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秋天的发现

这一节的标题与前面的标题的平实风格似乎不大一致。但我仍然是实话实说。一年四季，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同一个时间发现并感受的。冬天，我的体会最早，我的童年时代的冬天比后来严厉峻急得多。我上小学时戴带“耳朵”的帽子，戴口罩、耳套、脖套、手套、手揣子（状如圆筒，两手揣进去），穿棉衣棉裤和毛窝，仍然冻得手脚发麻，伸出手却写不了字。有一次我冻哭了，有一次我冻得尿了裤子。

从小学二年级我注意到了夏天。夏天，我最喜欢的是大雨，大雨后胡同里可以有齐膝深的积水，大量蜻蜓在水面上飞。夏天的雨使你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酷热到极点以后，天会以雨搭救众生。我也喜欢乘凉。晚饭后，已经很疲劳了，先是在院子里坐着，院里没风，就到了胡同里，胡同里仍然少风，就走到胡同口，走到西四北大街，大人便说，好了，有风了，我也觉得凉快了些。我度过的都是盼风盼雨的夏天。我曾经坐在大街的马路牙子上乘凉。你总不能在街上坐一宿，回到了小院，困倦得已经抬不起头来了，还是不敢进屋睡。终于进了屋，躺下，好像只过了一分钟，头上出的汗已经把枕头浸得湿透了。

但夏天仍是有一种快乐，乘凉与闹雨仍是贫穷和匮乏的童年时代的一个美好的记忆。等着风，说着闲话，总比紧张地等待着对手的到来，等着打架的心情好。看着月亮和星星，有时候还看到带着小灯笼飞行的萤火虫，或是看着乌云，闻着雨带来的泥土气息，等待着使感觉翻一个个儿的暴雨前来。这是一种快乐，一种得自大自然的恩宠。

第三个发现的是秋天，是在中央团校，是在当时的河北省良乡县得到的。

良乡位于平原，有一座小小的完整的方城，诉说着历史、县份、华北和中国。秋天的庄稼，一望无际，闻到的是风中酸甜清爽潮润的气味，听到的是群虫加众鸟的合奏，看到的是庄稼、草与树木在秋风中的摇曳，感到的是比北京的盛夏舒展多了的秋意。

良乡东城门附近有一家“刘饭铺”，我在那里用微薄的津贴吃过炸豆腐。一块整豆腐，炸过表皮，上面略放一点青酱和花椒之类的调料，作为小菜来卖。我要了一盘炸豆腐，吃起来感觉到自己已经长大，已经走南闯北，已经离家独立，已经有经济能力每月点一次炸豆腐乃至加一两（旧制，一市斤的十六分之一）散白酒，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了生活是美好的。

走出东门，是一道河。河水落差处有几块大石。秋日，昼渐短而夜渐长，傍晚，太阳早早下山，我利用休息时间，穿着小裤衩下到河中，斜躺在石头上，任凭流水在冲过巨石的同时洗刷我的孱弱的身体，与气温相比温度不低的清水带着响动哗啦哗啦地抚摩在敲击在出溜在我的皮肤上，给我增加了舒适，增加了活力，增加了润滑与欢快。而快乐使人增加了自信，增加了活力和志向。原来一年有四季，原来秋天是这样宜人，原来太阳、河流、石头和我之间是这样亲和，原来我可以从大自然那里得到这样多的安慰和启发，原来活着是这样有滋有味儿，有来道趣（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