幼的我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揣摩他们的脸色。我要乖巧,要嘴甜,要忍让,要独立。我仰着脸,尽力用甜美的笑容讨得他们疲惫的欢心。

爱要权衡得失,怨要不着痕迹。

在成人以前,我就已然有了这番心得。

我和所有的船员都相处得很好,可偏偏有一个乔纳森,就是不吃我这一套!

乔纳森是一位50岁出头的英国大叔,据说他经营着一家其家族传承了几代的房屋建筑公司。劳伦斯背地里告诉我:“乔纳森可是有千万身家的人,除了当老板之外没干过别的。你看他人高马大,浅色头发,不苟言笑,一副董事长的架子。”

乔纳森不对我笑,也不喝我泡的茶,甚至在上下值交班的时候,打个照面也是“嗯”一声就过。

如果是个赛段船员,合不来也就算了,偏偏这家伙也是全程船员,未来一年的时间都要和我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这条船总共也就20多米长。每次想到未来要和这样的人日日夜夜共处一船,就让人心烦意乱。

对我来说,乔纳森先生绝对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旅伴。

就拿前几天来说,风和日丽,甲板上的工作清闲不少。午饭之后的值班难免有些燥热无聊。

“要是有点儿音乐就好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吉米拍手笑道:“好主意,音箱在船长那儿,我去拿。”

不一会儿,吉米就从下舱把那个防水小音箱拿上来了。布鲁斯轻松的节奏响起来,甲板上一下子变成了让人愉悦的风景。海风轻扬,船在画中游。我在船尾忍不住随着节拍轻轻地摇摆起来。大家正沉浸在乐曲当中,突然听见舱口传来了怒不可遏的吼声:

“谁在我的脑袋顶上放这该死的音乐?!”

紧接着,一脸愤怒的乔纳森光着膀子出现在了舱口:“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在睡觉吗?!”

他光着上身,边说边上了一级台阶,我隐约看见他只穿了一条四角底裤。

大家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愣了几秒钟,吉米才反应过来,他赶紧把音响关掉了。

乔纳森从舱口消失了。

大家面面相觑,气氛尴尬极了,值班长也显然很没面子。甲板上放音乐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睡觉的时候,他们组也会放音乐。说实话,一下值,人都已经累得眼皮直打架了,别说放音乐,就是打雷放炮也照睡不误。再说了,就算退一万步讲,音响刚好放在他头顶的甲板上,他可以上来和气地说一句,犯得着这么发火吗?

事后,我跟艾瑞卡打听乔纳森,艾瑞卡撇撇嘴:“他不准我们值班的时候听音乐,他说这会分散舵手的注意力。我不怎么喜欢他,虽然他是副值班长。”

天哪!还好这一段没分到他们组,惹不起我总躲得起吧。

然而,长路漫漫,夜长梦多,展望未来,我有点儿隐隐的担忧。

马戏团生活

昨天夜里我们撤下了球帆,换了扬基帆和前帆开始跑侧迎风的航线。船身再次在十六七节的风里倾斜颠簸起来,在船上的行动再次开启马戏团模式——吃饭吃一脸,尿尿尿一身,即使是睡觉也睡得摇摇晃晃。这种感觉就好像狂奔的汽车后座上放着一只鱼缸,而你就是鱼缸里的一条惊慌失措的小鱼,时刻担心着自己被三晃出缸,真恨不得浑身上下多进化出几个吸盘来把自己固定踏实了。

深夜12点半,我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咣当”一声,紧跟着是一个女人痛苦的呻吟声。糟了,我赶紧翻身起来开灯查看,是睡在我上铺的利兹摔到了地上。她趴在那里呻吟着。我们开了灯检查她的状况,船长也闻讯赶来,好在她还能动,没流血,也没伤到关节,还算幸运。

利兹四五十岁,是大学里的一位女教授,她又瘦又高,留着齐耳短发,平时做事很严谨,也许这次只是她一时大意,没有系好帘布。

我和利兹教授的关系一般,看她没有大碍,便和大家一样,赶紧爬回自己的格子里继续睡觉。

说真的,这种事已经让我见怪不怪了。城市是人类给自己构筑的一个堡垒,安养其中的我们已经忘了生命是多么不堪一击,而原始的大自然又是多么凶险。拿这条船来说,这里的一切都能易如反掌地干掉你好几遍——突如其来的巨浪、甲板上的球缭、厨房里的稀饭、咯咯作响的绞车、打滑的靴子、横飞的罐头、没绑好的冰箱,甚至你挚爱的床……

