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要革命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我的民族情爱国心突然点燃。同学们个个兴奋得要死,天天上五年级的级任郑谊老师那里去谈论国家大事。郑老师说到,抗日战争前,蒋提倡“新生活运动”,国家本来有望,但是日军的侵略打断了中国复兴的进程,等等,我们义愤填膺。我愈想愈爱我们的国家,我自己多少次含泪下决心,为了中国,我宁愿意献出生命。顺便说一下,郑老师一九四九年后曾经是全市著名的模范教师,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中,她也未能幸免。
也是这个夏季,我做出了跳班考中学的决定。我看了丰子恺的一幅漫画:画着三四个孩子腿绑在一起走路,走得快的孩子被拖得无法前行,走得慢的孩子也被拖得狼狈不堪。我竟从此画中得到了灵感,我认为我就是那个走得快的孩子,而学校的分班级授课的制度就是绑在孩子腿上的绳索。我拿过比我高一级的姐姐正在被教授的六年级课本,认定那些课程对我已经毫无新意。而且,早就有这样的事了,低一年级的我帮助姐姐做高一年级的作业。只是现在说起来有点吹牛的不安感。
我本来想报考离家很近的位于祖家街街口的市立(男)三中,那时是男女分校。排到了报名窗口,人家要小学的毕业证书,并明言不收“同等学力”者,我只好去考私立的以教会伦敦会为依托的“平民中学”(现四十一中),一考就中,而且上学后仍是差不多年年考第一。
日本投降后父亲从青岛回来了,暂时消消停停。一天晚上他往家里带来一位尊贵的客人,是文质彬彬的李新同志。当时,由国、共、美国三方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正在搞国、共的停战。驻北京(平)的调处小组的共方首席代表是叶剑英将军。李新同志似是在叶将军身边工作。李新同志一到我们家就掌握了一切的主导权。他先是针对我刚刚发生的与姐姐的口角给我讲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道理,讲得我哑口无言,五体投地,体会到一个全新的思考与做人的路子,也是一个天衣无缝、严密妥帖、战无不胜的论证方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做圣人的路子,遇事先自我批评,太伟大了。自我批评一开始也让我感到有些丢面子,感到勉强,但是你逃脱不开李新同志的分析,只能跟着他走,服气之后——你无法不服气的——想通了之后,其舒畅与光明无与伦比。
紧接着李新叔叔知道我正在奉学校之命准备参加全市的中学生讲演比赛。比赛是第十一战区政治部举办的,要求讲时事政治的内容。父亲先表示对此不感兴趣。李新叔叔却说一定要讲,就讲三民主义与(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主旨是现在根本没有做到三民主义,也没有四大自由。我至今记得我的讲演中的一句话:
“看看那些在垃圾堆上捡煤核的小朋友,‘国父’的民生主义做到了吗?”
无须客气,这次比赛的初中组,我讲得最好,连主持者在总结发言时都提到王蒙的讲话声如洪钟。但我只得到了第三名,原因当然是主办者的政治倾向。他们闻出了我的讲话的味道。我也学到了在白区进行合法斗争的第一课。
顺便说一下。代表我校高中生参加讲演比赛的是杨虎山,他在新中国成立后一直从事外交工作,曾任我国驻利比亚的大使。
李新同志后来主要从事党史研究与著述,是著名的党史专家。作为我此生遇到的第一个共产党人,他的雄辩,他的真理在手的自信,他的全然不同的思想方法与表达方法,他的一切思路的创造性、坚定性、完整性、系统性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威力,使我感到的是真正的醍醐灌顶,拨云见日,大放光明。
理论的力量在于与现实的联系。我满怀热情地迎接“国军”“美军”的到来,兴奋完了发现人们仍然是一贫如洗。报纸上刊登的都是接收变“劫收”的贪官污吏、穷人无生计一家四口服毒自杀、美军车横冲直撞每天轧死多人、汉奸摇身一变成了地下工作者的消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大吃大喝完毕脑满肠肥的“狗男女”们,他们正从我从来不敢问津的餐馆里走出来,餐馆发散出来的是一股股鸡鸭鱼肉油糖葱姜的气味,我确实对之切齿痛恨,确实相信“打土豪、分田地”的正义性与必要性,相信人民要的当然是平等正义的共产主义。
何况我正在读的书是巴金的《灭亡》,是曹禺的《日出》,是茅盾的《腐蚀》与《子夜》,还有绥拉菲摩维奇的《铁流》。这些书都告诉我社会已经腐烂,中国已经濒危,中国需要的是一场大变革,是一场狂风暴雨,是铁与血的洗礼。
