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观园原型之充分条件——轩名可思

如果说水西庄是大观园的重要原型，那么除了满足其四个必要条件以外，还应该具有其他的一些根据，这就是大观园原型之充分条件，这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利用《红楼梦》文本中大量的情节，分析考证水西庄对于大观园创作的影响，充分说明了水西庄是大观园的原型之一，也可以说是重要原型，那么这个课题的突破口选在哪里？我们认为可以选在大观园“轩馆名称”的研究，书中重要脂批：“轩名可思！”（第十三回）是指出大观园轩馆的名称是有含义的，不可等闲视之。

事实证明选择“轩馆名称”作为突破口是极其正确的，因为越来越多的证据反映了水西庄与大观园的密切关系。

作者对于大观园轩馆名称是非常重视、讲究的，经常暗含深意（这点与书中人物是命名是一样的），一代文豪曹雪芹不愧是文字高手，对于中华汉字研究极其深入，驾驭起来得心应手，写出极美、极妙的文字。下面我们就将轩馆逐一进行分析，看看水西庄轩馆名称与大观园轩馆名称有没有关联，看看重要脂批“轩名可思”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第一节　“藕香榭”与“藕香榭”

极为有趣的是，水西庄中有一胜景“藕香榭”。而《红楼梦》大观园中恰好也有一胜景“藕香榭”。这两个名字完全相同的“藕香榭”，有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呢？水西庄中的景点“藕香榭”在园中占重要地位，这是一组风格独异的建筑群。这个建筑群由水榭、凉亭、曲廊和曲折短桥所共同构成，后面尚有几间居室，可以休闲居住。藕香榭景色幽静，盛产菱藕，在描述水西庄的诗词中，藕香榭是主要景点。

藕香榭（张世静、关伟　绘）

查为仁曾写有七绝《雨后藕香榭看荷》，诗曰：“半晌轻雷过野塘，依然树杪染斜阳。粉红半褪当风立，似试华清第一汤。”查礼有诗《藕香榭前试舟》：“红螺杯小几巡行，醉倒船头照晚明。不得旧时溪口路，但闻山背桔槔声。”著名诗人胡睿烈亦有《藕香榭前试舟》三首，其一曰：“梵字斜阑界石台，系舟阑柱晚风回。繁香忽堕衣痕湿，吹过滩前白刺縻。”

《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众少女组织菊花诗社，这个重要诗社的地点选在大观园的藕香榭。大观园这个重要的“藕香榭”，我们认为极可能源自水西庄“藕香榭”。

我们知道，从时间上讲，水西庄在先（水西庄建于雍正元年（1723）），大观园在后（曹雪芹写红楼梦是从乾隆十年（1745）左右开始）；从艺术上讲，水西庄为实，大观园为虚。因此完全可以说，水西庄中的景名不可能抄袭大观园中的，而大观园的景名却极有可能来源于现实的“藕香榭”。除此推测之外，还有什么证据吗？

有。第一个重要旁证就是藕香榭的“红菱”，水西庄中藕香榭使众多江南诗人流连不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池中生产一种江南特产，名叫“红菱”。据《天津府志》记载，红菱原产江南，引种到水西庄，成为北方独特的美味特产。查为仁《采菱曲》诗云：“自从遗种寄芳函，溪涨年年碧影涵。漫说直沽风物异，有人曾唤小江南。”

乾隆四年（1739）夏天，有贵客自江南来，水西庄主人查礼曾以五十枚园中红菱饷客，使江南诗客大发思乡之情，水西庄产红菱名声很大，只有水西庄在北方私家园林引种成功，以至写入《天津府志》。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宝玉以送礼物为由，向史湘云传递“海棠诗社”消息，袭人揭开小摄丝盒子，装的是“红菱、鸡头”。又说：“这是今年咱们园子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与姑娘尝尝”。《红楼梦》第六十七回，写袭人见丫头素云捧着个洋漆盒子，素云说“是给三姑娘送去的菱角、鸡头”。袭人问：“这是园里采的还是外头买的呢？”素云说：“外头买来的”。与三十七回对比，作者分明指出：“红菱”是园内产的，外头买的是“菱角”。（根据戚序本第六十七回。现在流行本将“素云送菱”完全删去，因为不知作者深意，认为重复。）

大观园里的红菱与水西庄中的红菱都是珍贵的礼品，具有“唯一性”，因此，可以进一步说明大观园“藕香榭”的来历！除了红菱还有别的证据吗？有。我们经过认真研究，发现水西庄中的枕溪廊可为第二旁证。

第二节　“枕溪廊”与“枕霞阁”

