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脱牙和血吞
张亮基是曾国藩的贵人,没有张亮基的大力支持,曾国藩的“大团”不可能顺利建成。曾国藩是那种认准目标就不顾一切的人,本以为有张亮基这个湖南一把手当靠山,就万事大吉。所以正如左宗棠所说,他得罪的不仅是湖南百姓和匪徒,还有湖南的官场。
设立审案局,处理杀人案件就地处决,是对湖南司法机关(提刑按察使司)的公然蔑视和侵越;让“大团”和绿营军一起操练,这是对提督权力的蔑视与侵越。他在官场多年,当然懂得权力界限和运作方式,为何还要这样做,一是有张亮基的支持;二就是,认准目标不顾一切的性格。在他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利国利民的,所以承受任何风险都无所谓。
张亮基走后,继任巡抚的叫潘铎,潘铎和新任布政使(主管民政的副省长)徐有壬以及按察使(司法部长)陶恩培对曾国藩是一肚皮不忿。曾国藩心知肚明,但却假装不知,依旧我行我素。
四人的争吵就成了家常便饭,但每次都是曾国藩胜出。因为每当三人轮番向他攻击时,他用沉默应对,正襟危坐,闭目养神。三人喊得唇焦舌敝,四处找水喝时,他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说:“三位慢喝,我要去练兵了。”
就当三人对曾国藩时刻咬牙切齿时,领导班子又发生变化,张亮基之前的湖南巡抚骆秉章卷土重来,再成巡抚。骆秉章比潘铎的度量大那么一点,并不太为难曾国藩,但也不给曾国藩好脸。曾国藩也不攀附他,只用一颗平常心对待。
曾国藩并不担心三人弹劾他,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咸丰批准的,这就叫胸有成竹。但事故没有发生在湖南三大员那里,而发生在湖南军界。
按常例,清帝国各省绿营兵受总督管理,巡抚以及其他文官,如果不挂提督衔,是无权干预绿营军务的。曾国藩是个四不像的团练大臣,更是没有资格。可他非要有资格,初到长沙,顺利把“大团”插进绿营军中后,他就在绿营中聘请教头操练“大团”。其中有位教头是绿营中的低级军官,满人塔齐布,此人英勇果敢,没有绿营军官的腐败习气,所以很得曾国藩赏识。
塔齐布多年来在军营始终不得志,终于盼来了曾国藩这个大贵人,自然全力以赴帮曾国藩。曾国藩也没有辜负他,一个月内,连上三道奏疏保举塔齐布。于是,塔齐布由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级军官一跃而成为参将(仅次于副总兵)。塔齐布的升职让原本是民兵部队的“大团”有了正式军官,对于后来的湘军而言,是个质的飞跃。
塔齐布对曾国藩是感恩戴德,所以训练起“大团”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他的精心训练下,“大团”频频出动剿匪,1853年5月,“大团”出了湖南奔赴江西,和太平军狠狠打了一架。虽然罗泽南的几个门生都阵亡,可曾国藩却喜出望外,因为“大团”可以独立作战了。
这场战役也让“大团”在湖南长沙的绿营军中声名鹊起,绿营军本身不能打仗,所以看不得别人能打,双方摩擦起来,火星在飞速酝酿中。
让火星迸出的是曾国藩本人。他以团练大臣的身份对湖南军界发布一道命令:驻省正规军每三、八两日要与“大团”一起会操。驻长沙的绿营兵军纪败坏透顶、四处扰民,曾国藩要这些人会操为的是对他们进行纪律教育,目的是唤醒他们的良知。每当会操时,曾国藩站在高处,喊破了嗓子呼唤他们的良知,可绿营兵的良知关起门来睡大觉。
曾国藩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棒能成针。精诚所至,金石都会开。他让绿营兵加班听他的教诲,真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像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曾国藩不明白一点,别和猪谈哲学,你浪费时间不说,猪还不高兴。
1853年夏,长沙酷热如下了天火。最热的一天,曾国藩下令绿营兵在操场集合,他要文化育人。长沙政府军福将清德忍无可忍,站在军营前骂街。曾国藩不动声色地听着清德扯着破锣嗓子骂街,过了好一阵,悄无声息。曾国藩擦了把汗,坐到桌前写信,信写给湖广总督张亮基,内容是商讨弹劾清德。这自然而然地就得罪了巡抚骆秉章。第二天把信一送出,他又发布命令:“绿营兵在操场集合,我要文化育人。”
清德照例又站到军营门口,破口大骂。由于昨天伤了嗓子,所以今天的骂街没有持续多久。但今天和昨天不同,清德骂完后没有进军营,而是跑到了湖南提督鲍起豹那里,满脸通红、沙哑着嗓子说道:“没法活了。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要训话,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鲍起豹拍案而起:“曾国藩这厮,拿鸡毛当令箭。传我话,以后谁他妈敢去操练,就宰了谁。”鲍起豹因在之前的长沙保卫战中立下犬马之劳,所以越发刚愎自用,不可一世。而清德也是狗仗人势,得了鲍大人的“鸡毛”,胆气冲天,就在军营前大声宣传了鲍起豹的话。
曾国藩在房间里拼命地打着扇子,听完清德的破锣嗓子后,平静地坐到桌子后写信,仍是弹劾清德。这一回起了效果,清德被革职。塔齐布兴高采烈地跑来向曾国藩贺喜,曾国藩却神色凝重起来。他嘱咐塔齐布:“清德被革职,绿营兵必对咱们怀恨在心,所以万事小心,千万不可出岔子。”
塔齐布不以为然,他说:“绿营兵向来欺软怕硬,杀了清德这只鸡,他们肯定噤若寒蝉。况且咱们有支独立的军队‘大团’,怕他们做什么。”
这是实话,曾国藩现在有支属于自己的军队“大团”,他不担心在长沙会有事。但他还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游丝,看不见,却分明感觉得到。
1853年7月末,太平军围攻南昌,南昌告急、江西告急、湖南告急,巡抚骆秉章慌忙召开紧急军事会议。曾国藩说,“南昌一旦沦陷,太平军必会逼入湖南,长沙就危急了。与其坐等长毛贼来把长沙变成战场,不如把战场挪出省外,派军去南昌。”
骆秉章连连点头,曾国藩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派绿营军出省支援南昌,“大团”协同作战。”
一听这话,提督鲍起豹把身子向后一仰,阴阳怪气地说:“曾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前段时间还说我们绿营兵不能打,怎么现在又能打了?”