上一次培训的时候,从上铺摔下来的家伙磕破了脑袋,鲜血四流;而上上次,一个睡上铺的女船员摔下来的时候不巧磕到了脖子,因为担心伤到脊椎导致终身残废,船长最后决定让她中途退赛。当时我们正在横穿大西洋,真正是“前不着村而后不着店”,连直升机的救援都遥不可及,最后只能硬生生掉头开了三天三夜回到加拿大最东边的小镇圣琼斯,放下伤员之后再掉头,花了多一倍的时间再次穿越大西洋。

上届比赛,有几个船员断了手指,还有一位船长的腿摔断了。

船上有十几个医药箱,从治疗小疼痛的芬必得到断胳膊断腿用的吗啡,从心肺复苏手册到心脏体外震颤仪,满足各种居家旅行需求。在最极端的状况下,船上甚至有裹尸袋,当真“周到至极”。

以前我总是很忌讳谈到死亡,到了这条船上才发现,死亡如此稀松平常。在宇宙、自然的面前,我们渺小如草芥、如微尘、如粉齑,一场飓风就可以将我们彻底从海图上抹去。甚至毁灭整个人类文明,需要的也不过是一场大洪水。

我们从来就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面对这浩渺波涛,一个水手所祈求的全部,不过是大海的慈悲。

依然是深夜,上了甲板之后,一片漆黑。我被浪花中闪着点点荧光的浮游生物吸引,它们像暗夜里的碎金裂玉,在幽暗的海里发出微弱的光芒。这些蜉蝣般的生命,对于它们终日生活其中的海洋又知道多少呢?

夜空中,群星闪烁。

是谁说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发光的水母群

海上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规律,上值下值,吃饭睡觉。每天我会挤出半个小时下值的空闲窝在沙龙上写我的航海日记。旁边厨房里,“妈咪”们又开始切洋葱了,无处可躲的我泪眼蒙眬。

远洋航海,新鲜的蔬菜很快就会烂掉,除了玉米和豆子罐头,只能储备很多的洋葱、胡萝卜、土豆。首次接手采购任务的劳伦斯大概也没有具体概念,一下子买了十几麻袋的洋葱,天天吃、顿顿吃,没完没了,吃得每个人上厕所出来都是一股子洋葱味儿。据说,经过赤道的时候,会有祭拜海神的仪式,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要献出点祭品以示尊重。我不知道别人打算祭点儿什么,反正我打算把我未来半个月的洋葱份额拿出来祭祀他老人家。

今天GPS上的数据显示:

北纬:7度20分766秒 西经:25度27分729秒

纬度:10度以下,我们已经正式进入赤道无风带。

这种感觉很奇异,虽然还在海上,但这海好像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片海,它怎么看都不像真的——海水青蓝透彻,仿佛到底都是空的。没有风,海面只有非常微小的起伏,粼粼的细纹,一眼望过去,似乎可以看到天的尽头。四周都是这样缓平无边的海面,像《楚门的世界》里最后的场景:楚门航行到世界的尽头,那里没有风,也没有浪;没有起伏,也没有悲欢。敲敲天空,他发现:世界原来不过是一块巨大的布景。

晚上21:20,大家从睡梦中被摇起来值夜班。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天上只有微弱的星光。四周是漆黑的一片海、漆黑的一条船和漆黑的一群人。我的眼睛适应好半天,才能借着微弱的星光把这一切看个大概的轮廓。

风力弱,大家就都在下风处坐着压舷。我接替上个班的舵手,边开船边在清凉的夜风中不时保持清醒。天上没有可以导航的星星,我盯着罗盘上晃来晃去的数字,不时地抬头看着船头前进的方向,忽然觉得余光中似乎有什么亮亮的东西,我侧头一看,是海中的荧光,和平时夜里常见的如翻花碎玉般小小的浮游生物的荧光不同,这次的足足有灯笼那么大,而且越聚越多,大大小小地点亮了整个海面!在船头压舷的船员们发出一阵阵惊奇的赞叹声——原来是我们的船经过了一大片发光的水母群!