水西庄中与藕香榭联系最紧密的，是另一胜景——枕溪廊。水西庄的枕溪廊建于水面之上，曲曲折折，通往藕香榭，是一个很有特色的景点，从藕香榭望去，宛如水上仙境！属于水面双面空廊，只见两排细细的列柱，顶着一个木结构的慢坡状的廊顶，那头从岸边泊月舫开始，中间经过碧海浮螺亭，曲曲折折连接到藕香榭。自然地起到组织景点的作用。人们沿廊行进时，随着廊子的转折不断变换着观赏的角度，看到两边不同的景色，达到步移景异的效果。

查为仁在《蔗塘未定稿·抱瓮集》《小憩枕溪廊》中这样描写：

曲曲迴廊欸欸行，竹炉茶臼伴孤清。心从境外寻禅悦，人在闲中淡世情。
百转莺声春欲尽，一亭苍影日初晴。临流无语冥冥坐，静听跳鱼泼刺鸣。

著名诗人厉鹗专门写有《枕溪廊赋》，细致详尽地描写了这座建筑的江南风格：

淀号雍奴，汇于畿南之野；沽分丁字，归于海上之洲，其中有溪焉。其为溪也，旁通樊圃，暗注湖沟，翻车如鸦而衔尾，桔槔似鹤以昂头。奔瀺灂其若赴，合泌瀄而交流。光汀滢兮不如夜；声潺湲兮忽惊秋，其上有廊焉。

其为廊也，重檐逶迤，复霤连荫，陋南朝石步之名（丁谓诗：“因忆南朝石步廊”——原注），仿吴山却月之吟（去声。东坡诗：“梦绕吴山却月廊”——原注）。数行斜桷，照波影以初翻；几折红阑，跨縠纹而倒枕。

于是摇荇藻，拍涟漪，系酒舫，垂钓丝，水宜洊至澜。必观其度杨柳之凉飔，帘痕演漾；响菰蒲之春雨，瓦缝参差。廊屈曲兮溪屈曲，试吴鞵兮犹未足。溪纚属兮廊纚属，命剡棹兮唯所欲。

若夫藤蔓纷披，拟罨画之泛，荷花历乱，误浣沙之行，莫不凭襟招鹭，侧帽听莺。鱼堂策兮叩槛，鸥扑漉兮敲枰，郭恕先界画成时，缦回隔浦；白太傅滩声作就，跳沫穿楹。映层云兮窈窕，入斜月兮凄清。

溯兹疏引方勤，经营伊始，幽可避俗，华不期侈，迢迢千步，差觅诗心，淲淲一条，乍醒醉耳。

多美的水上仙境啊！令人心旷神怡。《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菊花诗社将贾母引来，并令史湘云念柱上对联。更奇妙的是，由藕香榭又引出贾母的一段美好回忆，少女时代娘家也有相似的一个池榭，叫作什么“枕霞”阁，于是史湘云取号“枕霞旧友”。贾母念念不忘的“枕霞阁”，与水西庄有什么关联吗？我们研究发现，它极有可能就是水西庄中的“枕溪廊”！是枕溪廊之谐音，因为“枕溪”稍一拉长声即成“枕霞”。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还有一段重要脂砚斋双行夹批：“看他忽用贾母数语，闲闲又补出此书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钗》的一般，令人遥忆不能一见，余则将欲补出枕霞阁中十二钗来，岂不又添一部新书？”这段脂批很重要，表明贾母娘家也有一座园林，点出“枕霞阁”的出处，加上凤姐的凑趣，大大加强了读者的注意。贾母在慢慢的回忆，在回忆中说出“枕溪啊”稍一拉长声就是“枕霞”。这里还要强调指出脂批：“轩名可思”，什么是轩名？轩馆前两字是名字，后一字是指建筑结构，所以我们只需要思索轩名“枕溪”与“枕霞”的关联即可。

通过以上分析，“枕溪廊”与“枕霞阁”的关系似乎已经明确，但是接下来的问题是：《红楼梦》经过抄写流传，在有的版本中，“枕霞阁”点改成了“秋露阁”。

什么版本呢？是重要的“庚辰”本、己卯本，在《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注，1982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532页“校记”一，“枕霞”原系“秋露”点改，己卯本同。梦稿、蒙府、戚序、甲辰、舒序本均作“枕霞”，从。到底是“枕霞”点改为“秋露”，还是“秋露”点改为“枕霞”？由于都是传抄本，几经传抄，目前还无法准确判断。