曾国藩板起脸来:“鲍大人,这是正事,怎可推脱?”
鲍起豹“腾”地站起来,真像一头豹子,提高了声音:“你不是有‘大团’吗?恕我直言,你的‘大团’肯定能打,绿营兵不奉陪。”
话音未落,转身就走,留下曾国藩在热浪滔天中情绪凌乱。
骆秉章去看曾国藩,曾国藩脸色很难看,那种不好的预感猛地袭上来。但形势危急,他根本没有多想,毅然决然地派出了他的“大团”。
“大团”主力一走,事故接踵而至。虽然留在长沙的“大团”只剩一百余人,但曾国藩还是没有放松对他们的训练。1853年8月下旬,“大团”士兵试验新到的一批火枪,毕竟是笨手笨脚的农民,试验时突然走火,一名绿营兵的屁股被打开了花。屁股开花的绿营兵哭得撕心裂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绿营兵早已忍辱负重多时,现在见对方人少,马上对其发起攻击。幸运的是,双方没有动用火器,也没动刀枪,只是流氓打法,所以只是鼻青脸肿而已。
鲍起豹得知此事后,趁势跑进曾国藩办公室兴师问罪。曾国藩不能像对待文官那样对待武夫鲍起豹,他只能平息绿营兵众怒,将试枪走火的“大团”士兵责打二百军棍。鲍起豹全程监控,发现二百军棍过后,该士兵的屁股仍没有他那名士兵的屁股洞大,仍是气咻咻的。曾国藩说尽了好话,总算把鲍起豹的怒气平息了一些。
塔齐布却愤怒起来,他对曾国藩说:“鲍起豹这只蠢豹子是无事生非,您就不该对他低三下四。”曾国藩看着窗外多如驴毛、气势汹汹的绿营兵,低声对塔齐布说:“此时是非常时期,咱们的人少,忍气吞声才是上策。”
塔齐布大惑不解:“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就不该让‘大团’出省。”
曾国藩严肃起来:“塔齐布!你不能有这种想法,我们建立‘大团’的目的就是为国为民,它可不是维护个人利益的工具!”
塔齐布惊骇万分,慌忙鞠躬认错,一抬眼,发现曾国藩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要榨出他军服下面的“小”来。
塔齐布没有在曾国藩的位子上,所以不能深切理解曾国藩的谨小慎微。这几个月来,湖南政界和军界对他已是恨之入骨。只不过有咸丰皇帝授予他的大任和他的“大团”,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他,如今“大团”不在身边,这些人要动点歪脑筋轻而易举,鲍起豹只要稍有头脑,对他搞个小兵变,然后谎报曾国藩在酷夏虐待士兵,整个湖南都会为他作证。
一想到这里,曾国藩就不寒而栗,可他对派出“大团”从未懊悔,因为这是他良知的命令。
纵然千万分小心,问题还是出了。
1853年9月6日,一群绿营兵和一群“大团”士兵赌博,这本来是曾国藩严令禁止的,可总有些人喜欢违反禁令。赌博过程中,“大团”士兵认为绿营士兵出老千,绿营士兵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拿出准备好的武器,把“大团”士兵砍得七零八落。
绿营兵一不做二不休,干掉了牌友后,又去围攻塔齐布公馆。塔齐布仗恃武功超群,和绿营兵短兵相接。但绿营兵是内斗的高手,塔齐布节节败退,最后使出逃遁术,溜之大吉。
绿营兵清除这些障碍后,终于到了正式面对他们最厌恶的敌人曾国藩。
曾国藩那天正在房间里克己,绿营兵干掉牌桌上的大团士兵,闹哄哄地去围攻塔齐布时,他急忙派人去打听。打听的人去了一会儿,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地回来报告,绿营兵把塔齐布打跑,正向这里杀来。
曾国藩吓得双股发颤,絮叨着“终于来了”,在房间里转起圈来。他的十几个卫兵也是魂不附体,尤其是看到曾国藩脸色发青时,几乎要屎尿齐下。
曾国藩转了十几个圈后,突然急中生智,命令一名卫兵:“快,快去找骆巡抚帮忙。”
那名士兵飞一般的跑了出去,不到五分钟又飞一般的回来了。骆秉章的巡抚衙门就在曾国藩旁边,曾国藩的团练大臣办公室是湖南巡抚的健身中心(射圃),所以那名士兵来回的时间很短,他气急败坏地报告曾国藩:“骆秉章的大门像是墓门,根本敲不开。”
曾国藩扼腕长叹:“看看,我失人心到这种地步,为国为民,却拙于谋身。”
有卫兵带上哭腔:“大人,赶紧想办法,现在谈感悟无济于事啊。”
曾国藩毕竟是饱读诗书之人,书能养浩然之气,自然也能生智。他沉思一会,一咬牙一跺脚,大踏步走到门口,开了大门。绿营兵正向这里冲来,手里端着长枪。曾国藩定定神,朝他们大喊:“不要误入歧途,就此停下,既往不咎。”
“砰”的一声,曾国藩只觉耳边响起个炸雷,一摸耳朵,热乎乎的,拿到眼前一看,不好,是血!