太神奇了!我望向这些美丽、神奇的生灵。在船尾的两侧舵叶翻起的水花中,越来越多明亮柔软的水母被搅起,现身在黑暗的海面上,让我们的船自带了一条由成千上万条荧光水母连接而成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闪光航迹。它们像这漆黑无边的黑海里自在悠游的巨大灯笼,整整五六个小时,目之所及,全是它们梦幻般闪着荧光的柔软飘摇的光影。数量这样庞大的种群,真的是在以人类不可思量的数量级存在着。在这无边的大海里,在我们走过的和还没有走过的几万里海路上,还会有多少美丽神奇的生命存在于脚下这片神奇的大海之中,只是它们从未向我们现身罢了。想到这些,连我的心都不由得变得轻盈柔软起来。

我想起小时候喜欢看的《辛巴达航海历险记》,里面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场景和故事,现在想来,或许其中有些许真实也未可知。想想看,在这片无尽的汪洋里,有多少像这样奇异的生命和场景存在呢?水母奇幻的光这么微弱,照相机也好,摄像机也好,都没有办法捕捉成像,一切的神奇美妙都只能存在记忆里。

等到天亮了,恐怕只有这一船的人能证明我没有发疯,不是在船上待久了出现的幻觉。可是,当我们返回陆地,同船的水手们也四散在世界各地了,还有谁能证明这奇幻的一切是真的发生过的呢?

是的,没有谁能证明。

况且,就算是能拍得到照片又能怎样呢?

没有什么能和这一刻震撼我灵魂的感受同日而语。

就像很多时候,只有当事人才能独自体会的情感——第一次完成马拉松时流下的泪水,或者终于开悟时那一刻的喜悦。

其实我们不需要别人来证明自己活着。

也许,有时候,比试图让别人去理解更重要的是,我记得自己曾经感受到了什么。

燃烧的火焰海

向南,向南,罗盘航向180度。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天空变得越来越高,云彩也从北半球常见的鱼鳞片状和棉花糖状变成不断高耸的云鬓。这些高高堆叠的云彩简直让人吃惊——从白到灰居然可以有那么多的光影和层次。最近,市面上有本情色小说很火热,书名叫作《五十度灰》,我看用来形容这些云彩倒是贴切得很。

每天早上9点过后,日光便开始亮得肉眼不能忍受了,必须要戴墨镜。桅杆底下哪怕只有一丝丝的阴影,大家也会像叠罗汉一样挤进去。船舱底下,几个迷你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我依然难以感到一丝清凉。大家穿得越来越少,却仍是黏糊糊一身臭汗,睡也睡不着。我扎了两个羊角辫,寻思着离赤道还有多远。看样子,还没到赤道我就要变成“人肉BBQ”了,《西游记》里的火焰山也不过如此吧?

从前一天开始,海平面变得异常平缓,只有非常柔和的起伏,风也越来越微弱。船速一度只有1节、2节的水平,这可不是好兆头。没有风,我们几乎陷入了比赛的绝境,GPS的坐标显示,上值下值都是白做功,我们几乎一动不动。

白天已经热得受不了了,船长在甲板上拉起篷布,给上值的班组一点儿可以躲避的阴凉。然而,甲板下的船舱由于空气不流通,简直热成了魔鬼的蒸笼,即使睡着也会被热得醒来,浑身都是汗。我的腰背和胸口这些成天捂着的地方开始一片一片起痱子。痱子如果发炎,便会流脓、感染、溃烂。我才知道,在船上若是连痱子处理不好都会没命。

前几天,乔纳森上大号的时候堵了厕所,后来经过种种不得而知的方式自己手动疏通了。船上的规矩是:谁污染,谁治理。从此之后,大家上厕所都提心吊胆。正常使用的情况下,手动冲水马桶先是抽空档抽10下,进水档抽10下,然后再返回抽空档10下完成。如果是在上下值使用高峰期,你坐在沙龙中间的沙发上等,会听到前后两个洗手间简直像是在参加竞赛一样,间歇性地“咯吱咯吱咯吱”,抽个没完。连如个厕出来都又是一身臭汗,真是没一件事是省心的。