读者和红学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枕霞阁为什么要点改为秋露阁？在这里“误抄”说是解释不通的，无论从字形还是从读音，二词差异巨大，因此笔者认为，只有可能是作者自己有意点改。或许是正因为“枕溪”与“枕霞”过于明显相近（以“枕××”命名景点是少见的，十分显眼），这不符合作者“真事隐”的原则吧！

我们发现一个重要现象，凡是在作者写作遇到与水西庄轩馆名称相近时，经常有点改为其他的名称的情况（只有“藕香榭”三字坚决不改），使得各个版本的轩馆名称经常不能统一，过去一直引起红学家的不解，这些我们后面还要遇到。另外对书中脂批：“轩名可思”，如何理解？轩名又隐藏着什么秘密？众说纷纭，不得要领。

如果我们以“大观园轩馆的名称溯源于水西庄”角度去解释，似乎可以迎刃而解。当然，这也只是我们的一种看法，希望研究《红楼梦》版本学的学者能够提供更高明的见解。

第三节　“秋白斋”与“秋爽斋”

查礼《铜鼓书堂遗稿》中记载秋白斋赏菊

水西庄中有一景点，名叫“秋白斋”，是座极有特色的建筑。乾隆二年（1737），闰重九，查为仁、查礼集宾客十余人于秋白斋，宴赏洋菊，分韵赋诗，留下许多颂菊的诗篇。

说起赏菊，水西庄每到秋天必有“赏菊诗会”，可以说：菊花就是水西庄标志性的花卉！査为仁曾经写过大量“咏菊”的诗篇，比如：“周堂罗菊蕊，楚客眼为明。人意重秋老，花光门晚晴。埽除栗里径，料理景山铛。相对一杯酒，何如身后名？”

大观园中有一景点，名叫“秋爽斋”，是三姑娘探春的居住地。《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描述：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

大观园的“秋爽斋”与水西庄的“秋白斋”，从斋名上有什么联系吗？

“斋”，书房也，这里充满了浓郁的书卷气息。水西庄藏有极其丰富的史料书籍和古董，水西庄宾客经常在“秋白斋”饮茶读书赏菊吟咏。那么“秋白”与“秋爽”是不是同义词呢？

查阅《辞源》可以发现：“爽”和“白”是具有相同意思的两个字。“白”的意思，有清楚（如清白）、明亮（如东方白）之义。“爽”的意思呢？也有清朗、明亮之意，如爽目就是明目之义。与“秋”连用则完全是同义词，因此，“秋爽”就是“秋白”啊！（请注意“白”在这里不是白颜色的意思）曹雪芹将水西庄中赏菊胜地“秋白斋”，稍做变化，用“秋白”的同义词“秋爽”来命名探春的居所——“秋爽斋”。

或许是由于“秋爽斋”与“秋白斋”轩名过于相近，本着“真事隐”原则，作者曹雪芹将“秋爽斋”的名字进行点改，于是在不同的版本留下了“秋掩书斋”或“秋掩斋”等两三个名称。

红学家刘世德先生对此进行专门研究，发表了长篇论文。他认为：“从秋爽斋、秋掩书斋和秋掩斋的名称的不同，可以区分出两个不同的版本系统。A：蒙本、戚本；B：梦本、程甲本、程乙本，以及庚辰本。”另外，在脂砚斋的评语中，有“秋爽斋”而无“秋掩书斋”。这从侧面与证明了，作者曹雪芹修订原稿的过程真是“煞费苦心”。刘世德先生和读者却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秋爽斋”一定要改为“秋掩书斋（秋掩斋）”呢？是啊，“秋掩书斋”并不比“秋爽斋”高明，难道“秋掩”二字在“掩饰”什么吗？

第四节　“一犁春雨”与“梨花春雨”

我们再来看大观园中的稻香村。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成的矮墙，……篱外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我们可以再看看林黛玉替贾宝玉写的《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这处“十里稻花香”的景点，令贾元春极为欣赏：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

这表明“稻香村”在大观园中占有重要地位，此地后来由李纨居住。红学家和读者十分奇怪“稻香村”这个布局，这大片农家田园在一般私家园林，“万万不会有啊”，比如著名红学家臧云在《大观园源流辩》一书中指出：“最奇怪的是大观园中稻香村这个格局，……这种格局乃御苑中为天子观稼亲农而设，私家园林何得有此？”

现在我们发现，水西庄中却有完全相同的景点，就是“一犁春雨”，这里一片幽静农村景象，没有半点富贵豪华之气。乾隆二年（1737）秋吴廷华在《游水西庄作二十二韵》诗中，形象地描述道：“惟有山南地更幽，水田习静豋新谷。茅庵一架倚绿荫，栋宇天然缀曲木。”