还不仅仅是这些带有社会批判倾向的作品,我回想,包括安徒生童话与格林童话,包括《卖火柴的小女孩》《活命水》《灰姑娘》《快乐的王子》《稻草人》《大克劳斯与小克劳斯》《白雪公主》,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强烈的激动,世上有许多不义,世上有许多美丽善良诚实而又受苦的人,世上有许多“国王的新衣”需要戳穿,有许多“灰姑娘”和“白雪公主”和“小人鱼”等待着爱她们的王子,有许多被魔鬼变成了石头的生灵等待着“活命水”(有点像观音大士的杨枝净水)的起死回生。我感觉革命才是这样的复活生灵的活命水。现实有太多的丑恶,理想是多么美好动人,能够把丑恶的现实变成美好的理想的唯有革命,为此,我们为革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为革命也是为理想,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文艺,尤其是文学常常会成为一个革命的因子,从我自己身上,我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
与李新成为对比的是国民党的官员。有一次我接到学校命令,必须收听市社会局长温某某的讲话。我们家的“话匣子”(收音机)是日本宣布投降后,住在胡同里的日军家属,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确以“跳楼”之低价卖掉一切东西仓皇回国时,买自她们的。
我完全不记得温局长讲了什么内容、为什么中学生必须听他的讲话,但是我记得他的怪声怪气,官声官气,拿腔拿调,公鸭嗓,瞎转文却是文理不通。我相信一个政权的完蛋是从语言文字上就能看得出来的,是首先从语文的衰落与破产开始了走下坡路的过程的。同样一个政治势力的兴起也是从语文上就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的。他与李新同志的对比太如天上地下了。我当时立即坚信:李新同志、共产党人的逻辑、正义、为民立言、全新理想、充满希望、信心百倍、侃侃而谈、润物启智、真理在手、颠扑不破……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住的。作为新生力量的共产党,她是多么光明、多么科学、多么有作为、多么激动人心啊!
我有一个说法,一股政治势力的兴衰,看一看他们的文风与话风就知道了。兴者富创意与活力,明白而又实在;衰者只剩下了套话与八股,空洞而且不知所云。
还不仅仅是这两个人的对比。我读左翼著作,新名词、新思想、新观念、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强烈、鲜明、泼辣,讲得深,讲得透,讲得振聋发聩、醍醐灌顶、风雷电闪、通俗明白,耳目一新。而你再看旧政权的作品,例如蒋的《中国之命运》,半文半白、腐朽俗套、温温吞吞、含含糊糊、嘴里嚼着热茄子,不知所云而又人云亦云,以其昏昏,使人无法昭昭。一看语言文字,就知道谁战胜谁了。
平民中学有一个打垒球的传统,我现在还不明晰当时我们从日本人那里学到的垒球是不是现名棒球。垒球队有一个矮个子、高中二年级生,他是个性情活泼、机灵幽默、(运动)场风极佳的后垒手,名叫何平。即使他输了球漏了球,他的甜甜的潇洒的微笑也会为他赢得满场喝彩。一天中午我在操场上闲站,等待下午上课。他走过来与我交谈。我由于参加讲演比赛有成也已被许多同学知晓。他问我在读些什么书。我回答了一些书名后说道:“……我的思想,”我顿了一下,然后突然宣称:“——!”
赶得别提多么巧,何平是老地下党员,我的宣示使他两眼放光,他从此成了我的革命的领路人。细想起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向并非熟知的同学做这样宣布的目的,也许我完全不懂得其危险性。我只能说这是历史,这是规律,这是天意,当革命的要求革命的依据革命的条件成熟而且强烈到连孩子都要做出革命的抉择革命的宣示的时候,当这种宣示就像木柴一样一碰就碰到了电火雷击的时候,这样的革命当然就完全是不可避免、无法遏止的了。
一九八六年冬,我在文化部长任上与一大批外国在华专家座谈。同座的还有一位比我小两岁、有过同样的曲折坎坷的经历的著名作家。我提到中国作家的“左”倾,提到左翼文学在现代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我的这位同行兼好朋友就分辩说,他和他那一代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左,从来是欲左也不可能。呜呼!我很惊讶,也很悲伤,到了一个仅仅比我小两岁的作家那里,左派竟然成了一个不太好的名词了。夫复何言?谁可与言?
此后,父亲随李新同志去了解放区,到父亲的老师范文澜任校长的北方大学去了。而我,也立即跟随何平走上了一心要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