湿了干,干了湿,衣服又没法洗,只能继续穿。我觉得我的衣服很快就能靠自己站在地上了,人也一样,又臭又硬。

睡在夹缝中

今天一早起来,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我们离里约目前还有大约1800海里。虽然摆脱了无风带,进入了强信风航行,但是按照现在8节的船速,到达里约还要10天。10天?! 10天?! 预计从里约出发去南非的日期是10月11日,也就是说,中间只有3天的到岸休息时间?! 这3天还要对船舱进行大清洁、大保养,还要进行大采购,干完这些马上又启程,我对里约的种种计划和期待现在一下子变成了随风破裂的小泡泡。乔治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段文菲,怕她听了又得哭鼻子。从法国出发以来,她腰上的旧伤复发,疼得让她无法正常参加甲板工作,一到雨天更是疼得偷偷哭。她毕竟年纪还小,没受过什么大挫折,这一路的风雨疲惫让她做梦都想回家,天天扳着指头和我算日子。原以为最多就有一周了,这下又变成了10天。如果告诉她,她肯定要崩溃了。

另一个消息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要像这样左舷风一直跑到里约,现在就要减轻船头的重量。船长发布了“把所有行李重物全部移到左舷中舱的铺位上压仓”的决定。

左舷中舱?

左舷中舱?!

这个地方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其他船员向我和段文菲投来了同情的目光,我心里顿时一沉:那里不正好是我们两人的床铺嘛!

果不其然,我和文菲要让地方了。好不容易在这船上安顿下来,在这狭小的船舱里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一个小小空间,而且行程过了大半,什么都用得顺手了,谁知这下子又要搬走!更何况因为我来得早,原来床铺的位置是船上最好的一个,离舱口最近,又是下铺。现在,全船只有别人挑剩下的种种犄角旮旯里漏水的上铺。这种顶风颠簸的航线,从上铺爬上爬下就跟在马戏团里没两样,文菲腰上还有伤,这样一来会更加困难。我和文菲满肚子说不出的委屈,然而船长的决定是肯定不会更改的。没有办法,只能执行。

我们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放到防水袋里腾出地方,这下估计一直到里约都是乱七八糟的了。中午,我看见段文菲默默地站在原来床铺的地方,像是默哀一样。现在,床上已经堆满了从前舱搬过来的大件行李和重物。我也很难过,于是用力地扭开头不去看。一整天,我都很沮丧,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船长有意刁难我们两个从中国来的女孩子。人家都睡得好好的,偏偏我们要搬家。是因为上次我在法国大清洁的时候迟到了?还是因为文菲隔三岔五掉眼泪让他觉得需要给我们点儿教训?从他戏谑的脸上我无从得知,心里却暗暗记恨起来。

我爬上船尾附近的一张上铺休息,调整好床板高度。在床上,我仰卧着一屈膝就能碰着天花板,更别提坐起身来了。我如果有幽闭恐惧症的话,恐怕现在已经疯了。睡到一半,船身跳在浪头上,一个大的倾斜颠簸,我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甩出去。我从睡梦中惊醒,本能地紧紧抓着床壁,一身冷汗。侧过头,透过舷窗望出去,能看见甲板上低舷的一侧浸在水花里飞速前行着。我只能苦笑着对自己说:“好吧,姑娘,好歹你这也算海景房了。”

有种友情叫作一碗热汤泡面

换床之后,一连几天我都情绪低落。预计到达里约还有5天的时间,全船的人都等得心焦。每个值班下来都在算计剩下的航程缩短了多少。忽然之间,我感觉累得一塌糊涂,话都懒得说。不是我,好像所有人积累的疲惫都开始集体显现,船上变得很沉默。

早上6个小时的轮值,先是让我们组的几个船员一起打扫甲板,用手拿着海绵一点一点地刷洗甲板,接着10点钟轮到我掌舵——此时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之后,前甲板开始换帆,升球帆,降下顶风行驶使用的大前帆和小前帆。人手不够,我就一直站在舵上,直到别人都吃完了午饭,另外一个值班的舵手才过来换我。我足足僵站了2个半小时,又累又烦,心情坏极了。我本想趁着午睡前一小会儿的自由时间整理一下这几天拍摄的素材,结果发现所有拍的东西都不满意,内心更加抓狂了。

我想,这会儿要是在家,应该是国庆长假了,想吃螃蟹吃螃蟹,想吃烧鸡吃烧鸡,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可我中午这一顿折腾,现在总共也就能睡3个小时,起来又是逃不掉的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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