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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外 作者:黑马 著


朱光潜与陈聘之的都市蓬莱

从北海公园门口蹬上一辆共享单车,上北海大桥,早不见“金鳌玉”二牌楼,但见绿树红墙掩映的中海和北海,向前到故宫筒子河畔,我这是沿着老舍《四世同堂》里瑞全杀了少年恋人、成年后的日本汉奸特务招弟后走出北海的路线向东行着。蓝天白塔红墙,基本还是老舍笔下的那幅老景象。不过我仅仅是走过这段路,就告别老舍,北行绕景山向地安门内大街骑行,去寻找当年朱光潜先生在这附近的慈慧殿三号故居。

朱先生1933年得了博士坐海船回国后的第一个居所就是这里,因为这里离他执教的北大红楼不远,可以穿胡同步行去沙滩上课。当时早他一年从欧洲回国在北大任教的大才子梁宗岱就住这里,他热心地拉朱光潜来同租这套院落。朱光潜一眼就看中这个凋敝但浓荫密布的市井荒园,闹中取静,适合吟诗读经,还有老友做伴,便欣然来此居住。但不久梁宗岱因为胡适强行干涉他离婚,公开指责他,便离开北大与沉樱去了日本,从此这个院子就由朱光潜家独自居住。

这条街并没有殿,但因为西边有一座小庙而得名慈慧殿街。慈慧殿三号的主人是一位家道衰落的皇族子弟,早就穷困潦倒,一家人仅住大院中一座院子,其余房子都出租“吃瓦片儿”。朱光潜租的是大院里单独的东院,古木参天,野草丛生,朱先生说完全可以用“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几句诗形容这个环境。但每天进出要通过的那道大门里则由一些劳动者居住,有卖煤的,有租车的,有看大门的,一派市井杂乱生活场景。但朱先生就是不愿意另开辟个新门,而喜欢每天从这里通过,他在著名的散文《慈慧殿三号》里深情地写道:“因为我舍不得煤栈车房给我的那一点劳动生活的景象,舍不得进门时那一点曲折和跨进园子时那一点突然惊讶。”

有朋友描述朱的院子“旷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双扉常闭,白昼亦无敢入者……”,但朱光潜恰恰对此怡然自得,还兴冲冲地在这里组织起了北平的读诗会,每月一次,偶尔两次,为大家准备好茶点美食,吟诗、读剧本,讨论时髦的文艺现象,一时间名流云集,与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林徽因的“太太客厅”成为两处风雅的文艺沙龙,而参加者大多重合,包括林徽因也常光顾。来客的不完全名单里就包括了梁宗岱、冯至、孙大雨、罗念生、周作人、叶公超、废名、卞之琳、何其芳、徐芳、朱自清、俞平伯、王了一、李健吾、林庚、曹葆华、林徽因、周煦良。

这段生活记录我是偶然得知的,那是因为前几年试图在微博上发起一个寻找《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以下简称《查》)首译者饶述一下落的活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学界朋友举出很多可能的证据,试图证明朱光潜就是饶述一,令我对这座可能诞生了这部世界爱情名著中文译本的荒凉院落产生了兴趣。

据这几位学者列举的“旁证”,从归国时间、精通英法文、在英法逗留期间见证《查》书在英法出版引起的骚动到朱先生彼时在北大讲授劳伦斯作品和译文中有些遣词造句与朱先生文章里词语的使用偏好高度重合,这些都指向饶述一与朱光潜的高度重合。看着这片依旧破落但浓荫密布的城中心老园子,我多么多么希望他们能拿出“大数据”的证据证明饶述一就是朱光潜!这样荒芜没落的贝勒府,与《查》里面凋敝的拉格比府邸很有一比。在夜深人静的荒园里伴着冷月蛙鸣翻译这本英国森林木屋中激情澎湃的爱情故事,实在是天赐良机。但愿这些人的推断能进一步得到证实。但在没有得到完全证实之前,我脑海里已经多次浮现了朱先生在此处焚膏继晷翻译这书的景象了,他们的推断至少令我的想象得以具象化,这想象本身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

现在这座大院已经分隔成了几部分,一边是高墙大宅的官邸,另一边是杂乱的居民四合院,但苍凉的大门还在,院子里还能发现残存的石墩、影壁墙等老物件儿,在残喘着诉说过去的故事吧。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个大门不是朱先生那时的那个门了。朱光潜在抗战爆发时离开这座老院落后,接手这里并将荒园重新修整翻盖为京城豪宅的,是他北大的同事——法语教授陈聘之。陈先生令这座断壁残垣的破旧贝勒府获得了辉煌的新生,成为著名的慈慧殿陈府,80多间房屋,几个大花厅,还有几亩地的大花园,花园中还有一座大戏楼,宛若都市蓬莱。这是陈先生在日本人进入北平后弃文从商、辞去所有大学教职从事房屋修缮翻建的标志性作品,从而成为业界标杆作品,他也因此成为大房商。

陈先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离开了这座豪宅,搬到了东四前炒面胡同一座普通的小院子里去居住,他把这一举动看作是融入新社会,融入普通人生活的努力。他和一大家人在那里过了几年平静安逸的生活,无论抗美援朝还是公私合营,他都是积极参与的企业家,担任过不少商界的领导职务,应该说是一位著名儒商。但他没有躲过五七年的反右派,被打成了“右派”,在自己创办的公司里烧过几年锅炉,但生活还算没有大的灾难,还能在此含饴弄孙。“文革”中他二次遭难就不同了,他在古稀之年被抄了家,被赶到院子里阴冷的小南屋居住,生活苦不堪言。这位当年的北大教授、大房商和企业家艰难地熬过了“文革”,等来了右派帽子摘掉,儿女们也不再受歧视了,他则在耄耋之年病逝。

不知道他后来与朱光潜先生有没有再相聚。朱先生也是九死一生,但“文革”后迎来了自己学术上的鼎盛时期,成为一代美学宗师。他的老友梁宗岱也在惨遭迫害后在广州中山大学重新执教,再现当年在北大教书作诗的风采,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界的巨擘。他们同期的陈聘之先生如果当年不是留在北平从商,或许日后的路径与两位老友是一样的。

但他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有过骄人的业绩,有过更为复杂的社会人生的艰险,起伏跌宕,最终是归于平淡,或许是落寞,但总算生前迎来了公正。

其实当时陈先生还有一处授课场所是北大红楼附近的中法大学。根据时间上推算,他应该与留法归来的中国第一个女博士张若名做过同事,也教过后来成为新中国法语文学巨匠的罗大冈和其妻子齐香。陈聘之还在附近的孔德学校教授法语,当时北大很多教授的子女都读孔德中学,因此他是桃李遍天下的。如果一直从事教育,就是新北大的法语教学元老了。

慈慧殿三号院先后的三位老北大教授演绎了各自的命运故事,都已作古。但这片老遗址还在,基本格局没变。相信如果人的灵魂不灭,他们还能时不时来这上空俯瞰并相聚,那他们一定是欢乐的。

现在那条老街叫慈慧胡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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