他的卫队慌忙把他拖进来,紧闭大门,外面已是枪声大作。曾国藩捂着耳朵,叫道:“他们居然向我开枪。”一扭头看到巡抚衙门,灯火灼灼,于是愤怒地冲到墙边,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纵身上了墙,再一翻,整个人跌落到了巡抚衙门里。
站起来,整理了衣冠,抬头一看,骆秉章正在院子里向健身中心张望,一见到他的狼狈样,急忙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来:“啊呀,曾大人,这是怎么了?”
曾国藩怒火中烧,你他妈的居然看热闹,还装聋作哑。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必须要让骆秉章保下自己,他略一沉吟,脱口而出:“骆大人救我,绿营军要杀朝廷命官,在您的辖区内杀我这个京官!”
这话说得已十分露骨,他这个京官如果在长沙出事,那身为巡抚的骆秉章是脱不了干系的。骆秉章当然听出来了,急忙上前扶住曾国藩,像是扶个去花园里一面赏梅一面吐血的老员外,“哎哟,这群武夫,太不像话。快,传我命令,要他们住手,把带头闹事的给我捆了来。”
巡抚就是巡抚,只一会儿工夫,有人就押着一个绿营军官来了。骆秉章看了曾国藩一眼,站起来走向那个军官,让曾国藩大跌眼镜的是,骆秉章居然给那人亲自松绑,而且还好言安慰了一番。更让曾国藩生不如死的是,骆秉章竟然又跑到绿营兵面前,替曾国藩向他们道歉。这还不算,骆秉章竟然当着绿营兵的面对曾国藩淡淡地说:“将来打仗,还是要靠他们啊。”
这简直比他获得“佾生”资格、同进士身份和在京城中被人唾骂还要屈辱!
他的克己功夫在此时产生奇效,听了骆秉章的话,看了骆秉章的所为,虽七窍生烟下但仍不动如山。他只能往好处想:总算保住了一条命,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
绿营兵围攻他的公馆后,湖南官员们乐得肠子直疼,并把这件事编成笑话,四处传播。还有幸灾乐祸的流言说,你一个四不像的团练大臣,就不应干预军事。被打得翻墙,纯是自取其辱。
曾国藩就像是个小丑,把欢乐带给别人,自己却愁眉苦脸。那段时间,他努力回想来长沙后的所有事,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朋友们都敦劝他据实参奏,请皇上严惩凶犯、评定是非。曾国藩考虑很久,摇头道:“做臣子的不能为国家平乱,却以这种琐事麻烦皇上,我于心不忍。”
曾国藩心事重重时,朋友们却唉声叹气:“您要是不拿出点威风来,在长沙可就呆不下去了。”
他沉思一会儿,神色凝重地说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
这是曾国藩最突出的性格,也是他碰壁后的唯一心理状态。绿营兵攻击他一事对他的刺激是强烈的,经过这次打击和挫折,让他感到绿营兵的腐败已深入骨髓,随随便便就闹兵变,这种毫无纪律的部队只能当摆设。这种感觉让他益发坚定了另起炉灶、重新建军的决心。
他更有种沉重的感觉: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非常艰难的,在前进的路上每踏出一步都会遇到障碍,要想成就事业,不仅要打败长毛匪,更要和自己人进行顽强的斗争。而要想战胜自己人中的那些反对派,就必须打败长毛匪,要想打败长毛匪,就必须有一支比长毛贼还凶悍的部队!为了能有这样一支部队,一切屈辱都可以忍受,这就是“打脱牙和血吞”。
他的属下和朋友们暂时还不能领会这一神技,曾国藩只能用一句话让他们释怀:“既然这里待不下去了,咱们就走。”
去哪啊?
“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